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封“無處投遞的信”居然被我撿得了。筆跡是陌生的,但收信人的姓名,住址,我比郵差還“熟悉”。有一點小小的疑竇:記得我留給二房東太太那字條上寫的是“魏民”,可是這裏變為“韋敏”;到底是我記錯了呢,還是“發信人”誤記?再者,“筆跡”也不對。而且也不是萍的筆跡。她的,我認識。


    不過這就是我盼望了好幾天的“無處投遞的信”,理合無疑了。


    內容比先前留在二房東那裏的條子更加“藝術化”了,令人“神旺”。


    我正在研究推敲,忽然n闖了進來,一臉的緊張,鼻尖上有汗。她扶著我的肩膀,一麵喘息,一麵瞧著我手裏那張紙,唧唧噥噥念了兩句,就嘲笑道:“你倒實在悠閑,飄飄然;外邊鬧得怎樣了,你全不管!——噢,這一段文字,好像在一本什麽書上看見過,你從哪裏抄來的?”


    “外邊鬧什麽?”我裝作不經意地將那張紙撩開。“是不是那個外省口音的又在追蹤你,不甘心舐碗邊?”


    “啐!你這人不老實!”n懶懶地走開。“……哎,恐怕要出亂了!”


    “到底是什麽事呀,你又老不說……”


    “有人說,曆史要重複演一次;有人說不會,為的是大敵當前。你看是怎的?”n還是那一路的口吻。“堂堂公布說沒有什麽不了的事,我就不信;向例是表裏不符,說的和做的,完全反比例!”


    “哦,這個麽!”我明白了n所謂“亂子”是什麽了。


    n走到床前坐下,將手裏的一卷綠色報紙,隨手向我枕邊一丟,凝眸鎖眉,臉朝著空中,似乎在斟酌,怎樣把滿腦子的亂糟糟的說話揀要緊的先說。可是,剛說得“今天”二字,有人在叩門了,n驚愕四顧;我正待起身,門已經開了,進來的是f。


    “正想去找你呢,你可來了。”我笑著迎他,請他坐在窗前。


    f好像沒有聽得,卻對n笑了笑,似乎說“原來你也在這裏呀”,又轉臉瞥了我一眼,這才恍然似的答道:“找我去?


    有事麽?”


    “自然有呀!”我抿嘴笑著說,卻瞥見n坐在那裏神色不安。“一句話,要你請客。——哦,讓我來給你們介紹。”“謝謝,可是我們本來認識,”n輕盈地站了起來。“我還有點事,對不起。”說著,她瞥了我一眼,就匆匆走了。


    f目送著n出去,又從窗口往下看。這當兒,我一眼瞥見n帶來的那一卷綠色報紙遺忘在我枕邊了,我踅到床前,順手拿一件絨繩衣將它蓋住,轉身來喚著f笑道:“喂,你和她,看來是好朋友了,那一定得請我吃飯……”


    f回過頭來,不答我的話,卻問道:“你們幾時認識的?”“日子不多。”我隨口回答,卻又佯嗔反詰道:“好像我沒有理由和她認識起來的,可不是麽?”


    “哪裏,哪裏。”f有點窘了,陪著笑,然後他把臉一板,低聲慢慢地說:“時局很嚴重,想來你是知道的罷?我接到命令,加緊防範。”


    我看著他那種神氣就要作嘔,便冷冷地譏諷他道:“哦,那麽,怎樣辦呢?一切聽候您指示。會不會發生暴動?”


    不料他竟答道:“難說。不過這裏是不怕的,早就有了布置。”


    “哦,可不是!我相信政府的力量是充足的,就像報上所宣布。”我忍不住笑了笑,趕快又擺出莊嚴的臉色來,加一句道:“何況還有諸公——忠貞勇敢的幹部!”


    “然而形勢還是嚴重。”f眼望著空中,手在下巴上摸來摸去,竭力摹仿一些有地位的人物的功架。“軍委會的命令,那奸報竟敢不登,而且膽敢違抗法令,擅自刊載了不法文字,——四句詩!”


    “哦!想來給予停刊處分了?”我故意問,瞥一下我那床上的枕頭。


    “倒也沒有。隻是城裏的同誌們忙透了,整整一天,滿街兜拿,——搶的搶,抓的抓,撕的撕!然而,七星崗一個公共汽車站頭的電線杆上,竟有人貼一張紙,征求這天的,肯給十元法幣……”


    “哈哈!”我忍不住笑了。“這買賣倒不差!可惜我……”但立刻覺得不應該這樣忘形,就皺了眉頭轉口道:“我不相信真有那樣的人!”


    “誰說沒有!”f依然那樣滿麵嚴重的表情。“一個小鬼不知怎樣藏了十多份,從一元一份賣起,直到八元的最高價,隻剩最後一份了,這才被我們的人發見。可是,哼,這小鬼真也夠頑強,當街不服,大叫大嚷,說是搶了他的‘一件短衫’了,吸引一大堆人來看熱鬧。那小鬼揪住了我們那個人不放。他說,有人肯給十一元,可不是一身短衫的代價?看熱鬧的百幾十人都幫他。弄得我們那個人毫無辦法,隻好悄悄地溜了。”


    我又忍不住笑了。那時我說什麽好呢,笑固不佳,而不笑也困難。


    顯然我的笑使得f感到困惑。他接連看了我幾眼,忽然問道:“可是,你和她是怎樣認識起來的?”


    “誰呀?”我摸不著頭緒,但隨即想到了。“哦,你是說n麽?”


    f異樣地笑著點頭。


    我不明白他為什麽注意我和n的關係,就不肯說老實話:“同在一個地方,自然免不了會認識。你又是怎樣開頭認識她的呢,——何況我們又全是女的。我也正打算問你:n這人你以為怎樣?”


    “沒有什麽。”他沉吟了一下。“我的印象倒不壞。她剛加入團,恐怕不到四個月,還是我‘說服’她的。這些青年的女孩子,往往無理由的固執,甚至還有點無謂的疑懼,都是思想不純正之故。但是近來有人批評她表現得不怎樣好,情形相當複雜……”


    “怎樣批評她?誰批評她?”我著急地問,無意中流露了我的關切。f似乎也覺得了,他注意地看了我一眼。我也自悔孟浪,趕快轉口道:“所以我剛才問你此人怎樣呀,我也看出她有點那個。”


    “也不過是最近幾天的事。我並沒親自聽得,但據那老俵說,n對於這幾天發生的事故,在同學中間發了不正確的言論,拉扯到團結問題,還有別的表現都不很好。……”


    “嘿,這可就嚴重了!”我故意毅然說,心裏替n擔憂。“可是,那個——唔,你說的什麽老俵,又是誰呢?想來是可靠的了?”


    “這老俵也是個學生,可是——”f翹起大拇指對我作了個鬼臉。“了不起,爬得快,此刻風頭正健。”沉吟了一下,他又表示對於n的關心道:“我明白老俵之為人,不大相信他那些話,當然替她解釋了幾句。可是她還蒙在鼓裏呢,她又老不到我那裏去談談。”


    “嗯嗯,要不要我跟她說一說?”我試探著問一句。


    f笑了笑,站起身來,含糊應道:“也好。可是這也為了她自己,對麽?”他踱了幾步,又笑了笑說:“實在我倒常常給她作掩護的。”


    f走後,我就跑到床前,取出n忘在那裏的報紙來一看,可不是,不出我之所料,正是人家肯花十塊錢買的那話兒!兩幅挺大的鋅版字,首先映進我的眼簾,一邊是“為江南死難諸烈士誌哀”,又一邊便是那四句:“千古奇冤,江南一葉;同室操戈,相煎何急!”


    我把那報紙藏好,坐在床上出神。我想起了我的家鄉,可不知那裏現在鬧的怎樣了,……我埋頭在沉思中,竟連有人進來也不覺得。


    當我抬頭看見又是n的時候,她正走到我跟前,眼光望著那枕頭。她自言自語道:“沒有,這可怪了,難道在外邊丟失的麽?”她返身又要出去了,我一把拉住她問道:“你找什麽?”


    “一份報紙,綠色的。”她一麵回答,眼光還是在滿室亂轉。


    “是不是花了八塊錢的?”我從被窩中抽出那份報紙給她,又笑道:“我倒有一份。賣給你罷,也算八塊錢。”


    她一把搶在手中,詫異地問道:“怎麽?這故事,連你也知道了?”


    “自然。可是我問你,這是從哪裏弄來的?”


    “一個朋友那裏——”她疊起兩個指頭比著,“他有那麽一疊。”


    “呀,那他一定是個闊佬了;幾塊錢的一份,一疊該有多……”


    “屁個闊佬!他一個錢也沒花,都是輪渡上沒收來的。”她把報紙展開,又折得小小的,鄭重地放進了口袋裏,又問道:


    “你也和九頭鳥相熟麽?”


    “哪一個九頭鳥?”


    “就是才來過的那一個。”


    “哈,我倒不曉得f還有這麽一個雅號呢!”一下裏我全明白了:難怪剛才f來了,n就神色不安而且匆匆避開;而且f又再三問我怎樣會和n相識,——其中的關係現在都明白了。我拉住了n的手,同在窗前坐下,就把f剛才所說的話都一五一十告訴了她。


    n有點驚慌,但還能冷笑。我又問道:“他說的那個老俵,大概就是那天我們在飯店裏聽到的那個外省口音的鬼?”


    n點頭,咬著嘴唇,不言語。過一會兒,她這才說:“他為什麽要跟你說那些話?有什麽用意?”


    “無非是見好罷哩,但也許另有詭計。總之,你的事情,並不簡單。”


    看見n老是皺緊眉頭,咬著嘴唇,好像沒有主意,我又問她道:“你打算怎樣?有一個網在捕你,那是顯然的。f那套鬼話,管他是真是假,你去找他談談,總比不去好些。你得有點行動,克服這環境。”


    n仍然不言語。但她對於我的勸告,顯然沒有誤會,她緊緊地靠住我,拉住了我的手。末後,她奮然說:“我不去,我誰也不理!那一套,我全不會!難道他們吃了我不成?我不能一步一步妥協,弄到自己連人氣都沒有!”


    我歎了口氣,點頭,輕聲說:“你不理他們,可是他們偏要來理你呀,——困難就在這裏。”


    n天真地望著我,嘴唇上咬出了兩個很深的齒痕。“我的經驗不如你,”她扶著我的肩膀,“不過,我又沒犯法,也不有求於他們,難道無事端端就把我……”她突然住口。我感覺得她那按在我的肩頭的手輕輕一震,我回眸看她,她勉強笑道:“我也可以去找f,探一探他的口氣。”她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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