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已被捕的三個人釋放了,縣長照舊供職。


    這都是李克的主張,胡國光本不滿意;但是李克能指揮農協委員,胡國光也就沒有辦法,隻能懷恨而已。農民解了縣署之圍後,胡國光就對店員工會的人說,李克太軟弱,太妥協,這回民眾是可惜地冤枉地失敗了。


    但假使胡國光知道李克此時袋中已經有一紙命令是“拿辦胡國光”,那麽,他準是說李克不但軟弱妥協,而且是反革命。


    直到當天晚上,方羅蘭和陳中告訴了胡國光的罪狀時,李克才宣布查辦的事;他那時說:


    “胡國光原是貴縣的三等劣紳,半個月前,有人在省裏告他,列舉從前的劣跡,和最近解放婢妾的黑幕。省黨部早已調查屬實,決定拿辦,現在是加委我來執行。剛才已經請縣長轉令公安局長去拘捕了。明天縣黨部開會時,我還要出席說明。”


    方羅蘭和陳中驚異地點著頭,也不免帶幾分慚愧。“論起他混入黨部後的行動來,”李克接著又說,“都是戴了革命的麵具,實做其營私舞弊的劣紳的老把戲;尤其可惡的,他還想抓得工會和農協的勢力,做他作惡的根據。這人很奸猾,善於掩飾,無怪你們都受了他的欺騙了。”


    “不但善於掩飾,而且很會投機。記得本年春初店員風潮時,他就主張激烈,投機取巧,以此鑽入了黨部。現在回想起來,當時我們對於店員問題的態度太軟弱,反倒造成了胡國光投機的機會了。”


    方羅蘭想起前事,不禁慨歎追悔似的說。


    “軟弱自然不行,但太強硬,也要敗事。胡國光是投機取巧,自當別論,即如林不平等,似乎都犯了太強硬的毛病。”


    陳中表示了不同的意見。


    李克微笑;在他的板板的臉上,可以看出一些不以為然的神氣。他看著方羅蘭,似乎等待他還有沒有話說。


    “軟弱和強硬,也不能固執不變的,有時都要用;”看見方羅蘭微微頷首後,李克又說了。“此間過去一切事的大毛病,還在沒有明白的認識,遇事遲疑,舉措不定。該軟該硬,用不得當。有時表麵看來是軟弱,其實是認識不明白,不敢做,因為軟弱到底還在做。有時表麵看來是很強硬了,其實還是同樣認識不明白,一味盲動。所以一切工作都是撞著做的,不是想好了做的。此後必須大家先有明白的認識。對於一些必行的事務,因為時機未至,固然不妨暫為軟弱地進行,然而必得是在那裏做,而不是忘記了做。”


    李克冷冷地抽象地講著,似乎看得很鄭重。但這沒味的“認識論”和“軟硬論”很使方、陳二人掃興,談話便漸漸地不活潑。陳中連蓄念已久要詢問的省方政策也忘記問了,看見時候不早,便和方羅蘭離開了那短小的特派員。途中,陳中輕輕對方羅蘭說:


    “此番省裏來的人,比上次的厲害得多。可是太眼高。他說我們的工作一無是處,又批評我們認識不明白。好像我們竟是鄉下土老兒,連革命的意義,連黨義,都認不明白似的!”


    方羅蘭沉吟著點了一下頭,沒有回答。


    但是認識不明白的例子立刻又來了。


    胡國光居然脫逃,並且還煽動店員來反對李克。店員工會居然發宣言,嚴厲質問胡國光獲罪的原因。縣黨部因此發表了關於查辦胡國光的李克的報告,但店員工會仍舊開會,要求李克去解釋報告中的疑點。開會前半小時,林子衝聽得了一個不好的消息,特地找到李克,勸他不要去出席。


    “他們今天哪裏是請你去解釋,簡直是誘你去,要用武力對付你。”


    林子衝說的很認真,聲音也有些變了,好像莫大的危險已在目前。


    李克很冷靜地搖著頭,仍舊慢慢地穿上他的灰色布的中山裝。


    “這是千真萬確的。你去的話,怕有生命危險!”


    “你從什麽地方聽來這些無稽之談?”


    “孫舞陽特地報告我的。她又是從可靠地方得的消息。你要知道:孫舞陽的報告一向是極正確的。你沒看見她那種慌張的神氣!”


    “縱然有危險,也是要去的。”


    “你可以推托臨時有事,派一個人代替出席。”


    “不行!店員受胡國光迷惑已深,我所以更要去解釋,使他們醒悟過來。”


    “今天可以不去,以後你定個日期,約他們的負責人到縣黨部來談談就是了。”


    李克很堅決地搖著頭,看了看手表,慢慢地拿帽子來合在頭上。


    “既然你一定要去,”林子衝很失望似的歎息著說,“也應該有些兒防備的呀!”


    “難道帶了衛隊去麽?你放心。”


    李克說時微笑,竟自坦然走了。


    林子衝惘然站在那裏幾分鍾,李克的堅決沉著的麵容宛在目前。這使得林子衝也漸漸鎮定起來,反自疑惑孫舞陽的報告未必正確,或者,竟是他自己聽錯了話;剛才太匆忙,隻聽得孫舞陽說了一句“他們要打李克”,就跑了來了,說不定她的下文還有“但是”呢。


    林子衝忍不住自笑了;反正他沒事,便又望婦女協會走去,想找著孫舞陽再問個明白。


    一點風都沒有,太陽光很堅定地射著,那小街道裏悶熱得像蒸籠一般。林子衝挨著不受日光的一邊人家的簷下,急步地走。在經過一個釘了幾條麻布的大門的時候,聽得男子說話的聲音從門裏送出來,很是耳熟;他猛然想起這好像是胡國光的聲音,便放慢了腳步細聽,可是已經換了婦人的格格的軟笑聲,再聽,便又寂然。


    好容易走到了婦女協會,不料孫舞陽又不在;卻照例在房門上留一個紙條:“我到縣黨部去了。”林子衝滿身是汗,不肯再走了,就坐在會客室裏看舊報,等候孫舞陽回來。他翻過三份舊報,又代接了兩次不知哪裏打來的找問孫舞陽的電話,看看日已西斜,便打算回去,可巧孫舞陽施施然回來了。


    “好,你倒在這裏涼快!李克挨打了!”


    孫舞陽劈麵就是這一句話。林子衝幾乎跳起來。


    “當真?不要開玩笑。”他說。


    “玩笑也好。你自己去看去。”


    孫舞陽說的神氣很認真,林子衝不得不相信了;他接連地發問:怎樣打的?傷的重麽?現在人在哪裏?孫舞陽很不耐煩地回答道:


    “沒有說一句話就打起來。傷的大概不輕。你自去看去。”


    “人在哪裏呢?”


    “還不是在老地方,他自己的房裏。對不起,不陪了,我要換衣服洗身了。”


    林子衝看著孫舞陽走了進去,伸一個懶腰;他覺得孫舞陽的態度可疑:為什麽要那樣匆忙地逃走?大概自始至終的“打的故事”,都是她編造出來哄騙自己的。他再走進去找孫舞陽,看見她的房門關得緊緊的,叫著也不肯開。


    林子衝回到縣黨部時,又知道孫舞陽並沒哄他。李克的傷,非得十天不能複原。林子衝很惋惜他的勸阻沒被采用,以至於此,可是那受傷的人兒搖著頭說:


    “打也是好的。這使得大多數民眾更能看清楚胡國光是何等樣的人。而且動手打的隻是最少數。我看見許多人是幫助我維護我的。不然,也許竟送了性命了。”


    “沒等你說一句話,他們就打麽?你到底不曾解釋!”


    “好像我隻說了諸位同誌四個字,就打起來。雖然我的嘴沒有對他們解釋,但是我的傷,便是最有力的解釋。”


    李克的話也許是有理的,然而事實上他的挨打竟是反動陰謀的一串連環上的第一環。林子衝曾在縣黨部中提議要改組店員工會,並查明行凶諸人,加以懲辦,但陳中等恐怕激起反響,愈增糾紛,隻把一紙申斥令敷衍了事。這天下午,縣城裏忽然到了十幾個灰軍服,斜皮帶,情形極狼狽的少年,過了一夜,就匆匆上省去了。立刻從縣前街的清風閣裏散出許多極可怕的消息。據有名的消息家陸慕遊的綜合的報告,便是:有一支反對省政府的軍隊1從上遊順流而下,三四天內就要到縣;那時,省裏派來的什麽什麽,一定要捉住了槍斃的——


    1“反對省政府的軍隊”,亦即指反革命的夏鬥寅的部隊。——作者原注。


    許多人精密計算,此時縣城裏隻有一個負傷的李克正是省裏派來的。


    可是另有一說,就大大不同了。這是剛從城外五星橋來的一位測字先生的報告;他睜圓了眼睛,冷冷地說:


    “哼!該殺的人多著呢!剪發女子是要殺的,穿過藍衣服黃衣服的人也要殺,拿過梭標的更其要殺!名字登過工會農會的冊子的,自然也要殺!我親眼見過來。殺,殺!江水要變成血!這就叫做青天白日滿地紅!”


    測字先生的話,在第二天一早就變成了小小的紙條,不知什麽時候,被不知什麽人貼在大街小巷。中間還有較大的方紙,滿寫著“爾等……及早……玉石俱焚,悔之晚矣”一類的話。中午,同樣的小方紙,又變成了傳單,公然在市上散發了。全城空氣一分鍾一分鍾地越來越緊張。


    傍晚,在緊急會議之後,縣工會和農會命令糾察隊出勤,緊要街道放步哨,並請公安局協助拘拿發傳單和小紙條的流氓。大局似乎穩定些了。


    李克知道了這些情形,特請方羅蘭、陳中去談話。“城中混亂的原因,”李克說,“大概有兩個。胡國光派和土豪劣紳新近聯合,自然要有點舉動,此其一;上遊軍事行動的流言,增加了土豪劣紳的勢焰,此其二。目下人民團體已經著手鎮壓反動派的活動,縣黨部也應該有點切實的工作。”


    聽了這話,方羅蘭沉吟著;陳中先答道:


    “縣黨部無拳無勇,可怎麽辦呢?”


    “明天我們要開臨時會討論辦法。”方羅蘭也說了。


    “開會也要開。最緊要的是黨部要有堅決的手腕,要居於主動的地位,用糾察隊和農軍的力量來鎮壓反動派。明天開會,有幾件事要辦:一是立即拘捕匿伏城中的土豪劣紳及嫌疑犯,二是取締流氓地痞,三是要求縣長把警備隊交給黨部指揮——現在警備隊成為縣長一人的衛隊是很不對的。”


    李克說完了,眼睛看著方、陳二位的臉上。兩位暫時默然無言。


    “拘捕城中的反動派,怕不容易罷?他們臉上又沒有字寫著。”


    方羅蘭終於遲疑地吐露了懷疑的意見。


    “縣長不肯交出警備隊,卻怎麽辦?”


    陳中也忙著接上來說。


    “檢舉起來,自然有人來報告。”李克先回答了方羅蘭,他又轉臉看著陳中說,“縣長沒有理由不讓警備隊來鎮壓反動派。萬一他堅持不肯,可以直接對警備隊宣傳,使他們覺悟。


    再不行時,老實把這一百人繳械。”


    方、陳二人似乎都失色了。他們料來李克一定是創口發炎,未免神誌不清,覺得再談下去,還有更驚人的奇談;於是他們相視以目,連說“明天開會就是”,又勸李克不必焦慮,靜養病體,便退了出來。


    第二天上午,會是開了,李克的意見也提出來了;大家麵麵相覷,沒有說話。啞場了可五分鍾,做主席的方羅蘭才勉強說:


    “三條辦法,理由都很充足,隻是如何執行,不能不詳細討論。事關全局,縣黨部同人不便全權處決;鄙意不如召集各團體聯席會,請縣長也出席,詳細討論辦法。各位意見怎樣?”


    列席的各位正待舉手讚成,忽然一個女子麵紅氣喘地跑進來。她的米色麻紗衫子的方領已經被撕碎,露出半個肩頭。


    她的第一句話是:


    “流氓打婦女協會了!”


    屋子裏所有的眼睛都睜得圓圓的,所有的嘴都驚叫起來。


    方羅蘭還算鎮靜,拿右手背擦了擦額上的急汗,一麵說:


    “舞陽,坐下了慢慢的說。”


    “我剛起身,在房裏寫一封信,忽然外邊有人大嚷起來,又聽得玻璃打破了,我跑出房去想看一看,就聽得男子的怪聲大喊打倒公妻,夾著還有女人的哭喊聲。我知道不妙,趕快走邊門,哪知門外已經有人把守,是一個十八九歲的青年人。他攔住我……衣領也被他撕碎,到底被我掙脫,逃了出來。以後的事,我就不知道。”


    孫舞陽一麵喘著氣,一麵雜亂地說。她的雪白的小臂上也有幾塊紅痕,想來是脫險時被扭擰所致。


    “窮竟有多少流氓?”


    “穿什麽衣服?拿家夥麽?”


    “婦女協會的人都逃走了麽?”


    “聽得女子哭喊救命麽?”


    驚魂略定的先生們搶先追問著。但是孫舞陽搖著頭,把手按住了心口,再也沒有話了。


    於是有人主張派個人去調查,有人說要打個電話去問問。


    孫舞陽一麵揉著心窩,一麵著急道:


    “趕快請公安局派警察去鎮壓呀!再說廢話,婦女協會要被流氓糟蹋完了!”


    這句話才提醒了大家:婦女協會大概還被流氓占領著。打過了電話,人們又坐著紛紛議論,懸猜流氓們有否對於女子施行強暴,問孫舞陽怎麽居然脫險,攔住她的流氓是如何一個麵目;把今天來的正事忘記得幹幹淨淨了。但此時,電話鈴又尖厲地響起來。彭剛以為一定是公安局來回話,高高興興地跑過去接聽,可是隻“哦,哦”了兩聲,立即臉色全青了,摔下電話筒,抖著聲音叫道:


    “流氓來打我們了!”


    “什麽!公安局來的電話麽?你聽錯了罷?”


    方羅蘭還算鎮靜似的問,可是大粒的汗珠早已不聽命地從額上鑽出來。


    “不是公安局。……縣農協關照。……要我們防備。”


    彭剛的嘴唇抖得厲害。


    這時,黨部裏的勤務兵慌慌張張地跑進來了,後麵跟著同樣驚惶的號房。勤務兵說,他在街上看見一股強盜,拖著幾個赤條條的女人,大嚷大罵遊行,還高喊:“打縣黨部去!”號房並沒看見什麽,他是首先接到勤務兵帶來的惡消息,所以也直望裏邊跑。


    這還能錯麽?勤務兵看見的。而且,聽呀,呼嘯的聲音正像風暴似的隱隱地來了。猶有餘驚的孫舞陽的一雙美目也不免呆鈍鈍了。滿屋子是驚惶的臉孔,嘴失了效用。林子衝似乎還有膽,他喝著勤務兵和號房快去關閉大門,又拉過孫舞陽說道:


    “你打電話給警備隊的副隊長,叫他派兵來。”


    呐喊的聲音,更加近了,夾著鑼聲;還有更近些的野狗的狂怒的吠聲。陳中苦著臉向四下裏瞧,似乎想找一個躲避的地方。彭剛已經把上衣脫了,拿些墨水搽在臉上。方羅蘭用兩個手背輪替著很忙亂地擦額上的急汗,反複自語道:


    “沒有一點武力是不行的!沒有一點武力是不行的!”


    突然,野狗的吠聲停止了;轟然一聲叫喊,似乎就在牆外,把房裏各位的心都震麻了。號房使著腳尖跑進來,張皇地然而輕聲地說:


    “來了,來了;打著大門了。怎麽辦呢?”


    果然擂鼓似的打門聲也聽得了。那勤務兵飛也似的跑進來。似乎流氓們已經攻進了大門。喊殺的聲音震得窗上的玻璃片也隱隱作響。房內的老地板也格格地顫動起來;這是因為幾位先生的大腿不客氣地先在那裏抖索了。


    “警備隊立刻就來!再支持五分鍾——十分鍾,就好了!”


    孫舞陽又出現在大家麵前,急口地說。大家才記起她原是去打電話請救兵的。“警備隊”三字提了一下神,人們又有些活氣了。方羅蘭對勤務兵和號房喝道:


    “跑進來做什麽!快去堵住門!”


    “把桌子椅子都堵在門上!”林子衝追著說。


    “隻要五分鍾!來呀!搬桌子去堵住門!”


    彭剛忽然振作起來,一雙手拉住了會議室的長桌子就拖。一兩個人出手幫著扛。大門外,凶厲的單調的喊殺聲,也變成了混亂的叫罵和撲打!長桌子剛剛抬出了會議室,號房又跑進來了,還是輕聲地說:


    “不怕了!糾察隊來了!正在大門外打呢。”


    大家勉強鬆了口氣。剛把長桌子拖到大門口,而且堵好的時候,忽然,砰,砰!尖脆的槍聲從沸騰的鬧聲裏跳出來。接著是打鬧的聲音漸遠漸弱。警備隊也來了,流氓們大概已經逃走了。


    半點鍾後,什麽都明白了:大約有三十多人的一股流氓,帶著斧頭,木棍,鐵尺,在襲擊了婦女協會後,從冷街上抄過來攻打縣黨部;流氓們在婦女協會裏捉了三個剪發女子——一個女仆和兩個撞來的會員,在路上捉了五六個童子團,沿途鞭打,被糾察隊打散,並且被捉住了四五個。


    這一個暴動,當然是土豪劣紳主動策劃的,和胡國光有關係也是無疑的,因為被捉的流氓中有一個十八九歲的,人們認識他就是胡國光的兒子胡炳。他直認行凶不諱,並且說,在婦女協會邊門口,強xx了一個美貌女子。


    “哼!明後天大軍到來,剪發女子都要奸死,黨部裏人都要槍斃。今天算是老子倒楣。明天就有你們的。”


    這個小流氓很膽大地嚷著,走進了公安局的拘留所。


    當天下午,近郊的農民進來一千多,會合城裏的店員工人,又開了群眾大會,把店員工會的林不平拘捕了,因為他有胡國光派的嫌疑,又要求立即槍斃上午捉住的流氓。但縣黨部毫無表示,也沒有人到大會裏演說。當時林子衝曾對方羅蘭說:


    “土豪劣紳何等凶暴!在婦協被捉的三個剪發女子,不但被輪奸,還被他們剝光了衣服,用鐵絲穿rx房,從婦協直拖到縣黨部前,才用木棍搗進陰戶弄死的。那些屍身,你都親眼看見。不槍斃那五六個流氓,還得了麽?黨部應該讚助人民的主張,向公安局力爭。”


    然而方羅蘭隻有苦著臉搖頭,他心裏異常地擾亂。三具血淋淋的裸體女屍,從他的眼角裏漂浮出來,橫陳在麵前;怨恨的突出的眼珠,一動不動地看著他,像是等待他的回答。他打了個寒噤,閉了眼。立刻流氓們的喊殺聲又充滿了兩耳。同時有一個低微的然而堅強的聲音也在他心頭發響:


    ——正月來的賬,要打總的算一算呢!你們剝奪了別人的生存,掀動了人間的仇恨,現在正是自食其報呀!你們逼得人家走投無路,不得不下死勁來反抗你們,你忘記了困獸猶鬥麽?你們把土豪劣紳四個字造成了無數新的敵人;你們趕走了舊式的土豪,卻代以新式的插革命旗的地痞;你們要自由,結果仍得了專製。所謂更嚴厲的鎮壓,即使成功,亦不過你自己造成了你所不能駕馭的另一方麵的專製。告訴你罷,要寬大,要中和!惟有寬大中和,才能消弭那可怕的仇殺。現在槍斃了五六個人,中什麽用呢?這反是引到更厲害的仇殺的橋梁呢!


    方羅蘭惘然歎了口氣,壓住了心底下的微語,再睜開眼,看見林子衝的兩顆小眼珠還是定定地凝視著自己;忽然這兩顆眼珠動了,黑的往上浮,白的往下沉,變成了上黑下白的兩個怪形的小圓體;嗬!這分明是兩顆頭,這宛然就是血淋淋女屍頸上的兩顆剪發的頭!“剪發女子都要奸死”這句話,又在他耳邊響了。他咬緊了牙齒,唇上不自覺地浮出一個苦笑來。


    突然一閃,兩個麵形退避了;依然是黑白分明的兩個小圓東西。但是又動了,黑的和白的匆忙地來去,終於成為全白和全黑的,像兩粒圍棋子。無數的箭頭似的東西,從圍棋子裏飛出來,各自分區地堆集在方羅蘭麵前,宛如兩座對峙的小山;隨即顯現出來的是無數眼睛疊累成的兩堆小山,都注視著橫陳在中間的三具血淋淋的女屍。憤恨與悲痛,從一邊的眼山噴出來;但是不介意,冷淡,或竟是快意,從又一眼山放散。磚牆模樣的長帶,急速地圍走在兩個眼山的四周,高疊的眼,忽然也倒坍下來,平鋪著成為色彩不同的兩半個。嗬!兩半個,色彩不同的兩半個城呀!心底下的微語,突又響亮到可以使方羅蘭聽得:


    ——你說是反動,是殘殺麽?然而半個城是快意的!


    方羅蘭全身的肌肉突然起栗,尖厲的一聲“哦”從他的嘴唇裏叫出來。幻象都退避了。他定睛再看,隻他一個人茫然站著,林子衝早已不知去向了。懷著異常沉重的心,方羅蘭也慢慢踱回家去。


    晚上,方太太在低頭愁思半晌之後,對方羅蘭說:


    “羅蘭,明天風聲再不好,隻有把芳華這孩子先送到姨母家裏去了。”


    一夜是捱過了。方羅蘭清早起身,就上街去觀察。出乎意料之外,滿街異常沉寂;不見一個童子團,也不見一個糾察隊。幾家商店照常開著門。行人自然很少,那也無非因為時間還早。而趕早市的農民似乎也睡失了時,竟例外地不見一個。


    方羅蘭疑惑地往縣黨部走,經過王泰記京貨店時,看見半閉的店門上貼著一條紅紙,寫了“歡迎”二字,墨水尚未大幹。方羅蘭也不理會,低了頭急走。到了縣前街東端盡頭的轉角,忽然一個女子的聲音叫著他道:


    “羅蘭,你亂跑做什麽?”


    原來是孫舞陽。她穿一件銀灰色洋布的單旗袍,胸前平板板的,像是束了胸了。


    “我出來看看街上的情形。好像人心定了,街上很平靜。”


    方羅蘭回答。驚訝的眼光直注射孫舞陽的改常的胸部。


    “平靜?沒有的事!”孫舞陽冷冷地說。但仿佛也覺得方羅蘭凝視著她的胸脯的意義,又笑著轉口問道:“羅蘭,你看著我異樣麽?我今天也束了胸了,免得太打眼嗬!”


    這種俏媚的開玩笑的口吻,把方羅蘭也逗笑了;但是孫舞陽的改裝,也惹起了方羅蘭新的不安。所以他又問:


    “舞陽,到底怎樣了?我看來是很平靜。”


    “你還沒知道麽?”


    方羅蘭對著驚訝的孫舞陽的臉搖頭。


    “大局是無可挽回了。敵軍前夜到了某處,今天一定要進城來。警察有通敵的嫌疑,警備隊也有一半靠不住,城裏是無可為力了。現在各人民團體的負責人,都要到南鄉去。童子團和糾察隊也全體跟去。怎麽你都不知道?”


    方羅蘭呆了半晌,才說:


    “到南鄉去做什麽呢?”


    “留在城裏等死麽?南鄉有農軍,可以保護。並且警備隊也有一半願去。”


    “這是誰出的主意?”


    “是李克的主意。昨晚上得了前線消息,就這麽決定了。昨夜十二點鍾後,把童子團和糾察隊的步哨全體從街上撤回來,今晨四點鍾就和各機關人員一同出城去了。”


    “縣黨部呢?我們多不知道。”


    “林子衝是知道的。他也走了。我本要來通知你。”


    “李克呢?”


    “也出城去了。他的傷還沒全好,不能不先走一步。”


    “你呢?”


    “我也要到南鄉去,此刻想去通知劉小姐,叫她躲避。”


    方羅蘭就像跌在冰窖裏,心的跳動幾乎也停止了;可是黃豆大的汗粒,卻不斷地從額上滲出來。他竟忘記了和孫舞陽作別,轉身便要走。


    “羅蘭,趕快和你太太出城去罷!她也是剪發的!下決心罷!”


    孫舞陽又叫住了他,很誠懇地說。她還是很鎮靜地笑了一笑,然後走開。


    方羅蘭急步趕回家去,剛進了門,這就一驚:陳中和周時達站在客廳的長窗邊,仰起了憂愁的臉看天;方太太低頭靠在藤椅裏。方羅蘭的身形剛剛出現,客廳裏人們的各式各樣的聽不清楚的話,就雜亂地擲過來。方羅蘭一麵擦著滿頭的冷汗,一麵隻顧自己說:


    “可怕,可怕!我得了可怕的消息!”


    “是不是縣長跑了?”陳中著急地問。


    “跑了麽?我倒不知道。”方羅蘭的眼睛睜得怪大的。


    “跑了。剛才時達兄說的。”


    “羅蘭,你怎麽出去了半天!我們急死了。芳華這孩子,剛才張小姐替我送到姨母家去了。我們怎麽辦呢?聽來消息極壞!”


    方太太的聲音有些顫了。方羅蘭不回答太太,卻先把孫舞陽的話夾七夾八述說了一遍,倒也沒忘記報告孫舞陽胸部的布防狀態。


    “孫舞陽到底很關切。”方太太話中帶刺地搶先說,“羅蘭,你快到南鄉去罷。我是不去的。”


    陳中和周時達都搖著頭。


    “梅麗,你又來挑眼兒呢。”方羅蘭發急了,“你怎麽不去!”


    “方太太,還是躲開一時為妥,隻是到南鄉去也不是辦法。”


    周時達慢慢地說,幾乎是一個字搖一下肩膀。


    “南鄉去不過是目前之計。到那裏再看光景。或者就走南鄉到沙市去,那邊有租界,並且梅麗的哥哥也在那邊。”


    兩個男子都說大妙。方太太似乎也讚成了。


    “中兄,你呢?”


    方羅蘭略為定心些了,擦幹了最後一滴冷汗,對陳中說。“他倒不要緊。”周時達代答。“其實,羅蘭兄,你也不要緊;但是因為胡國光太恨你了,不能不小心些。聽說此公已到了那方麵了。”


    方羅蘭明白這所謂“那方麵”是指上遊來的叛軍,很感觸地籲了一聲。


    周時達仰臉看了看太陽光,就對方太太說:


    “不早了!趕快收拾收拾就走罷!”


    一句話還沒完,張小姐跑了進來;她的白臉兒漲得紅紅的,她的烏黑的兩個並列的圓髻,也有些歪亂。顯然她是跑得太急了。


    “敵軍已經到了五星橋了!”


    張小姐喘著氣說。


    “呀,五星橋麽?離城隻有十裏了!”


    陳中跳起來放直了喉嚨喊。


    “路上看見了朱民生,他說的。已經有人逃難。”


    “我的芳華呢?”


    方太太抓住了張小姐的手,幾乎滴下眼淚來。


    “好好的在姨母家了。梅麗,你放心。你和方先生怎樣呢?”


    “十裏路也得有一個鍾頭好走,梅麗,不要慌。”


    方羅蘭勉強鎮靜,安慰太太。


    方太太把要到南鄉去的話,告訴了張小姐,又拉她同去。


    但是張小姐說:


    “我本要到東門外姑母家去,我又沒有剪發,不惹注意的。


    可是,你們既然要走,還是快走,恐怕城門要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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