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軍小隊和金雄飛的偽軍一個團,將萍水縣城重重包圍。


    金雄飛騎一匹銀鞍白馬,屁股後麵二三十名護兵,跑馬繞城一圈,手端著望遠鏡觀察城防兵力。然後,返回南門外古廟,又登上鍾樓,左手抱著右胳膊肘,右手托著下巴額兒,昂著頭,眯著眼,裝模作樣地模仿拿破侖的姿態,悠閑地欣賞萍水小城風景。


    三個營長不知他葫蘆裏賣的什麽藥,都沉不住氣,偷覷他們這位上司的臉色。


    “饞得難熬是不是?”金雄飛斜了他們一眼,裝腔作勢地問道。


    三個營長垂手答道:“是。”


    “我正要把全團的饞火撩起來!”金雄飛自作聰明地大笑,“萍水城好比一桌豐盛的酒席,我已經讓你們拿起筷子,隻是不許下著,逗得你們垂涎三尺;待我一聲令下,個個狼吞虎咽,風卷殘雲,豈不有趣?”


    “團座真會用兵!”三個營長大加吹捧。


    金雄飛掏出象牙煙嘴,點起一支香煙,深吸了一口,自鳴得意地說:“古往今來的名將,在炮火紛飛的戰場上,沒有不是心曠神恰,談笑風生的;你們要熟讀兵史,悟出用兵的奧妙。”


    三個營長又諂笑道:“侍候團座,隨時隨地長學問。”


    “遙想公瑾當年,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金雄飛得意忘形地吟唱起來,“羽扇綸巾,談笑間,強虜灰飛煙滅。”


    忽然,古驛道上煙塵滾滾,傳來疾風暴雨的馬蹄聲。


    “袁大跑豬發兵來啦!”三個營長齊聲喊道。


    “老蠢豬中了我的借刀殺人之計!”金雄飛拍著花巴掌,“你們三人各回東、西、北門,隻等袁大跑豬攻破南門,打開缺口,再發動攻勢。”


    “遵命!”三個營長分頭而去,返回各自的陣地。


    袁大跑豬在張宗昌手下帶兵多年,也像他的主子一樣,嗜酒如命,嗜殺成性,好色成癖。他最愛吃狗肉,一個人能吃一條肥狗,喝一壇老酒。酩酊大醉,溜下座椅,鼾聲如雷,屁聲隆隆。他又喜歡親自動手,用牛耳尖刀,剜出活人心肝,做醒酒湯吃。但是,不管他醉得多麽昏死,睡得多麽沉酣,隻要槍聲一響,卻能一躍而起,跳上光背戰馬,衝人槍林彈雨,上陣廝殺。


    年過半百,每日沉溺酒色的袁大跑豬,雖然驕橫不可一世,銳氣卻大不如前了。


    金雄飛的八名衛士,捧著裝在盒子裏的袁萍生的人頭,前來報喪。袁大跑豬跟胭脂虎和賈燕環胡鬧了一夜,又吃了一條肥狗,喝了一壇酒,正醉得一塌糊塗,赤條條沉沉大睡,守衛寢宮的副官不敢叫醒他。直到聽見他在帳中啞著嗓子喊道:“茶來!”副官才牽著八名衛士的小頭目兒,躬腰曲背,踮著腳尖兒走進去。


    袁大跑豬半醒半睡,坐在紫檀雕花大床上,赤著一身黑內,滿身十幾塊梅花斑似的槍傷彈痕,搔著叢生黑毛的胸窩,眼泡浮腫,目光呆滯,嘴裏噴出大蒜烈酒的臭味,副官摸透他的脾氣,這個節骨眼上惹他惱火,那就是活膩了。因此,遞上一壺香茶,隻輕輕說了一句:“啟奏洪憲王,金雄飛團長差人麵奏軍情。”便將手捧木盒的小頭日兒推到床頭,自己抽身門退,遠遠躲到屋門口,察顏觀色,見機行事。


    小頭目兒一見袁大跑豬這副嘴臉,早嚇得手腳發麻,舌頭僵硬,哼哼卿卿,說不出個所以。袁大跑豬酒後還沒有清醒,頭昏腦脹,一肚子邪火,聽得煩躁,把手裏的一壺熱茶,照小頭目兒劈頭砍去,罵道;“嘴裏像含個屈,有屁快放!”小頭目兒一骨碌跪倒床下,抹著滿頭滿臉的茶水和血水,哆裏哆嗦,結結巴巴地說:“太子……被俞菖蒲……砍了頭……”袁大跑豬的腦瓜子裏仍然是一盆漿糊,奇怪地齜牙一樂,哼哧著鼻子說:“砍下來……就長不上了。”膽戰心驚的小頭目兒,忍不住噗哧一笑,袁大跑豬卻猛然狂吼一聲,掄起放在枕邊的護身寶刀,將小頭目兒劈了個黃瓜彩醃蔥大斜碴兒。


    他率領他的禦林軍,煙塵滾滾中殺奔萍水縣城而來,直奔南門。


    南門城樓左右,李托塔和金滾子各帶一隊人馬,分守兩側城牆,大多數人都是手持長矛大刀和弓箭短弩,隻有十幾支鳥槍,七八支沈陽造和漢陽造步槍。城樓門窗大開,齊柏年老舉人身穿雪白的夏布長衫,家常布鞋罩上一層白布,頭戴麻冠,為風雨同舟,生死與共六十載的亡妻齊夫人掛孝。他視死如歸,沐浴更衣,剃頭修麵,叩拜了文廟和祖詞;然後,抬一口棺材,登上城樓,正襟危坐在高背靠椅上,像一尊莊嚴的石像。


    南門外,是日軍小隊和殷崇桂的警察隊的陣地;死了女兒的殷崇桂枯萎黃瘦,像一條落水的癩皮狗,但是日軍小隊長仍然命令他到陣地前沿,趴在一土坡上,向城樓喊話。


    “齊……老宗師!”他聲嘶力竭,像一犬吠影,“你已瀕於絕境,為保全……萍水縣城黎民百姓的身家性命,還是……還是化幹戈為玉帛吧!”


    “來人!”齊柏年一聲召喚。


    李托塔黃緞子包頭,前額上朱砂畫符,走進來抱拳問道:“會長,您有何吩咐?”


    “人有人言,獸有獸語,我不想和賣國求榮的殷崇桂對話,髒了我的清白口齒。”齊柏年怒指城下,“你們把這個投敵附逆的漢奸亂箭射死!”


    “是!”


    李托塔的梆聲一響,箭如雨下,嚇得殷崇桂從土坡上一溜兒,哭爹叫娘爬回陣地。


    這時,袁大跑豬的禦林軍一陣狂風衝來,也不跟日軍小隊會合,就向南門猛撲。


    “兒郎們,殺進城去,金銀財寶隨便拿,每人三個娘兒們開葷!”袁大跑豬一馬當先,狂呼亂叫,“哪個婊子養的後退一步,我一刀一刀割了他喂狗!”


    但是,城上箭弩齊發,把這一群瘋狗阻擋在橋頭。金鑲玉見勢不妙,喊了聲:“我去找皇軍開炮支援!”撥馬掉頭就跑。軍心大亂,四散奔逃,袁大跑豬攔也攔不住。


    日軍小隊開了炮,一顆炮彈呼嘯著飛向城頭,打坍了城樓一角,飛磚濺瓦,塵煙四起。


    “老會長,您快下城吧!”李托塔喊道。


    齊柏年神色不變,安坐不動,揮了揮手說:“我死不還家,守城要緊!”


    袁大跑豬的禦林軍又聚攏起來,向石橋衝撞。李托塔也就顧不得勸駕,趕忙指揮守城。


    一顆顆炮彈接二連三飛來,有的落在護城河中,濺起幾丈水花,有的落在城上,保土安民義和自的團眾不少人掛了花,又一顆炮彈落到城樓,城樓冒起一團黑煙。


    “老會長!”金滾子冒火衝進黑煙中。


    齊柏年那雪白的夏布長衫,已被鮮血染成紅袍,停止了呼吸,卻牢牢抓住座椅扶手,身軀不歪不倒。金滾子連忙將老人抱進棺材裏,喊來三名團眾,抬棺下城,又打發一人給俞菖蒲報信。


    俞菖蒲巡視了東、西、北門,在奔向南門路上,遇見全身披掛刀槍的柳黃鸝兒,匆匆而來。


    “你怎麽離開娘的身邊?”


    “娘有門吉大伯侍候,打發我來護衛你。”


    “跟我到南門去!”


    他們剛走出幾步,那個報信的人跟頭流星跑來,一見他們的影子,便喊道:“俞公子……老會長……升天了!”


    “舅舅!”柳黃鸝兒放聲大哭。


    俞菖蒲自幼被舅父栽培成人,恩重情深,不禁心如刀割,淚水盈眶。但是,他身負重任,不能過於傷情,便揮掉一把淚水,說:“老人家是萍水一方文宗,理當葬在文廟;你到我家中。傳喚門吉大伯,到文廟守靈。”


    俞菖蒲和柳黃鸝兒走進一條街,金滾子等四人抬著棺材進街口,倆人跪倒叩了三個孝頭,就吩咐金滾子把棺材抬到文廟去。


    他們走過一街穿過一巷,隻見保土安民義和團的團眾敗退下來。


    “俞公子,南門給攻破了,快走!”他們喊道。


    “李托塔會頭呢?”俞菖蒲急赤白臉地問道。


    “他老人家跟袁大跑豬扭打,被金銀玉打了一陣亂槍,同歸於盡了。”


    柳黃鸝兒扯住俞菖蒲的胳膊,說:“咱們快帶著娘走吧!”


    俞菖蒲兩眼發直,一動不動。這時西門火光熊熊,看來也失守了,柳黃鸝兒使出全身氣力,把他拖走。


    跑回家中,滿目淒涼,前院已是一片廢墟,舅媽齊夫人火葬廢墟上;看來門吉已經到文廟去了,忙直奔後院。


    誰想到,後院那株鬆竹相伴的老梅上,梅姑奶奶頸係一條白經自盡了。


    “娘啊!”俞菖蒲和柳黃鸝兒哭叫著,把梅姑奶奶的遺體解下來。


    梅姑奶奶一生守身如玉,白壁無瑕,死後仍然麵如皎月,神態從容;她在綢衫的前襯上,咬破中指留下兩行血書:“菖蒲吾兒:精忠報國,誓殺倭賊!葬吾井中,汝與黃鵬兒相依為命。母示。”


    柳黃鸝兒哭得死去活來,俞菖蒲此時卻冷靜下來,忍住悲痛,說:“快遵照母親遺言,將母親安葬。”


    倆人將梅姑奶奶的遺體抬到小菜園,緩緩墜下這口清泉甜水井,挖土掩埋。


    敵人已經從四門進城,到處殺人放火;柳黃鸝兒把俞菖蒲抱上她那匹跑馬賣藝的棗緊駒,倆人共一騎,奪路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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