紛紛傳言,一樁嚴重的變故,發生在皖南。四五天前在“城裏”嗅到的氣味,現在也彌漫在此間。


    本區的負責人們加倍“忙”了起來:他們散布在各處,聳起了耳朵,睜圓了眼睛,伸長著鼻子,獵犬似的。但凡有三五個青年在一處說說笑笑,嗅著蹤跡的他們也就來了。我也被喚去指授了新的“機宜”。媽的,那種樣的細密猜測,疑神疑鬼,簡直是神經衰弱的病態。


    除了一握的食祿者,其他的人們都被認為不可靠了,竟這樣的沒有自信!剩下來被依為長城的,隻有二個:財神與屠伯。


    然而人們心裏的是非,雖不能出之於口,還是形之於色;從人們的臉色和眼光,便知道他們心裏雪亮:這不是一個簡單的軍紀問題,……


    我想起了五天前舜英對我說的話:“方針是已經確定了。”


    哦——畢竟舜英他們是個中人,是一條線上的,參預密勿,得風氣之先,近水樓台。可惜我那天沒精打采的不甚理會得。


    最可笑的,是f這家夥了。他竟也滿臉忠心的樣子,而且擺出“指教”的口吻,對我演說了一半天。實在聽得厭煩了,我就頂他一下道:“多謝你指點。我這笨人,國家大事機微奧妙之處,當真攪不明白。你不說,我倒還像懂一點,你一說,我越弄越糊塗了,幸而我現在是對付白紙上的黑字,機械工作。不然,準定又要鬧錯誤,受處分。我這人就是這樣沒出息,不求上進;眼前的顧得了,不出岔兒,也就心滿意足了。”


    不料f這蠢東西連這點弦外之音也聽不出來,倒擺出可憐我的嘴臉,鄭重說道:“可是,你雖然對付的是白紙上的黑字,這些政治上的大問題,你也必須了解;譬如……”


    我突然格格一笑,打斷了f的“演說”。f朝我看了一眼,遲疑地問道:“怎麽了?”我搖了搖頭,不答。可是看見他幹咳了一聲,又打算繼續他的雄辯時,我趕快說道:“省得你疑心,隻好告訴你;這兩天鬧肚子,老是要放屁,這當兒竟覺得非上毛房不可了。”


    說完了我又格格地笑。f沒奈何地站起身來走了……


    傍晚,應n之約,到了一個經濟餐室;據說這是幾位教師和職員的“得意之作”,經濟未必,穩便卻是“第一”。當我看了看那頗為隱蔽的座兒,便笑著對n道:“好個談情說愛的地方,隻可惜我們這一對是假的!”n也笑了,但神色抑悒,像有什麽心事。


    剛端上兩個菜,忽然聽得兩個粗爆的聲音由外而來,終於在隔座停住,接著就是大模大樣的吆喝;筷子敲著碟子,叮叮響成一片。


    n夾了一筷菜也忘記了往嘴裏送,臉色有點慌張。


    我從那竹壁的縫裏瞧了一下,看不清這兩個的嘴臉。n卻對我搖手,在我耳邊低聲說道:“不用瞧,聽口音我已經知道是誰了。”


    我會意地點了點頭。猜想n是怕惹事罷了,於是我也埋頭吃飯不說話。


    隔座的聲音卻和我們這裏成了反比例。最初是爭先搶後嘈雜的叫囂,似乎各人隻說自己的話。漸漸話頭湊在一處了,中心題目好像是個女人。本地口音的一位,撥火棒似的在譏諷他的同伴。


    “遲早逃不出我的手掌心。”老雄貓的嗓子,外省的口音。“我對於這種事,就喜歡慢慢兒逗著玩。女人也見得多了,哪一次我不是等她乖乖的自己送上來?你瞧著罷,敢打一個賭麽?”


    “別吹了!你,哈哈,你倒像是唐僧到了女兒國!莫非她眼裏看出來,就隻有你一個是男的?不用說你還放著一個敵手在那裏,——這個九頭鳥卻是閃電戰的專家,跟你作風不同。”


    “管他是九頭鳥,九尾龜我也不怕;瞧著罷,隻問你,打不打賭?”


    “哦——媽的!怎麽菜來的那樣慢!”砰的一聲,大概是拳頭捶在桌子上了。那竹壁也簌簌發抖起來。


    我看見n麵容慘白,眉尖深蹙,眼裏卻燃燒著忿火。她把筷子插在碗裏,忘記了吃飯。我慢慢地伸過手去,正待挽住了她的,隔座那個本地口音又響了起來:


    “唷,唷,打賭便打賭;可是先得說明白:賭什麽?遲早會到手,這是一句話;遲早到了手的,不過是殘羹冷飯,這又是一句話。你要賭的是哪一句?來!幹了這杯酒,再說!”


    “媽的,你這貪嘴,看惹起老子的火來!”


    “哈哈,你在這裏對我發火,人家在那裏早已打得火熱!你別再吹了,阿q,你安份些罷,守在一邊,等九頭鳥吃夠了你去舐碗邊!”


    “該死的,你才是阿q,才是……”老雄貓的嗓子有點嘶啞了。


    但是對方卻冷冷地朗聲笑道:“你不信,趕快到俱樂部去,也許還趕得上舐一舐碗邊。不過,恐怕頭幾次的,還沒有你的份呢!”


    我覺得有個東西在眼前一晃,忙抬起頭來,卻見n已經站在我跟前。她扶著我的肩,把臉靠近我的耳朵,咬牙切齒地說:“我們走罷!”


    這當兒,砰的一聲,連這邊的碗筷都跳動了,老雄貓的嗓子大嚷道:“這小子,這小子!你賭什麽?我馬上抓了她來,當麵做給你看!”


    n全身一震,就落在我的座位裏了。我瞧瞧前麵,又瞧瞧後麵。


    “哈哈,別急!喂,夥計,夥計;他媽的,菜來得那麽慢!他媽的!”似乎把什麽碗碟扔了,兩個人都一齊嚷罵。掌櫃的陪小心的聲音也出現了。


    我拉著n說道:“走罷,你在這邊,臉靠著我的肩。”


    急急忙忙到了我寓所,n這才鬆回一口氣,像把什麽髒的東西從口裏吐掉,“呸”了一聲道:“簡直不是人,是畜生!


    比畜生還不如!”


    “可惜我沒有看見他們的尊容,”我冷靜地說,“見了記著,日後也好預防。他們從街左來,我一定掩麵往街右去。比瘋狗還可怕呢!”


    n不作聲,定睛望住她的腳尖,似有所思。


    “那家夥是一個什麽路數?”我低聲問她。


    “呃,哪一個?”仍舊低頭看著腳尖,“哦——是那外省口音的麽?也不明白他的來曆。也不知他從前究竟是什麽學校的學生。不過現在可闊得很啦,不說別的,單是什麽獎學金,他一個人就占了三份。……”


    “可是他幹麽敢這樣凶橫?難道是狗肚子裏黃湯灌多了的緣故?”


    “絕對不是,這是他的作風。他仗著他是……”n頓住了,瞥了我一眼,就轉口。“這些內部的事,一言難盡。你不知道倒好些。”


    但是我已一目了然。曾經混了那多年,見識過g和小蓉和陳胖這一流貨的我,在飯館的時候隻聽那口氣,就猜到個大概了。n不肯直說,卻也難怪。她還沒明白我是何等樣的人。


    當下我打定主意要和她深談。我握住她的手,凝眸看著她的臉說道:“論年齡,我也比你大幾歲,不客氣,我就叫你一聲妹子。我們是一見如故,可是,你猜一猜,我到底是幹什麽的?我是怎樣一路人?”


    n笑了笑道:“我知道你是在這裏郵局辦事的,可不知道你是……”


    我趕快接口道:“可不知道我是怎樣一路人罷?先不說我自己。妹子,我倒明白你是什麽樣的人:你是要照人家的計劃去行事,今天是風,明天也許又變了雨,你渾身是耳朵,是眼睛,人家悄悄談心,你得聽,人家……”我還沒說完,n的臉早已紅了,她生氣似的叫道:“可是我還是我,還沒……”


    她又突然住口,吃驚地望住了我的麵孔。


    “還沒喪失了靈魂罷,”我笑了笑,“那是毫無疑問的。然而正因為如此,你對於剛才飯店裏那一個風浪,就無法對付。”


    n歎了口氣,不言語,隻把眼光緊緊地盯住我。


    “可是,妹子,你不用吃驚,我也就是你。現在你走的這條路,三四年前我就走了,而且還在走著。但是,如果我也說‘我還是我’,那恐怕隻有,妹子,剛才也說過這話的你,能夠相信我。”


    n還是不言語,低了頭,卻把我的手緊緊握住。“我比你早了幾年,所以我所經驗的痛苦,也比你多的多。


    我曾經也使自己變壞,變得跟他們一樣壞,以毒攻毒!”


    “哎,怪不得你和別人有點不同。”n慢聲說,突然興奮起來。“可是我不能,——我怎麽能變得跟他們一樣?我正大光明的去對付!”


    “不過,像剛才那家夥的瘋幹,倒還不怕;最怕的是陰險。而且轉你的念頭的,不止一個。妹子,那個所謂九頭鳥,又是怎樣一個家夥?”


    “他是訓育方麵一個職員。就是他說的,剛才飯店裏那家夥之所以得有今日,無非靠了拍馬和賣友,還加上一項,充打手。”


    “哦——這也不見得出奇,”我冷冷地笑了一下,“他們的寶貴履曆,全是這一套。我當作怎樣了不起呢,原來不過如此!”


    “但是你不要小看他!”n的口氣又嚴重起來了。“人家當他‘青年幹部’呢!有好幾個人吃了他的虧,都隻好眼淚往肚子裏吞,——我親眼看見的。”


    這時候,聽得有喝醉了的人在街上走過,大聲嚷叫笑罵。我們會意地互相看了一看,心頭感到異常沉重。一會兒,n自言自語地訴說道:“幹麽我會落在這樣一個地方?是我自己不好麽?——也許,誰叫我發癡,巴巴地要念什麽書,升什麽學?當第一次用甘言誘騙,用鬼臉恐嚇,非要我進這圈子不可的時候,幹麽我不見機而作?……”突然她跳起來,抱住了我,怒聲說:“可是,自從家鄉淪陷以後,我就沒有家了!現在我連一個朋友也沒有了!我像一個倀鬼,已經跑不掉了!”


    我按住她的肩頭,柔聲安慰道:“也不盡然。現在你有了一個朋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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