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一個賓客,沒有一桌酒席,沒有放一掛鞭炮,沒有掛一盞紅燈,冷冷清清的婚禮。


    寧廷佐下令,不許大隊開發介紹信,洛文和青鳳登不了記。但是,溫良順犯起強脾氣,十八匹馬也拉不回頭;青鳳更是鐵了心,刀擱在脖子上也不改口。國慶十五周年那天晚上,皓月當空,桂子飄香,溫良順關上門,給洛文和青鳳辦了喜事。


    洞房裏裝滿了皎潔的月光,青鳳沒有點起紅燭,也不要燈火。


    住在一起了,青鳳感到心慌意亂,洛文也感到很難為情;兩人坐在炕沿上,相隔咫尺,誰先開口?


    一陣夜風,吹來一匹輕紗似的浮雲,遮掩了窗外的明月,屋裏幽暗下來。


    青鳳悄悄挨近了洛文一點兒,洛文卻依然像一座木雕泥塑。


    她眨了眨眼,幽暗中偷偷伸過手去,輕輕掐了洛文一下。


    洛文驚醒了,對青鳳羞澀地一笑,青鳳雙手一蒙臉,投入洛文的懷抱。


    “睡吧!”洛文小聲說,“明天我還要起早。”


    青鳳卻仰起臉兒,問道:“我有幾句話,不知道你願聽不願聽?”


    洛文抱著她,說:“你的話,我能不願聽嗎?”


    青鳳的目光一閃一閃的,說:“咱倆棒打不散,今晚上才落到了一棵樹上,有多少人瞪圓了烏爛眼兒,想等著看咱倆炸窩;咱倆得橫下一條要強的心,爭這口氣,有個馬勺碰鍋沿,響聲也不要傳到牆外去。”


    洛文笑了笑,說:“你放心,我不跟你拌嘴,也不跟你吵架。”


    “我這個人,是一支鑽天爆竹。”青鳳咯咯笑道,“爆竹響的時候,你先忍一忍,讓一讓我;等響過了,煙消火散了,任你打我罰我,我都乖乖地聽你發落。”


    “傻話!”洛文無限柔情地撫摸著她那豐滿的身子,“我動手打你,還有人性嗎?”


    “再有……”青鳳瞟了洛文一眼,又把臉深深埋在洛文的懷裏,“等咱倆有了孩子,男孩兒得姓溫,我們溫家不能斷了根。”


    洛文激動地說:“我也願改你的姓,何況孩子?”


    “家務活,不許你幹;柴、米、油、鹽,也不許你管。”


    “柴、米、油、鹽,我不管;家務活我怎麽能袖手旁觀呢?”


    “不夠我一個人幹的,何必你插手?”


    “你做飯,我燒火吧?”


    “不用你!你燒火費柴禾。”


    “我管喂豬。”


    “你喂豬豬不上膘。”


    “我喂雞。”


    “你喂雞雞不下蛋。”


    “難道你叫我衣來伸手,飯來張口嗎?”


    “我就是要你衣來伸手,飯來張口。”青鳳柔聲細氣地說,“收了工,吃完飯,我把你鎖在屋裏,看書寫字,天天長學問。”


    “鳳……”洛文肺腑感動,“我累贅你一輩子,還能忍心叫你給我當牛作馬嗎?”


    “好人哪,我的好人哪!”青鳳又哭又笑,“要是能拿我這條命換回你過去的好光景,我也樂意嗬!”


    一年過去,青鳳懷了孕;十月分娩,正趕上大浩劫的第一個多事之秋,一對雙生的兒女,在血雨腥風中落生了。


    望著妻子那疲憊而又甜蜜的臉兒,望著這兩個哭聲一剛一柔的小生命,洛文愛憐地說:“你們為什麽不一前一後來呢?看把你們的娘累得像曬蔫了的花。”


    “這才叫雙喜臨門,兩全其美呀!”青鳳得意地說,“你這個當爹的也出點力,快給兒子、女兒取個又吉利又悅耳的名字吧。”


    洛文沉吟片刻,說:“兒子叫小莽,女兒叫小卷。”


    “小莽,小卷……”青鳳微微皺了皺眉,“有點繞口,也不響亮。”


    洛文忙說:“有一種草,草名卷施,又叫宿莽,拔心不死。李白有兩句詩:‘卷施心獨苦,抽卻死還生’,象征愛情的忠貞。”


    青鳳眉開眼笑了,說:“原來有這麽多的學問,那就叫吧!”


    “何止象征愛情的忠貞呢?”洛文意猶未盡,感慨地說,“心獨苦,死還生,也可以象征對黨的忠貞,對革命的忠貞。”


    小莽和小卷的哭聲像二部合唱,歡迎父親給他們命名。


    青鳳慌忙說:“扶我坐起來,我給小莽和小卷喂奶。”


    洛文讓青鳳靠在他的身上,青鳳解開小衫,袒露出兩隻白蘭香瓜似的rx房,左臂抱著兒子,右臂摟住女兒,看小莽和小卷那兩張花蕾小嘴兒,含著紫桑椹似的乳頭,貪婪地吮吸潔白的乳汁,蒼白削瘦的臉上浮漾起心醉的微笑。


    血雨腥風籠罩著運河,一位呼風喚雨的大人物的孫女兒,帶領她手下的一支人馬,從北京殺向農村,要將黑五類斬草除根,一夜之間,血洗了距離小龍門三十裏的一個村莊。早晨,溫良順和洛文剛到河邊稻田,隻見滿河漂浮著一具具男人、女人、小孩的屍首,令人毛骨悚然,目不忍睹。


    “洛文,隻怕要大禍臨頭,難免一場血光之災。”溫良順心驚肉跳地說,“你還是帶著青鳳和兩個孩子,躲一躲吧!”


    “躲到哪兒去呢?”洛文心亂如麻,隻感到上天無路,人地無門。


    “就像當年鬼子大掃蕩,躲到青紗帳去。”溫良順唉聲歎氣,“太平年月大開殺戒,不叫人好好過日子,造孽呀!”


    中午收工回家,洛文走進屋去,隻見青鳳坐在炕上,背靠窗台,玻璃窗外是一鋪葡萄架,綠陰中灑下金色的陽光;青鳳的懷裏,奶著兩個孩子,一邊哼著低柔的催眠曲,一邊自己也在打瞌睡。


    快滿月了,小莽虎頭虎腦,小卷俊眉秀眼,都長得水靈靈可愛。青鳳一個月沒下地,不被風吹日曬,身子更豐腴起來,嬌豔的臉頰上有兩塊蝴蝶斑,反而越發顯得俏麗。洛文凝望著這母子三人,映襯窗外的景色,眼前就像是一幅令人賞心說目的名畫。


    青鳳隻不過睡意蒙隴,洛文一進屋,她就知覺了;但是,她仍然假意打盹兒,眯起眼睛偷覷丈夫的神色。


    這一個月,洛文雖然笨手笨腳,卻是很知道體貼她的。孩子落生的頭三天,她下不了炕,洛文不但給她端飯、打水、梳頭、擦身子,而且還要給孩子洗尿布,她享受到丈夫的服侍,心裏像喝了蜜,可又心疼這個苦人兒,所以一出三天就自己動手,不許洛文再管了。


    這時,洛文癡呆呆地凝望著她們母子,她從洛文的目光裏,感到了丈夫對自己的愛戀,也感到了丈夫對兒女的喜愛,她的心甜得都醉了。


    她終於忍不住噗哧笑了出來,撒嬌地問道:“看夠了嗎?”


    不想,洛文卻黯然神傷地說:“兩個無罪的孩子,也要受我的連累了。”


    青鳳那喜洋洋的心情被掃了興,噘起嘴說:“這是打哪兒刮來一股冷風,叫人喪氣!”


    洛文憂心衝忡地說:“從北京下來一支紅衛兵,昨天黑夜殺了人,河上漂著死屍。”


    “殺的是什麽人?”青鳳大驚失色。


    “黑五類。”洛文低沉地說,“像我,你和這兩個孩子,他們都要殺的。”


    “胡說八道!”青鳳吵嚷起來,“我是雇農的女兒,我家幾輩子都是雇農,你是貧農的兒子,你家祖宗三代都是貧農,咱們的孩子是貧雇農的後代;根是紅的,苗是紅的,枝是紅的,葉是紅的,開花結果也是紅的。”


    “你忘了我頭上有一頂右字號的帽子!”洛文苦笑著說,“咱倆還是帶著孩子到青紗帳裏躲一躲。”


    “不!”青鳳怒氣衝衝,渾身像起了火,“哪個狗東西敢闖進門來,我跟他拚了。”


    洛文知道,青鳳正在大發她的爆竹脾氣,也就不再強勸了。


    下午,風聲更緊。京津公路,運河兩岸,脖子上掛著黑牌子的男人,剃了陰陽頭的女人,從北京被趕下來,沿途不斷遭到襲擊,倒臥在血泊中,屍橫路畔。


    晚上,洛文愁眉苦臉地一進家門,隻見青鳳正在院子裏焦急地打轉轉。


    還沒等洛文開口,青鳳就神色張皇地說:“快躲起來吧!也把你那些書帶著。聽說不光殺人,還要燒書。”


    於是,黑燈瞎火,還沒有出滿月的青鳳,頭上蒙著一條冬天的圍巾,身穿棉褲棉襖,懷抱小莽和小卷,洛文身背一捆被褥,手提一口袋書籍;深一腳淺一腳,倉皇逃進了青紗帳,隱藏在茂草叢生的一座墳圈子裏。


    果然,半夜三更,女司令和她的人馬乘坐八輛摩托車,高喊造反有理的戰歌,衝入小龍門。他們手上早有一張黑名單,一進村就直奔溫家;八輛摩托車的八盞車燈,直射出八道強光,女司令和她的人馬,砸門的砸門,跳牆的跳牆。


    “黑五類,滾出來!”女司令尖叫。


    她的眉眼和臉型,酷似她的爺爺;而她的發式和打扮,腔調和神氣,又跟她的旗手一模一樣。


    三間小屋,無聲無息。


    “媽的!屋裏有人沒有?”


    女司令的兩句男衛士,粗著嗓子叫罵。


    “找誰呀?”室內,這才有個蒼老的回聲。


    “黑五類!”


    “你們找錯門了!”老人慢聲慢氣地說,“這一戶人家,住的是貧雇農。”


    “你姓什麽,叫什麽?報上名來!”女司令喝道。


    “我性溫,叫良順,扛了四十二年長工……”


    “找的正是你!”女司令下令,“進屋搜捕。”


    幾名男女衝鋒隊員衝進屋去,七手八腳拖出了溫良順,按倒在地,踏上十幾隻腳。


    “咱們先禮後兵。”女司令叉著兩腿,雙手權腰,“洛文跟他的黑婆娘,還有他的狗崽子,藏到哪兒去啦?”


    “毛主席,救命嗬!”溫良順淒厲地呼喊。


    女司令惱火了,又一聲令下:“用刑!”


    於是,十幾條鞭子、皮帶、藤杆,嗖嗖帶風,呼呼作響,狠抽猛打在溫良順那瘦骨嶙峋的身上。


    “毛主席,你的小將打你的受苦人啦!”溫良順直著脖子慘叫。


    但是,叫天天不應,喚地地不靈;溫良順血肉橫飛,氣息奄奄了。


    “停!”女司令一揮手,“老東西,交出洛文一家人,寬大處理。”


    溫良順想抬起頭來,但是頸骨已經被打斷了,他拚出最後一口氣,從嘴裏噴出一團血沫子,滿啐在女司令的臉上:“你……這個……你們……這一群……小畜生!”


    “消滅他!”女司令滿臉血汙,歇斯底裏大發作。


    這時,一輛廣播車開路,後麵跟隨著四輛卡車和一輛大轎子車,沿運河大堤,趕奔小龍門而來。


    “小將們!我們奉周總理的指示,要求你們立即停止在農村的行動,並把你們接回北京……”


    在這個月黑殺人夜,從廣播車的擴音器裏,傳送出救命的福音。


    “撤!”女司令切齒有聲,“又是他不準革命。”


    說罷,她跳上首車,八輛摩托車奪路而走。逃到小龍門村外,從一條小河的土橋上疾馳而過,女司令翻車落水,人馬亂成一團。廣播車、卡車和大轎車趕到,把腰斷腿折的女司令打撈上岸,連同她的人馬裝上了車,滿載而歸。


    天剛大亮,小龍門還家家關門閉戶,鴉雀無聲,死一般寂靜;直到日上三竿,才好像從噩夢中醒來。膽子大的人,躡手躡腳走出屋,站在牆根下,側耳傾聽牆外的動靜;然後,踮著腳尖,打開一道門縫,探頭探腦四下觀望;又過了一會兒,街上才有三人一堆,五人一夥,交頭接耳,嘁嘁喳喳,一個個都是滿麵驚魂未定的神色。


    “溫良順爺爺死啦!”


    突然,一個爬到溫家牆頭摘棗吃的小男孩,驚叫一聲,從牆頭栽落下來……


    此後,洛文和青鳳這一對患難知己,曆盡三災八難,同心共命,度過了漫長而艱辛的歲月,終於熬到了雲開霧散,迎來了出頭之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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