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七的夜晚,何滿子不想睡覺。


    奶奶給他說過牛郎織女的故事。七月七半夜三更的時候,要有一大群喜鵲在銀河上搭橋,牛郎挑著一副挑筐,前邊裝著兒子,後邊裝著女兒,來到鵲橋上,跟分別了一年的織女見麵,兩人抱頭大哭。小孩子眼睛亮,耳朵尖,站在葡萄架下,能看見銀河鵲橋上的人影,聽得見從天上傳來的哭聲。去年,何滿子就曾偷偷站在他家的葡萄下聽哭,可是那一天下小雨,他沒有聽見哭聲,隻是灑了一身牛郎織女的眼淚。


    今年這個日子,繁星滿天,白茫茫的銀河橫躺在夜空,不會下小雨了。何滿子打定主意,不聽見哭聲不睡覺。


    吃過晚飯以後,上弦月像一隻金色的小船,從東南天角漂了上來。望日蓮編了一隻簍子,織了一張席,豆葉黃才不大情願地說:“睡覺去吧;明天早早起來,別粘在了炕頭上。”望日蓮才離開杜家,來到何家。


    一丈青大娘已經睡醒了一覺,聽見望日蓮的腳步聲,在東屋打著嗬欠說:“兒呀,別過了子時,你到小後院拜拜月,乞個巧吧!香燭跟針線,我都給你放在灶王爺佛龕上了。”


    “娘,您睡吧,我記著。”


    望日蓮吱扭推開了門,何滿子趕緊閉著眼睛裝睡;他單等望日蓮出去拜月,就溜出去聽哭。


    拜月乞巧的風習,雖然迷信,卻很優美。那是在七夕之夜,年已及笄的姑娘,半夜時分悄悄找個僻靜角落,給垂掛中天的月牙兒焚香叩拜,然後掏出一根銀針,一條紅線,在月色朦朧中穿引;如果一穿而中,今年必能跟自己心愛的人兒結成美滿良緣。


    望日蓮走進西屋,卻沒有上炕,她先拿起一把芭蕉扇,扇跑了叮在何滿子身上的一隻大花腳蚊子,爾後就呆坐在炕沿上。何滿子偷眼覷著她,隻見她心神不寧,又一聲一聲地長籲短歎,後來就雙手捧著臉,一動不動了。何滿子想問她為什麽難過,卻又不敢開口,怕望日蓮不讓他溜出去。


    過了很久很久,望日蓮像下定了決心,鼓足了勇氣,一跺腳站起身來,走到外屋;外屋的灶王爺佛龕上響動了一下,一定是取走香燭和針線,到小後院去了。


    事不宜遲,何滿子急忙下炕,光著腳丫兒,屏住氣息,從外屋前門蹭了出去。


    他抬頭仰望夜空,隱隱約約恍惚看見,在白茫茫的銀河上,好像有一座橋影,橋影上又晃動著兩個人影,那一定是牛郎跟織女已經見麵了。他趕緊走到葡萄架下,左胳臂抱住立柱,右手扯著耳朵,全神貫注地聽起來。


    這鋪葡萄架,搭在東屋窗前三步的地方。屋裏,爺爺和奶奶正在酣睡。今晚上,因為周檎回來了,柳罐鬥打了幾條大魚,割了一斤肉,灌了一葫蘆酒,烹炒了幾樣酒菜,邀集他那幾位相好的老哥兒們,聚會在他那擺渡大船上,月下開懷暢飲。何大學問喝得酒氣熏天,跌跌撞撞而歸,走進東屋,撲到炕上倒頭便睡。現在,何大學問扯著抑揚頓挫的鼾聲,睡得很香。但是,他的鼾聲卻攪擾得何滿子耳根不淨,剛剛仿佛聽見了天上的哭泣,卻又被那不肯停息片刻的鼾聲攪亂了。他真想大喝一聲:“爺爺,別打呼嚕啦!”可是,喊醒了爺爺,爺爺必定禁止他站在葡萄架下,怕他受了夜涼。


    他感到煩躁,後來忽然想起,不如偷偷溜到周檎家小後院的葡萄架下去,遠離爺爺的鼾聲;而周檎是個文明人兒,睡覺一定不會打吵人的呼嚕,或許能聽出個究竟。


    於是,他又躡手躡腳地溜出柴門,繞籬笆根兒,來到周檎家的小後院外;隻見籬笆上有個大窟窿,便四腳落地爬了進去,而且一直爬到葡萄架下,才直起腰,按住心跳,靜靜地諦聽。


    靜靜的七夕之夜,夜風像淙淙的流水;流水淙淙中似有幽怨的哭聲,傳進他的耳朵,他一陣驚喜。但是留神聽去,哭聲不是從天上傳來,也不是從地下冒出來;而是從周檎睡覺的後窗口,飄出來的餘音嫋嫋。


    他嚇了一跳,不禁慌了神兒,這是誰在哭泣?他想趕快逃走,卻又想聽個明白,心裏嘀咕了半天,還是留了下來,而且又爬到後窗口下。


    “我……我今生跟你……注定是沒緣分了!”是望日蓮在嚶嚶啜泣,“我燒了三炷高香,點起兩枝紅蠟燭,四起八拜,求月下老兒保佑我跟你……我的眼睛睜得挺大,手也沒打哆嗦,紅線就是穿不進針鼻裏去……”


    “你這是迷信思想!”周檎卻低低發笑,“拜月乞巧,穿針引線,怎麽能決定一個人的命運呢?月色朦朧,幽暗不明,穿不進針鼻是正常現象,不必自尋煩惱。”


    “不!”望日蓮痛苦地說,“我是柴草窮命,黃連苦命,天意不能嫁給你。”


    “我不信天意信人意!”周檎滿懷激情地說,“我一定要把你救出火坑,跟我做一對誌同道合、生死與共的終身伴侶。”


    “萬般皆由命,半點不由人呀!”望日蓮歎息著,“我的心整個兒給你了,今晚上我把身子也給你送來了;咱倆好一天,就是我一天的福氣。”


    “那我就更要娶你!”周檎說。


    “我壓根兒不想拖累你。”望日蓮聲音虛弱地說,“隻怕我逃不出今年的厄運;等你進京上學一走,咱倆的緣分兒也就到了頭。他們要糟踐我,我就拚上一死,不活了。”


    “花鞋杜四跟豆葉黃的野漢子,還想欺侮你嗎?”周檎全身像著了火。


    “這兩個惡賊倒是斷了念頭。”望日蓮打著寒噤,“眼下這兩個惡賊又合了夥。有一回,他倆一塊喝酒,我偷聽了三言兩語:董太師想買我做小,他們正討價還價。”


    “這個狗東西!”周檎憤怒地罵道,“殷汝耕當兒皇帝,董太師也上了勸進表,是個漢奸,我們要打倒他。”


    “他有幾十條槍,你一個文弱書生,怎麽碰得過他呢?”望日蓮苦笑著說。


    “蓮,你真的甘願跟我同生共死嗎?”周檎忽然莊嚴鄭重地問道。


    “從小好了這麽多年,原來你信不過我!”望日蓮又悲悲切切地哭起來,“我願意跟你活在一處,當牛當馬服侍你;遇到三災八難,我替你去死。”


    “好人兒!”周檎感動得喉嚨哽咽了,“實話告訴你,我晚回家半個多月,不光為了考大學……”


    “還幹什麽去了?”


    “我們不少人成立了京東抗日救國會通州分會,開展抗日救國運動,將來還要建立武裝。”


    “你打算叫我幹什麽呢?”


    “參加救國會,打鬼子,除漢奸。”


    “我一個女人家,好比螢火蟲兒,能有多大亮呢?”


    “國家興亡,匹夫有責;連小滿子都應該為抗日救國出一份力。”


    何滿子幾乎想蹦起來喊道:“我出這份力!”可是,他又聽見望日蓮說話了:“真要拿刀動槍,我比你膽子大,手也狠。”以下,何滿子隻聽見他們輕聲悄語,就像風拂青萍,房簷滴水。何滿子真困了,他想回家,兩條腿卻不聽話,於是就倒在窗口下睡著了。


    不知過了多久,他被搖醒,但是眼皮發澀,睜也睜不開。


    “滿子,醒醒!”是望日蓮在喚他。


    “醒醒,滿子!”周檎也在喚他。


    他終於睜開了粘在一起的眼皮,原來他躺在周檎的小炕上;炕席雪白,屋子裏充滿熏蚊子的艾蒿青煙氣味。望日蓮的頭發蓬亂,神色發慌地問道:“滿子,你是撒囈症吧?怎麽跑到這兒來?”


    “我到葡萄架下聽哭,原來是你們倆。”


    “你聽見我們說的話了嗎?”望日蓮的神情更緊張了。


    何滿子點了點頭,說:“蓮姑,檎叔要娶你,你就答應跟他拜花堂吧!”


    “好孩子,今晚上你聽到的話,可不能說出去呀!”望日蓮哀求地說,“你要是溜了嘴,蓮姑跟檎叔就沒命了。”


    “原來……你們也信不過我呀!”何滿子嘴一撇,委屈地哭了,“你們在河灘上鑽柳裸子地,說悄悄話;你把辮子繞到檎叔脖子上,我跟別人說過嗎?”


    “滿子,我的親人哪!”望日蓮把何滿子緊貼在心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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