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潞河中學是一座象牙之塔,周圍數裏那爬滿長春藤的鐵蒺藜網,便是與世隔絕的藩籬。


    而且,潞河中學還是一塊沒有中國聲音的土地。校方規定,除了口到宿舍,一切公共場合隻許講英語,絕對禁止以中國話進行交談。剛剛人學的新生,隻好當啞巴。


    蒲柳春一人學,便感到格格不人。校園內的花草樹本,流水空氣,都跟運河灘兩樣。運河灘的老樹濃蔭下,歇息著默默吸煙的窮苦農民,使戲著天真無邪的窮家孩子;這裏的花前樹下,是滿口陰陽怪氣的外國話的少爺小姐,嘰哩咕嚕地念書。運河灘的大片草地上,是一群群黑的、白的、花的牛羊和光著膀子,頭戴破草帽的打柴、割草、挖野菜的村人;這裏的綠茵草坪上,是油頭粉麵、搔首弄姿的男女洋學生,三三兩兩散步,扭扭捏捏,笑聲刺耳。運河灘的茫茫大河上,是漲滿白帆的大船,撒著漁網的小舟,纖夫唱著低沉的纖歌,漁家唱著粗獷的漁歌;這裏的博唐湖上,少爺小姐們蕩舟作樂,擺頭晃腦地吹著口琴,哆哩哆嗦地唱著令人不寒而栗的好萊塢電影流行歌曲。運河灘的空氣,彌漫著五穀和泥土的芳香;這裏的空氣,發散著金錢和脂粉的惡臭。


    選舉校花,是潞河中學每個新學年的一大盛事。每個枝花候選人,濃妝豔抹,賣弄風情,到各個年級的教室裏和大操場的看台上,展覽姿容。她們每人的選舉團,為她們聲嘶力竭地演講宣傳,四出奔走拉票。圖文並茂的花評,貼滿校園的每個角落。這些花評文字,堆砌一切可以搜羅到的華麗詞藻,描寫她們的千嬌百媚,花容月貌,胸圍曲線,一年比一年香豔肉感,一年比一年不堪入目,多是出自那些喜好舞文弄墨的公子哥兒之手。近兩年來,高中英文教員西風,在北平基督教團契的雜誌上發表文藝作品,頗負盛名,每年都獻給當選的校花一首十四行詩。今年的校花選舉,呼聲最高的是薊密行政督察專員股汝耕的女兒殷鳳熹,西風竟破格給她寫競選花評,把她比喻作一枝出水芙蓉。殷鳳熹更大掏腰包,一張票一塊銀元,就像曹錕賄選大總統,投票那天隻不過走過場。


    蒲柳春是個工讀旁聽生,沒有選舉權,也不想觀看這出鬧劇,便到文革齋書鋪,去找桑榆。


    文革齋書鋪,開設在鼓樓後街,三間古舊門麵,是一個有一百幾十年曆史的老鋪子。經營文房四寶,珍本古籍,名人字畫。又有一個小小的石印局,清代承印包銷京東城鄉私塾的開蒙小書以及字帖、紅模紙和仿影兒,並且印行縣試曆科墨卷。民國以後,改為零整批發小學教科書,印行尺牘。京東的筆墨小販,都從這裏更貨,行銷遠村小鎮,文革齋書鋪譽滿京東。


    老掌櫃的萬盛亨,已經六十三歲。十三歲進書鋪當學徒時,目不識丁,五十年耳濡目染,不但通曉經、史、子、集,而且對於鑒賞古籍字畫也有精湛功夫。他雖是個商賈,卻以清高自命,喜歡同讀書人交往。他見新文化日漸深人人心,書鋪經營正該順應時勢,便到平津兩地走動了一趟。兩地的商務、中華、開明諸家書局的分店,都請他代銷各自印行的多種書刊,利潤不低。他眼界大開,不甘守舊,便想自己也印新書,辦雜誌,於是購買了一套簡陋的鉛印設備。在開明書店天津分店經理的宴會上,他遇見了以《響馬》一書而聞名的桑榆。桑榆大學畢業,正找不到工作,萬盛亨便禮聘這位青年作家到他的書鋪主持筆政。桑榆本是京東人氏,也想服務桑梓,做一個京東新文化的拓荒者,便不計報酬,爽快地答應下來。


    萬盛亨一家人,住在文革齋書鋪後院,開個小小的旁門,自成一宅。桑榆的身份地位,都高於櫃上的其他夥友,不能跟這些人擠住在前櫃,而且辦雜誌要有個編輯室,前櫃也沒有空房,便被招待在萬宅的兩間小西廂房內。


    萬宅是個小三合院,幽靜雅致。女仆給蒲柳春開了門,隻見青磚鋪地,一塵不染,兩叢美人蕉正開得火紅。北房門嚴戶緊,掛著兩把鐵鎖,室內藏有琳琅滿目的珍本古籍和名貴字畫,這裏才是文革齋書鋪的上品庫房。北房的鑰匙不但帶在萬盛亨的腰裏,而且每日灑掃拂塵,也是他親自動手,不用女仆或家人。北房的左右耳房裏,一邊住著萬盛亨和他的老伴,一邊住的是他們的女兒。東廂房裏間住的是女仆,外間是廚房。


    蒲柳春走到西廂下,桑榆正扯著嗓子,跟西風談話:“我反對選舉校花,因為這也是對女性的玩弄。所以,不準備采用你這首詩。”


    “我這首詩是對女性的讚美!”西風強詞奪理,“你看這些口角噙香的佳句:‘輕衫如十裏雲霧,籠罩著若隱若現的雙峰,熏風吹得雲開霧散,卻隻見玉峰上飄忽閃爍著兩點紅櫻’……”


    西風三十一二歲,本姓劉,名家劄,自取英文姓名叫查理-劉易斯,筆名西風。他是上海一所教會大學出身,又到香港的一所英文學院串了個門。那時,留學英美叫鍍金,留學法德叫鍍銀,留學日本叫鍍銅,而到大英帝國的殖民地打個滾兒,隻能算是電鍍。所以,他雖然渾身放射毫光,卻賣不出金、銀、銅的價錢,隻能到潞河中學教英語。此人的麵部表情,抬手投足,穿著打扮,生活習慣,都已經徹頭徹尾地全盤西化,而且,他又天生一條高鼻子,兩隻黃綠貓兒眼,因而竟能以假亂真,比正品的洋人還更洋氣。


    “低級趣味!”桑榆打斷西風的詠歎。


    “我讚美的是殷鳳熹小姐!”西風氣忿忿地喊道。


    “殷風熹小姐也不能提高這首詩的價值。”


    “她是薊密行政督察專員殷汝耕的女兒!”


    “風馬牛不相及。”


    “殷專員可以在他管轄的地區,為你們的雜誌廣開銷路。”


    “那我不如賣春宮畫。”


    “你……你是破鑼文學派!”西風氣急敗壞,哐郎一聲破門而出,“不發表我的詩作,你這個《鄉風》必定短命!”


    看西風狂叫而去,蒲柳春才走進屋。桑榆並沒有氣惱神色,兩條腿搭在案頭,半躺半坐在藤椅上,怡然自得地吸著大呂宋雪茄。


    “桑先生,什麽叫破鑼文學?”蒲柳春奇怪地問道。


    “那是對無產者文學的無恥誣蔑。”桑榆不屑地一笑,“他罵我們是破鑼文學,正足以使我們引以為榮。然而,我們卻還不配。”


    這時,老掌櫃萬盛亨慌慌張張從前櫃來找桑榆。


    他麵容清瘦,一雙壽眉,兩隻合而不露的眸子,滿臉和氣生財的神態;老於世故,精明強幹,卻又不形於色。


    “桑先生,嗬……”萬盛亨走進西廂房,一見蒲柳春在座,欲言又止,含笑頻頻點頭。


    “柳春,你先到西海子公園去吧!”桑榆揮了揮手,“一會兒我去找你。”


    蒲柳春連忙告退。


    “桑先生,西風那首詠花詩,我看給他刊登了吧!”萬盛亨苦著臉兒,“小不忍則亂大謀,還是圓通一點,圓通一點。”


    “我絕不向這個西崽文人讓步!”桑榆忿然作色。


    “可是,在殷汝耕專員的轄區,隻怕要遭到查禁。”萬盛亨愁眉鎖眼,急得控手,“整整兩千冊,砸在手裏,我這個小本生意,折賠不起呀!”


    “萬掌櫃,我立軍令狀!”桑榆一拳搗在書案上,一副響馬下山煎徑的神氣,“我親自出馬,奔走京東四麵八方。兩千冊賣不出去,我自賣自身,包賠虧損!”


    “言重了,言重了……”萬盛亨見桑榆寧折不彎,十八匹馬也拉不回頭,無可奈何,隻得硬著頭皮任他一意孤行,“那就試一試……試一試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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