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通州新城南門外的複興莊,村民十有八九是基督教徒,教徒中又十有七八在教會的福音農場當雇工。


    複興莊村北是南城的護城河,河岸矗立著高高的白楊樹;村東是潞河中學的校園,相隔一道綿延起伏的鐵蒺藜網;村南是京通鐵路,路南有一大片陰沉沉的黑鬆林,透過鬆林的空隙,可以看見大大小小、高高矮矮的十字架,那是基督教徒的墳地;村西是田野和牧場,上百頭花斑母牛和一群群的黑白奶羊,在綠野上吃青草。牧場連接著一座果園,果園裏有桃、李、梨、杏、櫻桃、桑葚、蘋果、海棠,還有一架架葡萄。


    鬱寒窗一家,本來被安置在一座教員小樓上,但是樓下住的是一家典型的洋奴,惹人討厭,秋二始更膩歪那些滿口洋文的男男女女。於是,他們便跟一位低一級的教員交換住宅,搬到複興莊的一座花樹蔥蘢的小院裏。


    門外,一片清水荷塘,鬱琴頭戴一頂雪白的大草帽,帽沿上插著一朵殷紅的野花,小小的鼻失一堆汗粒兒,柳蔭下亭亭玉立,正在持竿垂釣。


    蒲柳春口羞,鄭長庚拘禮,都不敢驚動她,屏聲靜息地站在荷塘十步之外。


    魚線輕輕顫動了一下,魚兒咬鉤了,鬱琴猛地抬起魚竿,釣上了一條兩三寸長的草生小魚,歡笑著又蹦又跳,打了個旋轉,這才發現身後佇立多時的二位來客。


    “嗬……”鬱琴臉一紅,眨了眨水汪汪門明閃亮的杏子眼,“鄭大伯,柳春大哥,我去通知家父,迎接您們。”


    鄭長庚和蒲柳春劃船到通州賣瓜,順便看望鬱寒窗、秋二姑和鬱琴。


    “慢!”鄭長庚擺了擺手,“先請問鬱先生是不是空閑?”


    “家父一向無事忙。”鬱琴笑道,“他正跟他的老友桑榆叔叔高談闊論。”


    “那麽我們就不打擾了。”鄭長庚連忙說,“琴姑娘替我們向鬱先生問好吧!”


    “您們不能走!”鬱琴急忙勸阻,“桑榆叔叔是一位作家,他閱讀了柳春大哥的文章,非常讚賞。”


    蒲柳春恭恭敬敬地說:“應該當麵向桑先生討教。”


    於是,鬱琴把那條草生小魚放口池塘,收起魚竿,帶他們爺兒倆進院。


    小院花紅葉綠,田家風味,隻有三間北房,外間屋會客。走進院去,花樹障目,未見主人,先聞其聲。


    “一個人讀詩,也正如人之一生,可以劃分為三個階段。”鬱寒窗侃侃而談,津津有味。“青年時期,熱情奔放,充滿海闊天空的幻想,便自然喜愛李白的詩;中年時期,耳聞目睹人間的疾苦,遭遇接二連三的坎坷,便轉而理解杜甫了;到了晚年,功名利祿有如過眼煙雲,不再有雄心壯誌,於是就陶醉王維那道世之作的田園隱逸詩了。”


    “老兄的宏論,恕我直言,小弟不敢苟同!”一個豪放的聲音大笑,“我這個人到死也跟王維無緣;因為我上無遮身片瓦,下無立錐之地,比不了王維有個別墅,有錢,有閑,可以彈琴賦詩,閑情逸致。”


    “還口關東當你的響馬去!”小廚房裏,秋二姑插了話,“大秤分銀,小秤分金,大碗喝酒,大塊吃肉,過你那逍遙自在的日子。”


    蒲柳春大吃一驚,低聲問鬱琴道:“說話的這一位就是桑先生嗎?”


    鬱琴含笑點點頭。


    “他當過響馬?”


    鬱琴又點點頭,可是並不解開這個謎。


    “嫂子,你是要把我置於死地而後快呀!”桑榆又跟秋二姑開起玩笑,“我那位老嶽父正盼望我自投羅網,好拿我的人頭換金票。”


    “桑先生的老嶽父是什麽人?”蒲柳春更被引起了好奇心,又問鬱琴。


    “原來是個響馬頭子。”鬱琴臉上露出鄙夷神色,“後來受偽滿招安,當上了警察署署長。”


    桑榆祖籍京東,本在天津南開大學國文係念書,成立社團,辦雜誌,寫小說,跟當時賣稿為生的鬱寒窗結為文友。他比鬱寒窗年輕十歲,所以開口老兄,閉口小弟。“九一八”事變,他熱血沸騰,棄學出關,打算投筆從戎,加入抗日義勇軍,卻不想途中被一支綠林武裝擄去。這支綠林武裝的寨主,是個殺人不眨眼的悍匪;他的女兒,也是個馬背上出生,槍林彈雨中長大的雌虎。桑榆人有人品,文有文才,寨主的女兒便殺死了她那個打算投降偽滿的丈夫,強迫桑榆跟她成親。桑榆為了把這一夥響馬引向義勇軍,隻得委曲求全。然而,寨主見利忘義,又是一副蛇蠍心腸,偽滿地方當局賞了他個縣警察署長的官銜,他就要把隊伍拉出山林,投敵附逆。桑榆出麵勸阻,被他五花大綁,想送給偽滿地方長官做見麵禮。寨主的女兒跟桑榆卻是一夜夫妻百日思,把桑榆從黑牢裏救出來,雙雙逃下山去。寨主率領他的嘍羅拉開天羅地網追趕,他的女兒為保護丈夫,跟親爹開了火,連中生身之父的幾顆子彈,傷重身死。桑榆逃出虎口,來到義勇軍,不久義勇軍兵敗,殘部入關,又被國民黨軍繳械,桑榆隻得仍回南開大學。他把這一段充滿傳奇色彩的經曆,寫成長篇小說《響馬》,名噪津門,他也落了個響馬桑榆的外號。今年他大學畢業,受聘到通州文革齋書鋪,創辦和主編文藝雜誌《鄉風》,特向鬱寒窗約稿。


    “小琴,你在向誰吹噓敝人?”一聲呼喊,從外間屋走出一個赳赳武夫一般的年輕人。


    他二十六七歲,身穿大學生暑期軍訓的製服,劍眉朗目,亂蓬蓬的頭,大有怒發衝冠之勢,卻又滿臉天真爛漫的孩子氣。


    “響馬叔叔,蒲柳春前來拜山投師。”鬱琴調皮地笑著,一閃身子,蒲柳春正跟桑榆麵對麵。


    桑榆三步兩步走上前來,緊緊握住蒲柳春的手,說:“老弟,我拜讀了你的大作,比我寫得好。”


    蒲柳春十分發窘,鞠個躬,叫了一聲:“桑先生!”便隻有搓手。


    “不過,文章憎命達呀!”桑榆故作談虎色變的神氣,“寫文章是能引來殺身之禍的。”


    “響馬,你不要聳人聽聞,使後起之秀視文章之道為畏途,望而卻步呀!”鬱寒窗也走出門口,笑著說。


    “我是要試一試蒲老弟的膽量。”桑榆那咄咄逼人的目光,盯住蒲柳春的眼睛,“這條充滿艱險的道路,你敢跟我走麽?”


    蒲柳春昂起頭,傲岸地說:“桑先生走到半路撥馬回頭,我還要走下去。”


    “好!”桑榆熱烈歡呼,“正如魯迅先生所說:‘我自己,是什麽也不怕的,所以我不妨大步走去,向著我自以為可以走去的道路。即使前麵是深淵、荊棘、狹穀、火坑,都由我自己負責’。”


    蒲柳春非常感動,說:“今後還請桑先生多多指教我。”


    “我這個人不足為訓。”桑榆的目光和臉色都莊嚴冷峻起來,“你我都要記住魯迅先生的這幾句話:‘世上如果還有真要活下去的人們,就先該敢說,敢笑,敢哭,敢罵,敢打,在這可詛咒的地方擊退了可詛咒的時代!”’


    蒲柳春在鬱家逗留半日,聽桑榆滔滔不絕地談天說地,隻覺得頓開茅塞,心胸豁然開朗。蒲柳春的那些習作,被桑榆稱為小說,將發表在《鄉風》的創刊號上。


    鬱寒窗也給蒲柳春爭取到一個工讀旁聽生的名額,可以在潞河中學聽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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