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黃鸝兒懷抱菖蒲,騎著嗷嗷嘶鳴的棗騮駒,衝出北門,穿過萍水湖,一縷清風,蹄不沾塵,將追趕他們的一隊偽軍騎兵遠遠地甩在後麵,奔向盤山。


    棗騮駒沿著崎嶇山路,仍舊疾跑不已。忽然,前麵橫切著一道山澗,菖蒲喊叫一聲:“黃鶴兒,勒馬!”柳黃鸝兒想挽住組繩,但是棗騮駒跑紅了眼,韁繩嘎巴拽斷了;她急忙摟緊菖蒲,滾下馬鞍,棗騮駒衝下澗去,一聲淒厲的哀鳴,摔死在懸崖峭壁下。柳黃鸝兒和菖蒲跌落在山路上,滾下幾丈遠,幸虧一簇山荊擋住,不然也會滾下斷崖,粉身碎骨。但是,也都昏厥過去。


    柳黃鸝兒先醒轉過來,隻見滿天繁星,月亮冷冷地掛在山尖,滿山滿穀都是鬆濤聲。她想掙紮著爬起來,骨節像是寸寸斷裂。她忍住劇痛,向菖蒲身邊爬去,伸出一隻手,摸著了菖蒲的腳。菖蒲的鞋飛了出去,兩腳冰冷僵硬,她當是菖蒲死了,放聲大哭。


    哭了一陣,她又蠕動兩步,摸著了菖蒲的刀,心一橫,想用這口刀自盡,跟菖蒲頭並頭死在一起。終於,她爬到菖蒲身邊,撐起身子,伏在菖蒲身上,想親一親心愛的人。忽然,她聽到了微弱的怦怦心跳聲,破涕為笑,叫道:“菖蒲,你還活著!”眼淚像雨打芭蕉,灑在菖蒲的臉上。


    柳黃鸝兒借著朦的月光,向下一望,山澗黑咕隆咚不見底,湍流咆哮,山風呼呼響;抬頭一看,萬丈峭壁,怪石嶙峋,幾株盤曲伸張的老鬆,倒掛在懸崖上。她想起來,這裏必是有名的牛欄山掛鬆崖。掛鬆崖是山上山,天外天。晴天,老鬆掛住大塊的白雲,站在山下,隻見白茫茫一片;用天,雨霧沼沼,更是不露真麵目。那麽,此地一時還很難被鬼子和偽軍發現,正可以暫時隱蔽棲身,再作下一步的打算。


    心神一定,便看見了幾步之外有一個洞口,洞口像一眼石井。她拚出全身氣力,拖著昏迷不醒的菖蒲,一步三寸,三寸一步,爬進了這座不明深淺的洞穴。她的身子像散了架,又疼痛,又疲乏,便緊貼在菖蒲身上,進入黑沉沉的夢境。


    早晨,柳黃鸝兒被掛鬆崖上的鳥叫吵醒了,揉揉眼,滿洞金色的陽光,流蕩著山花的香氣。一道明亮的流泉,掛在生滿綠苔的石壁上,叮叮咚咚淌下來。柳黃鸝兒伸過手去,水是那麽清涼,掬起一捧送進口,又是那麽甘洌她又喝又洗,神清氣爽,臉上泛起杏花春雨一般的容光。


    青石板上,菖蒲發出低低的呻吟:“……黃鶴兒……你在哪兒?”


    “我跟你活在一塊兒!”柳黃鸝兒跑過去,抄起菖蒲的上半身,抱在懷裏。


    菖蒲枕靠著她那溫馨的胸脯,臉色慘白,吃力地張開口,問道:“還有誰……衝出重圍……上了山?”


    “天地間隻剩下咱們兩個人了。”柳黃鸝兒鼻子一酸,撩起衣襟擦淚。


    “去看一看……找一找……”


    “我先去給你找點吃的。”


    柳黃鸝兒輕輕放下菖蒲,走出洞口。


    站在掛鬆崖,身在雲天上,柳黃鸝兒沿著山間小徑下行二三裏,才從白雲繚繞中走出來,腳踏在青翠的山巒上。


    已是中秋時節,盤山滿山秋色。一片向陽坡上的亂石間,零零落落有幾顆皴皮的老虎眼棗樹,墨綠的葉子裏掛著一串串紅豔豔的棗子,遠看像一盞盞的小燈籠,搖曳在秋風中。


    柳黃鸝兒折了一根長長的柳枝,爬上棗樹,棒打紅棗,棗下如雨。這時,菖蒲拄著一根枯樹權子,一破一拐走來,連忙彎腰拾揀漫灑遍地的棗子,一會兒便聚起一大堆。


    他們正想坐下來吃個飽,突然一連幾聲槍響,棧道上像蠕動著一串甲蟲,鬼子和偽軍進了山。


    柳黃鸝兒急忙脫下身上的藍花土布衫子,把棗子包裹起來,攙架著菖蒲四掛鬆崖。


    一整天,槍聲回蕩山穀,驚擾得鳥飛獸散。人夜,鬼子和偽軍放火燒林,一處處火光熊熊,宿鳥哀啼,村村犬吠。


    天陰得像一口黑鍋,山洞裏寒氣襲人,菖蒲隻穿一身單衣單褲,瑟瑟發抖。柳黃鸝兒把她的藍花土布衫子投過來,說:“你貼身穿上。”


    菖蒲知道,她隻剩下了一條圍胸,便又把藍花土布衫子投過去,說:“凍僵了你。”


    “我披掛著一身盔甲!”柳黃鸝兒笑著又投回來。“跑馬賣藝,趕上風雪陰寒天氣,蹲破廟,鑽草垛,我凍出了繭子。”


    菖蒲接到手中,又投回去,笑道:“我也想練出金鍾罩,鐵布衫。”


    柳黃鸝兒撲了過來,帶著一股暖烘烘的紫丁香氣息,把菖蒲緊緊地箍住。


    黎明前,青石板上冰凍透骨,菖蒲和柳黃鸝兒躺不住了,又相依相偎而坐。


    掛鬆崖下,林火在山風中忽明忽滅,鬼子和偽軍紮了營,重重包圍牛欄山。


    “我們不能被圍空山……”菖蒲沉思地說,“一處處火光,正給我們指明出路。


    柳黃鸝兒跳起來,說:“我先下山,打探消息。”


    菖蒲搖頭說:“你單槍匹馬,我怎麽放心?還是結伴而行。”


    “你掛了花,行走不便,反倒累贅了我。”


    “可是,你一個孤身女子……”


    柳黃鸝兒咯咯笑道:“談古論今,說文解字,我這個跑馬賣藝的野丫頭,比不了你這位滿腹文章的大學生;人死出生,逢凶化吉,你這位滿腹文章的大學生,可就比不了我這個跑馬賣藝的野丫頭啦。”


    菖蒲隻得同意,說:“但願你能找到大力和長春他們。”


    “咱們就在牛欄山占山為王!”柳黃鸝兒耍笑地說,“我就是你的壓寨夫人。”


    “咱們聚集了人馬,投奔共產黨去。”天像潑墨似地黑下來,菖蒲揮了揮手,“趁黎明前的黑暗快走,一會兒就天亮了。”


    柳黃鸝兒伸了伸腰,踢了踢腿,持了個旋子,一片流雲似地消逝了。


    隻剩下菖蒲一人,忽然感到空空落落,陣陣悲涼上心頭,閉上了眼睛;迷朦中,吹進一陣微風,睜眼一看,柳黃鸝兒去而複返。


    “難出重圍嗎?”他問道。


    “我的心拴在了你的身上,回來再看你一眼……”柳黃鸝兒嗚咽著投人他的懷抱。


    “這可真是兒女情長,英雄氣短!”菖蒲沉下臉說,“早去早回,我變成石頭也等你歸來。”


    柳黃鸝兒破涕而笑,這才展翅下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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