禺疆仰首,望著那西垂的斜陽。


    於他來說,此時的黃昏已不再壯麗,隻餘蕭瑟、蒼涼。


    他的眉宇刻著一道細痕,仿佛刀鋒鐫刻一般,“左穀蠡王,假若你想統領單於庭,我可以讓出大單於之位,你的本事不在我之下,我們匈奴在你的統領下一定會重整雄風。”


    呼衍揭兒震住,完全沒有料到,隻因一次戰敗,隻因深雪被擄,他就頹喪至此,頹廢得連大單於之位都不要了。


    怪不得他不管不問單於庭的大小事務,怪不得他會喝酒到醉、醒了接著喝,日複一日,以此麻痹那種鑽心的痛……


    禺疆拿起酒袋,咕嚕咕嚕地灌下割喉的烈酒,然後道:“誰都不要打擾我。”


    呼衍揭兒的胸中怒火直升,厲目瞪著他,而他卻悠閑地飲酒。


    短短幾日,他已經不複往日大單於的雄風、威嚴與霸氣,變成一個哀傷的男子,身形銷骨,容顏憔悴,尤其是那雙黑亮的眼睛,疲倦、混濁、無神,看不清其他人,更看不清事實。


    這便是他的自我折磨。


    可是,再如何痛,他也不能再這樣消沉下去。深雪需要他,需要他的搭救,需要他從戰敗的陰影中振作起來,整頓騎兵,再現匈奴鐵騎的雄風。深雪一定不願看到他這個孬種的樣子,誰也不想看見!


    突然,呼衍揭兒站起身,掄起拳頭,往他的臉上狠狠打過去。


    禺疆毫無防備,挨了一拳,立時倒在地上,吐了一口血。


    呼衍揭兒並不打算就此放過他,猛一用勁把他整個人拽起來,握緊了拳頭,一拳又一拳地揍他,下頜,腹部,大腿,凡是能打的地方,都不放過。


    發泄著心中的憤怒,也想打醒他,讓他振作一點。


    禺疆沒有還手,任由著他拳腳相向,有如雨點般砸在自己已經麻木的身上。


    他感覺到是血肉之軀的痛,一種久違的暢快淋漓,他笑了,原來,他還能感到痛,隻是不知道那顆曾經跳動的心,還會不會痛?


    呼衍揭兒見他竟然在笑,頓時,熱血上湧,怒火升騰,更猛烈地打他、揍他,往死裏打,仿佛他不是一個活生生的人,而是一個塞滿了草的包袱。


    “爸爸……叔叔不要打爸爸……嗚嗚嗚嗚……”


    小女孩哭泣的聲音,稚嫩的嗓音是那麽驚恐、悲傷。


    呼衍揭兒驚愕地停手,回首看見須卜瓏玲牽著頭曼和天瞳站在不遠處。


    酷似深雪的天瞳,刺痛了他的眼睛;她悲傷哭泣的模樣,讓他心痛,讓他再也打不下去。


    頭曼掙脫須卜瓏玲的手,揮動著小胳膊小腿,疾步奔來,揚起小拳頭打呼衍揭兒的腿,激動地叫道:“壞人!壞人!不許打我爸爸!我警告你,再打我爸爸,我一定殺了你!”


    呼衍揭兒鬆手,禺疆跌倒在地,仍然在笑。


    頭曼頭發散亂,拉著父親的手,輕輕搖著,清秀的臉龐揚起堅定的神色,“爸爸起來……爸爸不要怕,我會保護爸爸,把壞人打跑。”


    禺疆被打得鼻青臉腫,好像沒有聽見兒子的話。


    頭曼又搖晃著他的手,“爸爸,爸爸怎麽了?”


    突然,他緊緊抱著兒子,欣慰道:“爸爸不怕,曼兒長大後一定是一個大英雄,比爸爸厲害,也比這個叔叔厲害。”


    呼衍揭兒輕蔑地瞪著禺疆,厲聲道:“你再這樣下去,我不會客氣,我會統領單於庭,救深雪回來。那時,深雪就是我的女人!”


    禺疆抬首,與呼衍揭兒對視。


    呼衍揭兒看得出來,他的眼眸變了,有了銳氣,有了殺氣。


    很好,他並沒有完全喪失鬥誌,翅膀折傷了,總會結疤,總會傷愈。


    呼衍揭兒往後走去,看須卜瓏玲一眼,抱起嚶嚶哭著的天瞳,拔馬回營。


    須卜瓏玲遲疑片刻,走近禺疆。


    曾有一瞬間心動的霸氣男子,此時就像一隻受傷的小鹿,躲在無人的角落舔舐傷口,喪失了鬥誌,意誌消沉,自我封閉,不允許別人的靠近與窺視。


    一時之間,她的心中百般滋味,理解他的消沉,明白他的自責,感動他的深情。


    假如,呼衍揭兒如此待她,她死而無憾,隻不過……


    素白的裙裾隨風飛揚,須卜瓏玲輕緩道:“大單於對閼氏的深情讓人感動,然而,假若閼氏見大單於如此,必定痛心。”


    禺疆抬眸看她,複又低頭,沉默不語,就像一個做錯事的孩子,無辜而害怕。


    “大單於好好想想。”她無奈道,拉過頭曼,柔聲道,“曼兒,咱們回去喝羊肉湯。”


    禺疆雙眼微眯,看著須卜瓏玲帶著兒子上馬離去,麵無表情,眸光如雪。


    燦爛的霞光漸漸暗淡,那即將落入黑暗的斜陽,正在長草斷腸處。


    ……


    天色將暗,冷意襲人。


    西天的璀璨雲霞已經化作深灰色的雲,迎接著夜幕的降臨。


    單於庭籠罩在薄霧中,慘淡,蕭瑟,讓人覺得荒涼。


    即使單於庭並不慘淡,卻因這不是原先的單於庭,而讓所有人無限感喟。


    呼衍揭兒站在穹廬大帳前,抱著天瞳。


    放眼望去,滿目悵然,心中淒涼。


    與趙國一戰,大敗而歸,單於庭北撤五百裏,漠南匈奴各部單於心驚膽戰,對大單於的衝動之舉心生不滿,紛紛前來單於庭挑釁滋事,並且揚言要禺疆讓賢,天地所置匈奴大單於應當是能者居之,而不是喪失大片豐美的草場,不是北撤、逃跑,不是有損匈奴鐵騎的雄風。


    天瞳看著他,輕眨著靈動若珠的瞳孔,奶聲奶氣地說道:“叔叔在想什麽?你不能打我爸爸了哦,爸爸最喜歡瞳瞳了。”


    每次來單於庭,他都會帶天瞳玩,天瞳與他很熟悉,很親昵。


    再者,天瞳甫一出生就對他笑,在他懷中很乖巧


    長大後,每次見到他,她就像見到老朋友,膩著他,纏著他,連爸爸也不要了,就曉得叔叔是最好的。


    呼衍揭兒一笑,故意板起臉孔,問道:“叔叔也很喜歡瞳瞳,瞳瞳不喜歡叔叔嗎?”


    “嗯……我要想想。”天瞳娥眉輕蹙,歪過頭,仿若鄭重地想著這個問題。


    呼衍揭兒看著她酷似深雪的眉眼,心中異常柔軟。


    抱著她,他的心中充滿了憐愛與疼惜。


    還有一種奇異的感覺,他仿佛看得見長大後的天瞳,亭亭玉立,酷似深雪,卻有自己傲世的風姿。


    天瞳還這麽小,他竟然有這種想法,實在罪無可恕。


    他故作傷心道:“還要想呢,瞳瞳不喜歡叔叔,叔叔真傷心,以後再也不陪你玩了,也不來看你了。”


    天瞳若有所思地點頭,“好吧,我就喜歡叔叔好了。叔叔,能不能放我下來?”


    呼衍揭兒一愣,看著她水汪汪的黑瞳,半晌才放她下來。


    “叔叔蹲下來。”天瞳仰起小臉,稚氣地命令。


    “瞳瞳要做什麽呢?”他愈發好奇了,蹲下來,握著她的小手,俊眸含笑。


    天瞳睨著叔叔,眼波流轉,烏黑的瞳仁靈氣地轉著,接著,她湊近他的臉頰,輕輕地吻了一下,然後急急後退,粉嫩的臉蛋洋溢著無邪的笑,“媽媽說,瞳瞳不可以隨便親別人,隻有喜歡的人才可以。”


    呼衍揭兒全身僵硬,半晌才回神,心中竟有絲絲的甜蜜,“瞳瞳都親了哪些人?”


    “除了媽媽、爸爸,就是叔叔了。”天瞳的一雙清眸純淨如水。


    “瞳瞳過來……”呼衍揭兒柔聲道。


    天瞳卻轉身跑了,邁著細碎的步子。


    他緩緩笑了,心中柔軟。


    他從來不知,也不去深究,為何這麽喜歡天瞳,為何對待天瞳這麽特別、這麽嗬護、這麽憐愛。


    ……


    穹廬大帳前上演的這一幕,落入兩個女子的眼中。


    遠遠的,須卜瓏玲和丘林非瀾站在一頂大帳前,望著呼衍揭兒與小居次的一舉一動。


    丘林非瀾心中明白,須卜瓏玲的心必定暗淡無光。


    她看著纖瘦的須卜瓏玲纖瘦,感慨萬千。


    也許呼衍揭兒對她不夠好,像倫格爾真心真意地愛自己,百般嗬護自己,她的日子能好過嗎?她看似擁有了草原上英雄般的男人,卻得不到夫君的愛,該是怎樣的煎熬與苦楚?


    短短兩三年,須卜瓏玲便這般消瘦,想必她過得很苦。


    守著一個心中沒有自己的男人過日子,還有比這更苦的日子麽?


    丘林非瀾輕輕一歎,笑道:“瓏玲,這次在單於庭待幾日?為何不帶兩個孩子來玩玩?”


    須卜瓏玲側過身,輕笑道:“五六日吧,揭兒拿主意,隨他了。”


    丘林非瀾瞧得出這輕笑的苦澀與無奈,換了一個話題,“左穀蠡王似乎很喜歡小居次,每次來單於庭,都帶著小居次玩。”


    須卜瓏玲略一遲疑,目光淡淡,“是啊,也沒見過他這麽喜歡小孩,我為他生養了兩個孩子,他很少抱他們。隻有孩子哭鬧的時候,他才會哄一下。”


    “匈奴男人的秉性皆如此,會哄孩子,就很好了。”丘林非瀾驚詫,隻怕自己的無心之語刺痛了她,“小居次確實玉雪可愛,調皮得很,鬼精靈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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