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四方方的萍水縣城,四麵是生滿綠苔的青磚城牆,城牆四麵是清澄碧透的萍水河。東西南北四座城門,四座城門上四座城樓,四座城門外四座石橋。城內,一半都市風光,一半鄉村景色。


    一千年前,兒皇帝石敬塘將燕、雲十六州割與遼主耶律德光,萍水當時還是一個隻有千八百人口的城池,男女老少死守不降。他們並不坐吃山空,拆毀一半住宅,開墾農田,播種五穀。堅守三年,死亡過半,又遇大旱,顆粒不收,城池才被攻破。千年之後,萍水縣城仍然保持著千年之前的曆史特色。


    老舉人齊柏年的宅院,就座落在鄉村景色的南城。


    居住南城的大多是貧寒人家,有的種菜園,有的種果園,有的當苦力。齊柏年出身於窮苦的菜農家庭,自幼喪父,寡母種園賣菜,含辛茹苦將他拉扯成人。十年寒窗,磨穿鐵硯,齊柏年十七歲考上秀才,二十二歲又中了舉人。他沒有做官,先在萍水縣開辦囊螢學塾,後又到通州創立映雪書院,無非是想的教育救國。恨朝廷腐敗,憂國家危亡,他在講學中常發憤世之論,於是遭到迫害,亡命海外,加入了同盟會。辛亥革命發生,宣告成立中華民國,孫中山先生就任臨時大總統。不久,京東宣布獨立,擁護共和,成立軍政府,齊柏年被公舉為軍政府教育司長。他上任的第一道命令,就是改寺廟為學堂,將囊螢學塾改為萍水縣立小學,映雪書院改為通州師範學校。孫中山先生將大總統的職位讓給搖身一變的袁世凱,京東軍政府也被袁世凱的爪牙鳩占鵲巢,他改任通州師範學校校長。他一直不過問政治,大革命時期才又重新加人國民黨。蔣介石背叛革命,屠殺勞苦大眾和革命者,他的不少學生和友人倒在血泊中。於是,他忿而退出國民黨,發誓不但不當國民黨的官兒,而且不任國民黨政府的任何公職;舉家離開通州,遷回故鄉萍水,自辦日知小學。他是革命元老,又是一位桃李滿京東的教育家,在萍水縣德高望重,備受尊崇。


    齊柏年的宅院,名曰獲廬,是為了紀念他那位年輕守節而教子成人的母親的。宅院四圍是柳籬泥牆,牆外楊、柳、榆、槐,牆內桃。杏、梨、李。進門一塊菜園,種的是黃瓜、豆角、茄子、青椒、白菜、南瓜。菜園裏有一眼磚井,井上有一架轆轤。三進院子,雖不是茅屋草堂,也算不上青堂瓦舍。很像鄉村的小康人家。


    齊柏年每日黎明即起,披星戴月,打拳舞劍、汲水灌園。吃過早飯,步行到日知小學,出席小學生的朝會。上午辦公上課,中午回家。午飯後休息,下午會客。談笑往來的有飽學名流,也有目不識丁的小民百姓。晚間閉門讀書,三更才肯上床。一年四季,持之以恒。


    他是個清瘦的大高個兒,花白光頭,紫棠麵色,粗手大腳,身穿半舊發黃的夏布衫子,腳穿家做布鞋,夏日炎炎,頭戴一頂竹筏鬥笠,神態和風度都不像譽滿京東的名儒,倒像個淳樸土氣的田舍翁。沿路行人相遇,都滿懷崇敬地向他問好,他也和顏悅色,含笑點頭致意。遇到比他年高的老人,他便垂手讓路。


    這天中午,他回到家,隻見門外停放著一輛翠蓋紅富金漆彩畫的高篷馬車,門口站立著兩名警士。他知道必是縣長殷崇桂來訪。


    走進外院,外院隻有東西各兩間鹿頂,老仆人門吉正在院子裏潑灑清水,一見主人回來,忙說道:“殷縣長在客廳裏,夫人和梅姑奶奶在陪客。”


    正院是個月亮門,迎麵是一座影壁,影壁後麵是一座假山,假山石上爬滿青藤和開滿野花;正房五間,東西各三間廂房,泥土院麵,有一架葡萄,一架藤蘿,清靜而幽雅。


    齊柏年剛拐過影壁,殷崇桂就從客廳裏跑出來,連說:“大事不好,大事不好!”


    殷崇桂五十一歲,身穿長袍馬褂,圓口緞鞋,肥頭大耳,八字黑胡,戴一副金絲眼鏡,鏡片後麵有一雙閃閃爍爍的小眼睛。


    齊柏年見他倉皇失色,皺著眉頭問道:“殷公,何事如此驚慌?”


    殷崇桂抖抖索索地從衣兜中掏出一封電報,說:“連接上峰三封急電,駐紮北平郊外的日軍,昨夜十時突然占領盧溝橋,炮擊宛平縣。”


    齊柏年一驚,啊了一聲,但是馬上又恢複平靜,說:“倭寇亡我之心不死,此是意料中事。”


    殷崇桂又摸出第二封電報,說:“日軍已包圍宛平,威脅南苑機場。”


    “請到藤蘿架下坐!”齊柏年已經滿麵陰雲,走到藤蘿架下,心情沉重地在石凳上坐下來。


    殷崇桂打開第三封電報,說:“日軍正從關外調兵,有進攻北平之勢;望沿途各縣,處變勿驚,不可輕舉妄動。”


    “此話怎講?”齊柏年追問道。


    “學生也不得其解。”殷崇桂愁眉苦臉地說:“駐軍金雄飛營長接到的電報,內容大致相同;但第三封電報附有軍令,不得攔截,伏擊日軍軍車,對日軍的挑釁行動,暫取忍讓態度。”


    “豈有此理盧齊柏年勃然大怒。


    “上峰含糊其詞,下屬不知所措。一殷崇桂唉聲歎氣,“所以學生前來向您請教。”


    這個殷崇桂,在齊柏年任京東軍政府教育司長時,曾在教育司裏當一名小科員;齊柏年改任通州師範學校校長,保薦他到民政司當了一名股長,才算步人官場。多年來,他跟齊柏年並無交往,直到他升任萍水縣長,才又跟退隱萍水的齊柏年久別重逢。殷崇桂當官是為發財,所以十分珍貴他頭上那頂七品縣令的烏紗帽,唯上峰之命是聽。但是他也知道,齊柏年名高勢眾,對於他的官運,起著舉足輕重的作用,非但不能得罪,還必須八麵玲瓏,多方討好。所以他一遇到疑難事項,都要探一探齊柏年的口氣,聽一聽齊柏年的見解,雖然並不言聽計從,卻也表現出對於前輩長者的充分尊重,因而連任五年萍水縣長,左右逢源,上下取巧。


    “養兵千日,用兵一時;守上安民,責無旁貸!”齊柏年慷慨激昂地大聲說。“請段公邀集駐軍金營長,警察局長和保安隊長,會商禦敵大計。倘倭寇犯我縣境,應予迎頭痛擊。”


    “先生所言極是,所言極是。”殷崇桂仍然愁容滿麵,“學生所最感不安者,是貴甥菖蒲公子,不知是否已經離平?內子和小女,更為憂心如焚。”


    菖蒲的未婚妻殷鳳釵,就是這位殷崇桂縣長的千金小姐,而且已經擇定舉行結婚大禮的佳期吉日。


    齊柏年沉吟著說:“前幾天,這個孩子曾來一情,言定如期而歸,請尊夫人和鳳釵姑娘,不必過慮。”


    殷崇桂苦著臉兒說:“他在給鳳釵的信中也沒有確定日子,不然我可以派遣保安隊到廊房火車站去迎接他。”


    齊柏年搖頭說:“他是不會喜歡這種排場的。”


    殷崇桂問道:“如果北平被圍,菖蒲公子困在北平,他和小女的婚期,您看……”


    齊柏年說:“這要請舍妹酌定。”


    殷崇桂忙說:“方才學生已經問過親家俞老夫人,老夫人十分開明,要我轉告小女,由小女作主。”


    “也好,也好。”


    “那麽學生告退了!”殷崇桂深施一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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