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牛背村看青的穀秸,在村外的大小田埂上,東西南北拜了四方,又到青紗帳裏出出進進,串了幾趟壟,就回到他的河邊窩棚;躺在月光下,搭起二郎腿,手拍膝蓋,搖頭晃腦,哼唱京戲。他多年坎坷,曆盡磨難,隻見山重水複,不見柳暗花明;便不再自尋煩惱,轉而自得其樂。


    京戲哼唱了一段又一段,嗓子眼兒唱得十分通暢,肚子也就餓起來。


    老天爺餓不死田鼠,也就餓不死看青的。看守不自盜,百裏難挑一;看青的想填飽肚子,不費吹灰之力。


    但是,穀秸卻有個怪癖。在本村的田塊上掰幾個玉米燒著吃,挖幾兜花生煮著吃,手到擒來而缺少賊腥味兒,吃著不香。跨過上馬封金河汊子,偷來南桃園村的玉米和花生,吃起來滿口香甜。而且,跟盟兄郝大嘴岔子在月夜中捉迷藏,也別有情趣。


    他收腔煞尾,挺身坐起,挽了挽褲腿,腳穿熱補了不知多少回多少處的塑料涼鞋,-水走過河汊子。


    郝大嘴岔子知己知彼,並沒有粗心大意。昨夜丟了幾個馬牙珠子玉米,顯而易見是被穀秸掰走了。穀秸最愛吃五香粉者花生下酒,郝大嘴岔子斷定穀秸今晚十有八九光顧花生地。於是,他搶早躺在花生地的一條壟溝裏。手拿著繩套,靜候穀秸來到,拋出繩套‘賊’友。


    天上有雲,地上有影,花生地裏的月光忽明忽暗,郝大嘴岔子的眼睛也就一會兒眯小,一會兒瞪大。突然,有個人影兒飄進花生地。那人不敢直腰走路,隻是彎腰沿著壟溝一溜小跑,此人行跡可疑,八九不離十是個偷青賊,如此明目張膽必定是穀秸。


    “兄弟,哪兒跑?”郝大嘴岔子跳起來,甩手把繩套拋出去。


    “哎喲!”套住的是個女人。


    “誰?”郝大嘴岔子驚奔過去。


    “大哥,是我……”周翠霞束手遭擒。


    “三妹,你……想吃花生?”郝大嘴岔子一邊解開繩套一邊問道。


    周翠霞說謊成性,也就借坡下驢,哼卿著說:“我……想……”


    “你坐在這兒等著,我到河那邊的牛背村花生地,給你偷幾兜子。”郝大嘴岔子嘿嘿笑著,自言自語,“穀秸兄弟,你手下無情,就怪不得我照方抓藥了。”


    出花生地一下坡,就是上馬封金河汊子。郝大嘴岔子走後,周翠霞也坐不住,河汊子水深隻過腳麵,郝大嘴岔子-過去,周翠霞也隨後-過去。隻不過郝大嘴岔子深入牛背村青紗帳,周翠霞卻是奔向穀秸的窩棚。


    這幾年周翠霞雖然沒有跟穀秸見過麵,但下地勞動,常常隔著河汊子遙望穀秸的窩棚。所以,她早已識途,如走熟路。


    穀秸正在冷灶上燒玉米吃。他今晚是肚餓而不是口饞,偷玉米吃實惠。花生下酒開了胃,肚子更餓得慌。郝大嘴岔子躺在花生地時,穀秸早已在玉米地搶攻在前了。


    看青的雖不敢說個個耳聰目明,卻要眼睛耳朵時刻都不閑著。正吃燒玉米的穀秸,看見有人-過河汊子,朝他的窩棚走來,隻當是郝大嘴岔子前來相會。便笑道:“大哥,你又賞給兄弟一頓野味兒夜宵!”


    “姓穀的,你膽大包天!”周翠霞上岸就先聲奪人,“你頭戴鐵帽子,竟敢過河偷青,該當何罪?”周翠霞唱慣了戲,開口吐字都上韻,偷青念成了偷情。


    “原來是紅五類周老板!”穀秸跟周翠霞多年不見,早已毫無印象;白天聽了她的訴苦,才又喚醒記憶。


    “你看著眼兒熱,氣死你!”周翠霞改不了輕浮習氣。


    “福兮禍所伏,樂昏了頭就要露馬腳。”


    穀秸把啃光的玉米棒子,像手榴彈投向遠處,“你白天的演出,做工太火,說你是‘海派’都算抬舉你,整個兒一個‘外江’!過猶不及,一火就假。”


    “老鴰落在豬身上!”周翠霞反唇相譏,“你是個黑五類的老右,聽訴苦不流眼淚,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你是賊心不死的階級敵人。”


    穀秸點頭承認,說:“我這個‘京派’又太瘟了,咱倆應該取長補短。”


    “你占我便宜!”周翠霞假裝羞惱,“你比過去變得油嘴滑舌了。”


    “過去,大小是個官兒,多少有點兒官架子。”穀秸伸胳膊踢腿打飽嗝兒。“眼下無官一身輕,斯文掃地是賤民,何必豬鼻子插蔥裝象?”


    周翠霞看見窩棚旁邊的一棵河柳枝頭,搭著穀秸的一件汗衫,伸手坤下來墊在屁股下,坐在了穀秸對麵,關心地問道:“難道你就不爭取摘帽子?”


    穀秸滿嘴烏黑,嘻嘻笑道:“這頂帽子,戴不戴不相同,摘不摘一個樣。”


    “怎見得?”


    “我有個姓劉的朋友,摘了帽子還是一不受信任,二不被使用,我才不像他那麽傻。”


    “摘了帽子才能娶老婆呀!”


    “我這種人,隻配斬草除根,斷子絕孫,免留後患。”


    “聽人勸是飽飯。”周翠霞伸出一個蘭花指,連點穀秸的額頭,“當年是你打開鳥籠,放我飛出來下海唱戲,我這輩子才過了幾年風光日子。”


    穀秸苦笑道:“也害得你落到這步田地。”


    “這怎麽能怪你?”周翠霞出語更加驚人,“早知道黑夜尿炕,臨睡之前誰喝水?”


    穀秸被逗得哈哈大笑,說:“話雖粗俗,不無道理。”


    周翠霞幾年獨身空房,十分冷清,一見討得穀秸好感,便撒嬌裝癡起來,說:“你愛聽我的俗話,我天天夜晚陪你取樂兒。”


    “不敢高攀!”穀秸認定周翠霞這個女人是禍水,避之唯恐不及。“你眼下是紅五類,好比印度種姓的貴族婆羅門,我是黑五類,就像印度種姓中的賤民首陀羅,白布犯不著下染缸。”


    “白天能分出五色,入夜就一抹黑了。”周翠霞呼吸急促,向穀秸身邊蹭來。


    穀秸怕她撲到身上,慌忙站起身後退,說:“你冷清得熬煎不住,那就跟郝家大哥名正言順做夫妻。”


    周翠霞臉子一冷,說;“我不唱《拉郎配》。”


    “趁著眼下你紅得發紫,趕快找主兒嫁人。”穀秸勸道,“夜長夢多,等你紫得發黑,又沒人要了。”


    “我嫁給誰,聽你一錘定音。”周翠霞眉目調情,“我一身隻有細皮嫩內,你是我的主心骨兒。”


    穀秸搖頭送客,說:“天色不早,起駕回官吧!”


    周翠霞耍賴,說:“你得跟我唱一出《十八相送》。”穀秸正進退兩難,她上前就挽住了手。


    走到上馬封金河汊子邊,穀秸站住了腳,說:“送君千裏,終有一別,到此為止。”


    “你得把我背過河去!”周翠霞扒著穀秸雙肩。


    事已至此,穀秸隻能硬起頭皮,有進無退,說:“送佛送到西天,我這個黑五類該當是紅五類的胯下馬。”


    “你想叫我騎到你脖子上去?”周翠霞竄上穀秸的後背,“等你立下汗馬功勞,我才賞你這個臉。”


    這個女人肥而不胖,圓溜溜的身子柔若無骨,穀秸像背一條大泥鰍。周翠霞在穀秸後脖頸上吹涼氣,吹得穀秸身酥肉麻渾身發癢。下水走了兩步,忽見對岸一簇柳叢中站起個人,狠瞪了兩眼扭身就跑,嚇得穀秸心驚肉跳手一軟,周翠霞撲通一聲落下河汊,泡了個透。


    夜風吹得周翠霞哆嗦一團,回村路上深一腳淺一腳,跑幾步摔一跤,連滾帶爬回了家。郝二嫂也正叫門。倆人一前一後,相差不過十步。


    “二嫂,你到哪兒去啦?”周翠霞牙齒磕得咯咯響,驚疑地問道。


    郝二嫂嘴裏像含個秤砣,吞吞吐吐。這時,郝大嘴岔子走出來開了柴門,大笑道:“你們來得正巧,五香煮花生正出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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