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起,鳳釵還沒有睡醒,菖蒲就起床走了。等鳳釵梳洗完畢,她家那翠蓋紅窗金漆彩畫的高篷馬車,早已經恭候在齊宅門口,來接她回門了。


    鳳釵拜別了婆母和舅婆夫人,就像鳥兒飛出了籠,登上車,跺著腳催把式趕路。


    但是,高篷馬車剛剛拐上南關大街,就被一條繩索攔了路。


    “誰敢攔我的道?”鳳鐵掀開窗簾,問道。


    “我們是日知中學募捐隊,為了抗日救國,請捐一點款吧!”


    攔路的是柳黃鸝兒。她身穿梅姑奶奶送給她的素雅的衣裙,一手拿著一麵小旗,一手抱著一隻撲滿,是那麽莊嚴,那麽優美。


    柳黃鸝兒的目光,和鳳釵那充滿妒火的目光碰在一起,柳黃鸝兒的臉一紅,鞠了個躬,叫了一聲:“少奶奶!”


    “啊!原來是柳姑娘!”鳳釵酸溜溜地說,“真像個中學生了,不賣藝了嗎?”


    柳黃鸝兒並不畏怯,眼睛眨也不眨,說:“下午,我們要在十字街頭的大空場上跑馬戲,俞公子還要講演,少奶奶來聽嗎?”


    “俞公子的講演我比柳姑娘聽得多,耳朵都磨出繭子來了。”鳳釵尖聲地嘲笑,“要是柳姑娘教會他耍幾套馬戲,我倒想看看。”


    柳黃鸝兒臉一陣白,忍了忍才說:“為抗日救國,上陣打仗,俞公子這些日子一直練馬。”


    “拜柳姑娘為師嗎?”


    “不敢當!俞公子初學乍練,是我侍候他。”


    “騎的也是柳姑娘的馬嗎?”


    “正是。”


    “我替我的男人交學費!”風釵掏出錢包,從窗口拋了出去,“也買下你的馬,供他騎。”


    攔路的繩索解除了,高篷馬車又向前駛去。到十字街頭,剛要拐上東西大街,又被一條繩索攔住。


    “我們是日知中學募捐隊,為抗日救國,請捐一點款吧!”是一陣唱歌似的聲音。


    鳳釵隔窗一看,原來是戲班裏的六個女孩子,她暴怒起來,厲聲說:“把式,拿鞭子把她們趕開。”


    老把式隻得在半空中打了幾個響脆的鞭花。


    但是六個女孩子並不散開,也不後退,仍然像唱歌似地異口同聲:“為抗日救國,捐一點款吧!”


    “抽她們!”


    老把式歎了口氣,從懷裏摸出幾個銅板,含淚遞給了那幾個女孩子。


    高篷馬車將風釵送到殷公館門前,鳳釵下了車,老把式又趕車到縣衙門去侍候殷崇桂。


    離開娘家幾天,鳳釵感到十分陌生,也覺得門前非常冷落,龍爪槐七折八斷,石頭獅子低了頭,大紅門傷痕斑駁,滿街的磚頭瓦礫。她踮著腳尖走上台階,門開一縫,門子鬼頭鬼腦,連連招手:“小姐,快進來!”


    鳳釵側著身子擠進去,問道:“怎麽回事兒?”


    門子急忙關上大門,連上了三道鐵閂,心有餘悸地顫聲說:“昨天下午來了一幫學生到門前請願,老爺不見,他們就堵住門口,提著老爺的名兒罵,到了晚兒還是保安隊把他們趕走了。”


    鳳釵打了個寒噤,慌忙走進院裏。大院一片死寂,陰陰森森,淒淒慘慘,她一陣心驚肉跳,恐怖地叫起來:“娘,娘!”


    沉了一會兒,披頭散發的二皇娘才從正房門口探出半個身子,鬼鬼祟祟地跟她打手勢。


    鳳釵走進她娘的臥室,隻見關死了窗戶,拉嚴了窗簾,撬開了地麵上的方磚,扒出了兩堆泥土,露出了幾個陶瓷罐子,滿裝的是金銀珠寶,銀行存折和股票房契。


    “這是幹什麽呀?”鳳釵渾身發冷,打著哆嗦。


    “輕聲!”二皇娘那水鴨子叫的嗓子,壓低得像蚊子哼哼,“今夜晚逃到天津租界裏去。”


    “也帶著我吧!”鳳釵趴到二皇娘的肩上,抽泣起來。


    “菖蒲那小畜牲虐待你了吧?”


    “他的心……掛在了馬戲班的女戲子身上。”鳳釵傷心地說,“還存心不良,想騙我把陪嫁捐獻出來……”


    “你這個養漢精,就乖乖地倒貼給了他?”二皇娘心疼得要昏死過去。


    鳳釵忙從汗巾上解下一個小小的錦囊,在二皇娘眼前晃了晃,說:“您看,貴重東西我都帶回來了。”


    “娘的兒!”二皇娘又死而複生了。


    鳳釵問道:“我爹走不走?”


    “宋哲元都扔下北平跑了,他又何苦在萍水這棵樹上吊死。”


    “爹在哪兒?”


    “他在巡視四城,臨走使個穩軍計。”


    鳳釵吃地一笑,忽然又一陣悲戚襲上心頭,說:“我總得跟那個冤家說一聲,到底還是做了幾日夫妻,不能不明不白地問了他。”


    “什麽夫妻!”二皇娘惡狠狠地哼道,“又沒有辦喜事,宴賓朋,野合私奔一般過了門,有誰為證?到了天津租界,我跟你爹再給你找一個富貴兒郎,俊品人物,還把你當做紅籽紅瓤兒的黃花閨女嫁出去。”


    鳳釵哀怨地一聲長歎,說了句:“嫁不嫁的,再說吧!”便垂下頭,眼淚像房簷雨水似地淌下來。


    就在這天的月黑夜,殷崇桂帶著二皇娘和鳳釵,二十幾名警察和一個保安隊護駕,神不知鬼不覺地逃跑了。


    黎明,在日知中學校外的曠野上,菖蒲騎著柳黃鸝兒的棗騮駒,柳黃鸝兒騎著柳長春的雪白馬,柳長春騎著柳搖金的灰兔兒馬,正在彩霞中馳騁飛奔,忽見老仆人門古氣喘噓噓跑來:“菖蒲,老先生請你趕快回去!”


    菖蒲在馬上高聲問道:“有什麽事兒?”


    “殷崇桂帶……帶著全家跑了。”


    “這個狗官!”菖蒲咬牙切齒地說,“鳳釵呢?”


    “也……也……也走了。”


    一這個……可憎的女人!”菖蒲氣得臉白如紙。


    “咱們把少奶奶追回來!”柳黃鸝兒一扯韁繩,雪白馬一聲長嘶。


    菖蒲擺了擺手,說:“落花流水,隨她去吧!”


    門吉走到馬前,說:“老先生一聽殷崇桂跑了,馬上寫了幾張安民告示貼出去;早飯也沒吃,就到縣衙門召集各界有頭有臉兒的人,會商守城大事。”


    “長春,你立即回校吹緊急集合號,全體學生武裝進城!”菖蒲下令。


    “是!”柳長春打馬而去。


    但是,菖蒲仍然一動不動地坐在馬上,目光沉暗,心情優鬱。


    “俞公子,你別難過吧!”柳黃鸝兒嗚咽著說,“萍水縣的黎民百姓沒人管了,就靠你跟老舉人了。”


    “我跟舅舅都擔當不起如此重任。”菖蒲的眼睛放出光明,他在凝望著呈現在東山峰巒之間的一抹紅光,“救國於危亡,拯民於水火,隻有靠中國共產黨!”


    古廟裏,響起嘹亮的軍號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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