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周翠霞的冤案翻個過兒叫平反,穀秸的錯劃變過來叫改正,新貶先還,周翠霞的平反在前,穀秸改正靠後。


    流落南桃園村,周翠霞也算吃了十年苦,回到縣裏很想大顯身手,再領風騷。然而,縣劇團已經解散,她被安排在文化館當輔導,頂頭上司正是那個打罵過她的跟頭蟲,平了反仍然窩著怨氣。而且,過去居住的五間北房早被搶占,她隻能在文化館的辦公室裏搭一張折疊床,生活上很不方便。


    不過,文藝六級的十年工資,兩萬多元,財大氣粗;便在吃、喝、玩、樂上大把花錢,氣死跟頭蟲不償命。


    星期六她無家可歸,便返回南桃園村郝家過周末。受人滴水之恩當以湧泉相報,知思不報正如見死不救,都是沒良心的小人品行。周翠霞送給郝二嫂一台十二(口寸)的黑白電視機,又給郝大嘴岔子買了一件二毛煎茬的大皮襖,誰說戲子無義?


    星期六下午提早下班,周翠霞騎著她那輛安裝電瓶的鳳凰牌的自行車;將近五十歲的人濃妝豔抹,像一隻彩色斑爛的花蝴蝶,一路飛奔,香飄一路。車座上馱著半扇子肉,車把上掛著兩瓶二鍋頭和一網兜水果。青菜在郝家小園裏就地取材。


    這兩年郝家的日子也有好轉,三間土房翻了新,前臉換上青磚。周翠霞推車到門外,就聞到院裏彌漫著濃烈的燉雞肉香,進門隻見郝大嘴岔子腰裏係著圍裙,粗手笨腳正在冷灶上炒茶。


    周翠霞撥動一下車鈴,問道:“大哥,這是招待哪位貴客呀?”


    郝大嘴岔子掀起圍裙擦濕手,笑道:“北京下來個工作人員,給穀秸撥亂反正;穀秸熬出了頭,我請他喝酒,給他道喜。”


    “這可是苦盡甜來,喜從天降啦!”周翠霞從車上取下酒肉,交給郝大嘴岔子,“這個喜酒我作東,花多少錢我掏腰包。”


    “早知道你回來,我就不宰你二嫂這隻蘆花肥母雞了。”郝大嘴岔子指了指香氣四溢的鍋裏,“這隻母雞四天下仁蛋,個兒大雙黃的。”


    周翠霞四下望望,問道:“二嫂呢?”


    “她心疼這隻母雞,一氣躺倒不下炕。”郝大嘴岔子壓低嗓子努了努嘴兒,“你進屋勸一勸她,一會兒客人來了,別好像給人臉子看。”


    周翠霞拎著那兜水果進屋去。


    郝二嫂蜷縮著身子,躺在炕頭,聽見周翠霞進屋,忙爬起身;兩手擦抹了臉上的淚水,又梳櫳散亂的頭發。


    “二嫂,殺一隻母雞就像割你身上的肉呀?”周翠霞高嗓粗聲口氣大,“我在城裏要是聽說這個喜信,還得買燒雞、烤鴨、鮮魚、嫩蝦、香腸、小肚、蹄膀、腰花、口條、雜碎……二鍋頭也要換成茅台。”


    “怪不得我聽人家說,吃開口飯的到老落得個餓死。”郝二嫂一臉愁容強笑著,“補發的那些工資,你該存進銀行,留著養老。”


    “等我有了房,還請你給我管家。”


    “哪一天?”


    “快,明天就有;慢,到死也分不著。”


    “怎麽才能快呀?”


    “縣裏的幹休所,來了個離休的高幹老頭兒,老伴死了,兒女不在身邊;他相中了我,想娶我當填房。”


    “這個老頭兒房多?”


    “光杆一人就占兩套三居室,我嫁給他就像選進坤寧宮。”


    “你答應了嗎?”


    “我嫌他老,又是個大老粗,沒點頭也沒搖頭,騎驢找馬,年貌相當哪怕是個中幹,一套三居室,我還是嫁少不嫁老。”


    “眼裏有人了嗎?”


    “今晚上聽說穀秸東山再起,他的地位不高不低,年歲不老不少,又有文化,還懂京戲,我得叼住他。”


    “他……他……他房無一間呀!”“寧要北京一張床,不要縣城兩間房;我在這個縣城裏住夠了,揪著穀秸的衣襟兒進京,也算雞犬升天。”


    隔窗,郝大嘴岔子開懷大笑,說:“我保這個媒!”


    “求的就是你!”柴門外,有人搭腔。


    “穀秸!”郝大嘴岔子笑得嘴更大,“穀秸!”周翠霞驚喜向外跑。“穀秸……”郝二嫂又倒在了炕上。


    穀秸雙手拎著兩盒什錦糕點,四瓶杏花村酒。


    “送這麽多禮!”周翠霞喜出望外,笑上眉梢,“補發了多少工資?”


    “分文不補。”穀秸將禮品放在窗台上,“隻不過從下月起又吃國家俸祿;鐵杆莊稼旱澇保收了。”


    周翠霞不死心,又問道:“是不補你一個人,還是人人都不補?”


    “別人補沒補,我不知道。”


    “你每月工資多少?”


    “一百一十六。


    “你哪一年下鄉?”


    “五八年春夏之交。”


    “二十一年多,二百來個月。”周翠霞抱著胸口喊疼,“四萬來塊呀!”


    “算不清這筆賬。”穀秸轉臉,麵向郝大嘴岔子:“你家弟妹呢?”


    周翠霞哪容得郝大嘴岔子插話?急著又問道:“你官複原職,還不趕快回北京?”


    “騎牛難下了。”


    “別跟我轉影壁。”


    “我在牛背村一住二十年,人親土親水也親;眼下這個村的幹部爭先恐後外出抄肥,已經無政府,我要把他們撂下的挑子擔起來。”


    “半瘋兒,神經病!”周翠霞像被人戲弄,發火罵道,“我死也不嫁給你。”


    “這是從何說起?”穀秸直眉瞪眼,驚出一副果相,“我本來就沒想娶你。”


    周翠霞漲紅了臉,吵嚷著問道:“你帶了這麽多禮品,找郝大哥當媒人,想娶誰?”


    穀秸跟她話不投機半句多,又問郝大嘴岔子道:“你家弟妹呢?”


    “兄弟你……”


    “你家弟妹是我當八路時,堡壘戶張大伯的女兒,我們……有過婚約。”


    “弟妹,是嗎?”郝大嘴岔子向屋裏問道。


    郝二嫂卻在屋裏問穀秸道:“姓穀的,你怎麽知道我是三鴨頭?”


    “自從我跟郝大哥拜了把兄弟,聽他說起家裏人口,就猜疑郝二嫂是你;後來隔著河汊子看見你下地幹活兒,越看越認定無疑。”


    “你怎麽不早來找我?”


    “頭戴鐵帽子我沒臉見人,平反改正才敢來看望。”


    “我老了,你晚了。”


    “夕陽無限好。”


    “你的心我領了。”


    “難道你怕兒女反對?”


    “女兒嫁了個修鐵路的,遠在天邊住;兒子當了軍官,駐防在海角。他們想攔,也沒有那麽長的胳膊。”


    “你還想著九泉之下的郝二哥?”


    “人死如燈滅,我跟他不該不欠,活人不能背死屍一輩子。”


    “那你有何顧慮?”


    窗裏的郝二嫂悶聲不響,窗外的郝大嘴岔子雙手抱頭,蹲在窗根下。


    “穀秸,你的眼睛長在腳板上呀?”周翠霞擠眉弄眼兒。


    一見此時此地的此情此景,穀秸恍然大悟,心中酸、甜、苦、辣、鹹五味俱全,咽下差一點奪眶而出的傷感眼淚,笑了笑道:“大哥,咱倆換個角色,我當你的媒人吧!”


    郝二嫂在屋裏哭了。周翠霞像受了傳染,也哭起來。


    “三妹,你能不能……發個善心,跟我……換個角兒?”郝二嫂哭問道。


    “別打我的主意!”周翠霞像被馬蜂螫了一鉤子,“我明天就答應嫁給那個老頭兒。”


    穀秸從悲涼中解脫出來,一語雙關大喊道:“今晚上跟你們同喜,不算我落空!”


    郝二嫂從屋裏走出來上灶,周翠霞也過去打下手。一會兒,月亮東升,酒飯擺放在院中央,四人四姓,親如一家,喝的是喜慶酒,吃的是團圓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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