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羅蘭和太太終於找到了一座尼庵暫且歇息。


    此地離縣城南門,不過五裏路,漸就停止的槍聲,也還斷斷續續可以聽得。方羅蘭掩上了尼庵的大門,撩起藍布大衫的下幅,就坐在觀音龕前的一條矮板凳上,拉太太倚在他身邊;兩個人愁眉相對,沒有說話。西壁的一根柱子上還貼著半截的“農民子弟學校第……”的白紙條,想來這尼庵自從尼姑嫁了人後曾經做過學校,但現在隻留著空空的四壁而已。


    因為驚怖和疲乏,方太太的臉色非常蒼白,兩眼更覺滯澀。並且那一件鄉姑娘式的衣服,小而長的袖管裹在臂上,也使她頗覺得不自在。她很艱辛地喘著氣,耳朵裏還卜卜地充滿著繁密的槍聲,況且她又看不見她的孩子了,所以雖慶脫險,她的心也還是沉重的。


    野外的涼風,從佛龕背後吹來;樹葉的蘇蘇的微語,亦複脆弱可憐。佛龕後是一個沒有門的開在牆上的門洞。那外邊便是一個小院子,有花木之類。可是連一聲鳥鳴都聽不到。


    “梅麗,現在腰還痛麽?剛才那一片槍聲,的確可怕,就像是近在跟前似的,無怪你會跌了一交,委實是叫人心悸呀。”


    方太太把手按在心上,隻搖了一下頭。


    “現在不怕了,軍隊大概已經進城,至少今天是不至於下鄉來了。此刻最多是十點鍾,再走十幾裏路便可以到目的地。”


    方羅蘭再安慰太太,輕鬆地吐了一口氣。他拿過了太太的小手,很溫柔地握在自己的手掌裏。


    “不知道芳華怎樣了。羅蘭,我們算是沒有事了,隻是那孩子,我不放心。”


    “不要緊的。在姨母那邊,再妥當也沒有了。”


    “就怕兵隊要搶劫,姨母家也難幸免。”


    “大概不會搶劫的,他們也是本省人。”


    方羅蘭沉吟後回答。他何嚐對於兵士的行為有把握,但願如此而已。方太太卻似乎有了保障,心寬得多了。她向四麵看了看,說:


    “張小姐催得太急,我忘記帶了替換的小衣了。天氣又是這樣熱。”


    “不要緊,到了那邊總有法子好想。”


    “是不是明後天就上沙市去?”


    “這個,明後天再看。”方羅蘭頗覺躊躇了,“我還是黨部裏人,總不便一走了事。人家要議論的。但是你,梅麗,你,為安全起見,不妨先去。”


    方太太默然。


    從梁上墜落一隻小蜘蛛來,懸掛在半空,正當方太太的頭前。這小東西努力掙紮,想縮回梁上去,但暫時無效,隻在空中搖曳。


    兩夫妻的眼,都無目的地看著這蜘蛛的懸空的奮鬥。它的六隻細腳亂劃著,居然縮上了一尺左右,突又下墜兩尺多;不知怎樣的一收,它又縮上了,高出方太太的頭足有半尺。於是不動了,讓風吹著忽左忽右。


    庵門外忽然來了輕微的腳音,方太太和方羅蘭都怔住了。腳音遲疑地觸著庵門口的石級,終於推著門進來了,是一個十分襤褸的小兵。方太太急把臉轉向裏邊,心跳得幾乎窒息。


    “羅蘭,是你們麽?”


    那小兵立刻扯落了頭上的很大的直覆到眉際的破軍帽,露出一頭美麗的黑發,快活地說。方太太回過頭來,覺得來人很麵熟。方羅蘭已經立起來喊道:


    “舞陽,你把我們嚇了一跳呢!想不到是你。”


    孫舞陽很嫵媚地笑著,就挨著方太太坐下,正是方羅蘭原來的座位。


    “梅麗姊,你看我的化裝好不好?簡直認不出來罷?”


    方太太看著孫舞陽白嫩的手縮在既長且大的一對髒衣袖內,臃腫不堪的布綁腿沾滿了爛泥,下麵是更破的黑襪套在草鞋內,也不禁失笑了。


    “像是很像了,可惜麵孔還嫌太白。”方羅蘭說。


    “本來還要弄得髒些,剛剛洗幹淨。現在是再白些也不怕了。”


    孫舞陽說著伸了個欠,就把一件破軍衣褪下來,裏麵居然是粉紅色,肥短袖子,對襟,長僅及腰的一件玲瓏肉感的襯衣。


    “孫小姐,你什麽時候出城的?”方太太問。


    “軍隊進城後半點鍾光景,我才出來。”


    “聽見槍聲麽?”方太太問這話時猶有餘驚。


    “怎麽不聽得?我還看見殺人。”


    “城裏搶劫麽?”方太太慌忙問。


    “不搶。隻殺了幾個人。聽說也有女子受了糟蹋。”


    “舞陽,你真險極了;怎麽不早走?”方羅蘭喟然說。


    “劉小姐要我替她裝一個假髻,所以弄遲了。幸而我早有準備,安然地出了城。劉小姐未免太書呆子氣了。你想,兵們何嚐專揀剪發女子來奸淫?說是要殺剪發女子,無非迎合舊社會的心理,借此來掩飾他們的罪惡罷了。梅麗姊,你說是不是?”


    孫舞陽很鋒利地發議論了;同時,她的右手抄進粉紅色襯衣裏摸索了一會兒,突然從衣底扯出一方白布來,撩在地上,笑著又說:


    “討厭的東西,束在那裏,呼吸也不自由;現在也不要了!”


    方羅蘭看見孫舞陽的胸部就像放鬆彈簧似的鼓凸了出來,把襯衣的對襟鈕扣的距間都漲成一個個的小圓孔,隱約可見白緞子似的肌膚。她的豪放不羈,機警而又嫵媚,她的永遠樂觀,旺盛的生命力,和方太太一比而更顯著。方羅蘭禁不住有些心跳了。而這尼庵的風光,又令他想起張公祠。他連忙踱了幾步,企圖趕走那些荒唐無賴的雜念。


    “看見張小姐麽?”方太太再問。


    “沒有。哦,記起來了,一定是她。我看見一個女人,又黑又長的頭發遮住了麵孔,衣服剝得精光……”


    “呀!”方太太驚叫起來。方羅蘭突然止步。


    “rx房割去了一隻。”孫舞陽還是坦然接著說。


    “在哪裏看見的?”方羅蘭追問,聲音也有些變了。


    “在東門口。已經死了。橫架在一塊石頭上。”


    方羅蘭歎了口氣,更焦灼地走來走去。


    方太太低呻了一聲,把兩手捧住了麵孔,頭垂下去,擱在膝頭。


    方太太再抬起頭來時,首先映入眼簾的,是先前那隻懸空的小蜘蛛,現在墜得更低了,幾乎觸著她的鼻頭。她看著,看著,這小生物漸漸放大起來,直到和一個人同樣大。方太太分明看見那臃腫癡肥的身體懸空在一縷遊絲上,凜栗地無效地在掙紮;又看見那蜘蛛的皺痠的麵孔,苦悶地麻木地喘息著。這臉,立刻幻化成為無數,在空中亂飛。地下忽又湧出許多帶血,裸體,無首,聳著肥大rx房的屍身來,幻化的苦臉就飛上了流血的頸脖,發出同樣的低低的令人心悸的歎聲。


    吹來一陣涼風,方太太不自覺地把肩膀一縮;幻象都沒有了,依然是荒涼的尼庵。她定了定神,瞧著空空的四壁,才覺到方羅蘭和孫舞陽都不在跟前了。她遲疑地立起來,向佛龕後望時,看見石榴樹側鬱金香的茂葉後邊,方羅蘭和孫舞陽並肩站著,低聲說著話,好像在商量什麽,又好像有所爭執。一縷酸氣,從方太太心裏直衝鼻尖;她搶前一步,但又退回,頹然落在原位上。


    ——侮辱!無窮的侮辱!早聽了張小姐的話,就沒有今天的侮辱!


    方太太痛苦地想著,深悔當時自己的主意太動搖。她覺得頭腦岑岑然發眩,身體浮空著在簸蕩;她自覺得已經變成了那隻小蜘蛛,孤懸在渺茫無邊的空中,不能自主地被晃動著。


    她的蜘蛛的眼看出去,那尼庵的湫隘的佛堂,竟是一座古舊高大的建築;丹堊的裂罅裏探出無數牛頭馬麵的鬼怪,大棟岌岌地在撼動,青石的牆腳不勝負載似的在呻吟。忽然天崩地塌價一聲響亮,這古舊的建築物齊根倒下來了!黃塵直衝高空,斷磚,碎瓦,折棟,破椽,還有混亂的帶著丹青的泥土,都亂迸亂跳地瀉散開來,終於平鋪了滿地,發出雷一般響,然而近於將死的悲鳴和喘息。


    俄而破敗的廢墟上嫋出一道青煙,愈抖愈長,愈廣,籠罩了古老腐朽的那一堆;苔一般的小東西,又爭競地從廢墟上正冒著的青煙裏爆長出來,有各種的顏色,各種的形相。小東西們在搖晃中漸漸放大,都幻出一個麵容;方太太宛然看見其中有方羅蘭,陳中,張小姐……一切平日見過的人們。


    突然,平臥喘著氣的古老建築的燼餘,又飛舞在半空了;它們努力地凝結團集,然後像夏天的急雨似的,全力撲在那叢小東西上。它們奔逃,投降,掙紮,反抗,一切都急亂地旋轉,化成五光十色的一片。在這中間,有一團黑氣,忽然擴大,忽然又縮小,終於彌漫在空間,天日無光………


    方太太嚶然一聲長呻,仆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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