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河灘跑了一遭,何滿子起回了他所有的打鳥夾子和拍網,打中了二十多隻,其中還有兩隻肥囊囊的花胡不拉鳥,心裏非常高興。這兩隻肥鳥,一隻孝敬爺爺下酒,一隻要讓蓮姑吃個痛快。


    他回到最高的那道沙岡上,扒出望日蓮那件打滿補丁的藍花土布小褂兒,望日蓮已經一趟一趟地把大捆的青柴背到了沙岡下晾曬。


    望日蓮頭上那插滿野花的柳圈兒已經散亂了,盤繞著的大辮子拖落下來,沾了一頭草葉,赤裸的肩頭和胳臂上,劃滿了一道道血印子,七纏八繞在胸脯上的那塊長條子破布,被汗水浸透,粘滿了泥土。


    “蓮姑,歇一會兒,燒鳥吃!”何滿子跳著腳喊道。


    望日蓮乏得有氣無力,說:“我要去洗洗身子,你來給我看著人。”


    他們來到一個僻靜的河灣,這個河灣被一道沙岡環抱著,長滿紅皮水柳,水色澄碧,清可見底。何滿子留在沙岡上,望日蓮說了聲:“合上眼!”何滿子就把兩眼緊緊地閉住。蓮姑跟他說過,偷看姑娘家脫衣裳,要長棗核釘那麽大的針眼。望日蓮下到水邊,在紅皮水柳叢中掩住身子,一邊脫著衣裳一邊向何滿子喊道:“睜開眼吧!”何滿子便把眼睛睜開,向四下張望,警戒男人走來。


    紅皮水柳深處,傳出嘩啦嘩啦的洗衣裳聲;不大工夫,何滿子看見,洗幹淨了的衣裳掛在了水柳枝頭曬著,還有那一條長長的破布。又過了一會兒,何滿子便聽見一陣陣撩水聲和鳧水聲。他又感到寂寞了;衣裳不晾幹,望日蓮便不能上岸,他也就像一隻孤雁似的呆立著。


    “蓮姑,你可別鳧到漩渦裏去呀!”他跟望日蓮搭著話,“我力氣小,救不了你。”


    “我用你來救呀?”望日蓮在紅皮水柳叢中笑著,“當年你檎叔掉在漩渦裏,還是我把他救上了岸。我是他的救命恩人哩!”


    “我才不信!”何滿子哼道,“你跟我爺爺一樣,愛吹牛打鼓,小心大風刮跑了你的舌頭。”


    “真不騙你。”


    “你說說,我聽聽!”何滿子從沙岡上出溜下來,坐到河灣子的水邊去。


    “不許下水!”望日蓮嚇得尖叫。


    “我看不見!”何滿子說,“你不快說我就下水。”


    望日蓮告訴何滿子,她十歲的時候,跟著周檎到河灘上挖野菜,天氣酷熱,周檎下河鳧水。誰想鳧著鳧著腿肚子抽了筋兒,一股急流把周檎卷進了一個水漩子裏,周檎的身子就像被擰成了陀螺,一會兒沉沒下去,一會兒又旋轉著露出個腦瓜頂兒。周檎連喝了幾口水,掙紮著大喊救命,她撲通跳下河,掐著周檎的脖子拽上了岸。後來,周檎再鳧水就跟她搭伴了。


    “你姑娘家跟小子一塊鳧水,怎不害臊呢?”何滿子問道。


    “那時候都小,不知道害臊。”望日蓮說,“我跟他在柳棵子地裏過家家玩,還拜過花堂呢!”


    “原來你跟檎叔早就是兩口子啦!”何滿子驚喜得喊叫起來。


    “別嚷!”望日蓮喝道,“我好像覺得有腳步聲,你快去看看,是不是有人來?”


    何滿子又跑上沙岡,手搭涼棚,遠瞧近看。忽然,他看見從河岸的柳陰羊腸小路上,走來一個打著旱傘的人,他忙喊道:“蓮姑,躲起來!有人。”紅皮水柳叢中,響起唏哩嘩啦的鳧水逃跑聲。何滿子又跳著腳觀望,隻見那個打著旱傘的人,是個青年書生,穿一身白學生裝,肩上背著一個方格土布的小包袱。何滿子歡呼了一聲!“蓮姑,是檎叔!”望日蓮在紅皮水柳叢中說:“瞎話!”何滿子卻已經大喊著:“檎叔!”飛也似的迎上前去了。


    那個穿學生裝的年輕人,收攏了旱傘,也喊著:“小滿子!”奔跑過來。


    周檎二十歲左右,清秀的高個兒,兩道劍眉,一雙笑眼,高鼻梁兒,嘴角上掛著微笑,滿麵和顏悅色,一看就知道是個文靜和深沉的人。


    他跑到何滿子跟前,張開胳臂要把何滿子抱起來;何滿子急忙跳開,說:“別弄髒了你的新衣裳!”


    “你在這兒幹什麽呢?”周檎含笑問道。


    何滿子腦瓜一歪,眨巴著小圓眼睛,說:“你猜!”


    周檎假裝皺著眉頭,想了又想,說:“猜不著。”


    “跟我來!”何滿子牽起他的手就跑。


    這時,望日蓮也從紅皮水柳深處死出來,扒著岸邊的柳枝向外偷看,一眼就看見了那個日夜思念的人,心一下猛跳起來,臉一下子燒紅起來。


    “滿子,別帶你檎叔過來!”她是在跟周檎打招呼。


    “你害什麽臊呀?”何滿子頑皮地笑道,“你們不是搭伴鳧水,還拜過花堂嗎?”


    “沒那麽回事兒!”望日蓮說,“周檎,你到遠處站著。”


    “滿子,咱們躲她遠遠的!”周檎一指幾丈外的一片柳棵子地。


    他倆在柳陰下的白沙地上一坐,何滿子便急著問道:“檎叔,你是跟蓮姑拜過花堂嗎?”


    周檎撫摸著他的光葫蘆頭,悠然神往地說:“那是童年時代的遊戲。”


    “你們在哪兒拜的花堂呢?”何滿子追問。


    “就在這片柳裸子地裏。”


    “你們穿新衣裳吧?”何滿子刨根問底兒。


    “我跟你現在這個打扮差不多,她比我多穿了一件兜肚。”


    “你頭戴一頂插紅翎子的禮帽嗎?”


    “我戴著一個柳圈兒。”


    “蓮姑蒙著紅蓋頭嗎?”


    “她頂了一張荷葉。”


    “十字披紅嗎?”


    “一人身上斜掛著兩個柳枝串起的花環。”


    “擺天地桌嗎?”


    “堆了個土台。”


    “燒高香嗎?”


    “插了三根艾蒿。”


    “拜完天地,到哪兒去入洞房呀?”


    “在地上劃了個四方塊,就算洞房。”


    “吃子孫餑餑嗎?”


    “兩片麻葉上放了幾個地梨兒,就算子孫餑餑。”


    “吃長壽麵嗎?”


    “嚼甜蘆根草。”


    望日蓮走進了柳裸子地,嬌嗔地說:“你跟他胡說些什麽呀?”


    何滿子一看,望日蓮從水中走出來,俏麗的臉兒,就像雨後清晨的一朵荷花。她匆忙中忘了把那塊長條子破布七纏八繞在胸脯上,洗得幹幹淨淨的藍花上布小褂兒,緊緊箍著她那豐滿的身子。


    周檎眼色溫柔地答道:“我常常回憶兒時的往事。”


    “你為什麽不在村口下船?”望日蓮問道。


    “我想晌午頭上你一定在河灘上打青柴,就在前一個渡口上了岸,看看在河灘上能不能找見你。”


    “你怎麽比去年晚了半個多月才回家來?”望日蓮含情脈脈地問道。


    “我到北平考大學去了。”


    “考中了嗎?”


    “還沒有發榜。”


    望日蓮低下頭去,咬了咬嘴唇,脖頸上泛起了紅潮,猛地抬起頭,目光火辣辣地問道:“你知道今天是什麽日子嗎?”


    “陰曆七月七。”周檎聲音微微發顫地說,“所以我挑這個日子回來。”


    “七月七,牛郎會織女!”何滿子插嘴說,“檎叔是牛郎,蓮姑是織女。”


    “貧嘴!”望日蓮啐道,“到那邊看看有沒有人來。”


    “等一等!”何滿子折斷一根柳枝,在周檎和望日蓮的四周劃了個大四方塊,“你們就在洞房裏說話吧!”


    他走出柳棵子地,爬上一棵老杜梨樹,騎在大樹杈子上。快起響了,可是還熱得像火烤,田野河邊仍然路斷行人。


    在何滿子的心目中,周檎是個了不起的人物,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


    何滿子喜歡聽老人們說古。他從爺爺、奶奶、擺船的柳罐鬥、老木匠鄭端午和釘掌鋪的吉老秤口中,也從開小店的花鞋杜四那裏,零星片斷地聽到,周檎的父親周方舟過去在玉田縣當小學教員,九年前領頭鬧起京東農民大暴動,暴動失敗,被奉軍殺害了。周檎的母親嫁到周家後仍舊住在這個小村,丈夫一死,就帶著周檎跟外祖母和舅舅柳罐鬥一起生活。不久,母親也因哀痛過度而亡,周檎就跟外祖母和舅舅相依為命。後來,他以甲等第一名考入美國教會開辦的通州潞河中學,在那個學校裏一直是數一數二的學生。


    通州城距離這個小村三四十裏,周檎孝順外祖母,每個禮拜六都回家來,跟外祖母團聚一天,第二天下午再回去。他很窮,雇不起馬車或腳驢子,夏天回家靠兩腿走,走累了就下河鳧水;冬天回家乘坐冰床,冰床在封凍的河麵上像流星一般飛行。前年,外祖母去世了,他又像孝順外祖母那樣孝順舅舅,仍然每個禮拜都回家。柳罐鬥怕外甥荒廢了學業,叫他一個月回家一趟。而一個半月的暑假,半個月的寒假,他都回家來住。他給舅舅打青柴,也幫助舅舅擺船,爺兒倆過得和和睦睦,從沒有抬過杠,拌過嘴。


    何滿子喜歡追隨周檎的身前背後,不僅是因為周檎會給他講引人入勝的故事,教給他的字兒也比老秀才那些“趙錢孫李,周吳鄭王”和“天地玄黃,宇宙洪荒”有趣得多;而且更因為周檎也像望日蓮那樣疼愛他。


    柳罐鬥跟何滿子家住隔壁,也是三間蒲草蓋頂的棚屋,一座四麵夾著柳枝籬牆的院落。柳罐鬥住在擺渡口的大船上,家裏隻有周檎一個人,何滿子聽故事和識字兒入了迷,舍不得走,有時就跟周檎一起睡。他玩了一天,跑得乏了,免不了尿炕,周檎也不聲張;如果聲張出去,他在小夥伴們中間,就沒臉見人了。


    何滿子還有一個樂趣,那就是他在周檎的炕上睡著了,望日蓮就要來抱他回家;躺在望日蓮的懷抱裏,他常常感到呼吸著一股芬芳的紫丁香氣味。有一回,他被搬醒了,睜了睜眼,看見望日蓮把他抱在懷裏,卻又跟周檎肩並肩坐在炕沿上不肯走,把她那一條粗大油黑的辮子繞在周檎的脖子上。他想笑,可是太困了,眼皮又粘在一塊兒,睡著了。


    現在,何滿子騎在老杜梨樹的樹杈子上,想到這裏,忍不住伸著脖子向柳裸子地裏偷看了一眼。果然,望日蓮又在用她那粗大油黑的辮子纏繞著周檎。何滿子想,一定也要係個拴賊的扣兒。他咯地一聲笑了,但是馬上又捂住了嘴,怕驚散了那一對戲水的鴛鴦。而且,也不敢再看了。他想,偷看人家纏辮子,也要長針眼,比棗核釘還得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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