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六老板躺在地窖裏,像落進陷井的狼,手裏老是攥著他那把雪亮的刀子,上麵,有老鼠跑跳,沙沙作響,一個小蠍虎子從上麵落下來,落在了他的身上,他驚嚇得一抖腿,起了一身雞皮疙瘩。透過通風的氣眼,望見外麵是白花花的,棗樹上的麻雀在吱吱喳喳地叫,夜還沒有降臨。


    漸漸的,太陽落山了,暮色蒼茫,夜像薄薄的輕紗,蒙蓋了村莊,月亮從東山升起來了。


    牲口棚的騾子讓麻寶山拉走了,王六老板嗖地跳出了地窖,一陣涼風吹進牲口棚裏,他猛吸了兩口,打了個冷戰。


    北屋裏,田貴老婆正收拾飯籃子,田貴搶過來,說道:“我去!”


    田貴老婆惱怒地一甩手,罵道:“你要是不放心,就跟在我屁股後頭盯著!”她搶過飯籃子,到牲口棚去了。


    王六老板一見田貴老婆,問道:“什麽飯,炒沒炒雞蛋?”


    “你怎麽自個就隨便出來!”田貴老婆著急地低聲叫,“昨晚夜你一定是露了頭,叫那姓俞的瞄上了,不是我從屋裏麻溜兒出來,你就給這走了。”


    “媽的!”王六老板嘴裏濺著唾沫星子,“我想那小於一定睡著了,露出頭透透風,抽口煙,他媽的沒想到那小子突然走過來了。”


    “你要加小心!”田貴老婆焦慮地囑咐,“山楂村處處是眼睛,處處有耳朵。”


    “我想讓田貴去打聽打聽,這個姓俞的小子到底為什麽來戶王六老板用手遮住煙頭的火光,皺著眉頭深深吸了一口。


    “他到哪兒去打聽?”田貴老婆沿海敝敝嘴,“在村裏奧得讓人捂鼻子。”


    “不!你去叫他來。”


    田貴老婆把飯籃子放下,王六老板一步搶上來,說道:“他出去你就來!”田貴老婆望了他一眼,臉燒到耳根子去了。


    田貴等他老婆前腳進牲口棚去,他後腳就躡手躡腳地跟來了,緊靠在外麵偷聽。聽到王六老板讓他老婆去叫他,趕忙三步兩步假裝沒事地奔上房去了。


    “你賊溜溜的幹什麽呢?”田貴老婆像受汙辱似的問道。


    “我問你,”田貴心頭一股酸溜溜的,“他跟你說了什麽私情話?”


    “他讓我叫你去。你把我鎖起來吧!不然你跑不了當王八。”田貴老婆咬著牙噬噬地罵,氣哼哼地進上房去了。


    田貴走進牲口棚,王六老板正吧嗒吧嗒地吃著飯,他命令道:“你去找趙明福,打聽打聽姓俞的那小子為什麽到你家來?”


    “我怎麽跟他打聽?”田貴發愁望著王六老板。


    “他的鎖子骨讓我們掐著呢!”王六老板臉上閃過一陣得意的笑影,“共產黨是不許他們的黨員貪汙、做買賣的,趙明福有一筆資金還押在我手裏,隻要給他泄露了,他就得從黨裏滾出去。怕他不說,哼哼!”


    “我怎麽跟他說?”田貴也覺著腰板兒硬了。


    王六老板附在他的耳朵邊,眉飛色舞地說著,田貴不住地點頭。


    田貴從牲口棚裏出來,緊緊褲腰帶,興衝衝地就朝外走,剛出門檻,陡地又撥回頭,進了北屋,對他老婆說:“你先睡吧!我出去一會兒,馬上就回來。”


    他老婆在黑暗中惡狠狠地瞪著他,鼻孔裏哼了呼,等他剛走出院子,這女人就爬起身,溜進牲口棚去了。


    田貴急急忙忙到趙明福家去,路上,共產黨員三三兩兩的走過去,田貴不敢光明磊落地露麵,就隱在一棵槐樹的暗影裏,等人走完了,才迅速地間進趙明福家去了。


    門沒有插上,田貴一直走進院裏,趙明福老婆在油燈下,哼哼著小曲兒,正在補一隻粉紅色的襪子,田貴在窗根下低低叫:“三妹,三妹!”


    趙明福老婆是田貴的遠房叔伯妹子。她一抬頭,從玻璃窗看見外麵那張瘦猴兒臉,說道:“二哥,你進來。”


    “明福呢?”


    “開他媽的黨小組會去了。”趙明福老婆罵罵咧咧地說,“劉景桂跟春校帶頭,姓俞的那區委撐腰,正雞蛋裏挑骨頭地找他的碴兒呢!”


    “什麽時候回來?”


    “得小半夜,”趙明福老婆看田貴一眼,“你找他什麽事兒?”。“一件重要事。”田貴隱秘地回答。


    “你就等等吧!”趙明福老婆繼續哼著小曲兒,補那隻粉紅色的襪子。


    田邊地頭貴煩躁地等著,月亮往西一步步挪動,家家都睡了,田貴想他老婆不知是在北屋裏,還是在牲口棚裏,很不放心。


    正在這時,外麵門樓下的雞籠翻了,雞籠裏的雞吱呀吱呀叫起來,一個人甕著聲罵道:“媽的!你當門口擺個埋伏,安的什麽心?”


    “我偷漢子哪!”趙明福老婆扔下粉紅色的襪子,迎出來,“你眼睛長在胯骨上了,看不見那麽大的一個雞籠。”


    趙明福嘟嘟嚷嚷跟他老婆進屋來了,猛地,看見坐在椅子上的田貴,吃了一驚,擰著眉頭子,喪門神似的問道:“深更半夜你跑到我這裏幹什麽?”


    田貴笑嘻嘻地站起來,說道:“王六老板讓我問你好。”


    “什麽?他媽的王六老板,不認得!”趙明福仰麵朝天往炕上一躺,不理田貴。


    “嘿!你真是貴人多忘事呀!”田貴走過來,坐在炕沿上,“你在他手裏還存著十五石糧食呢!”


    “胡說!”趙明福從炕上鯉魚打挺坐起來。


    田貴詭秘地笑了,“你為什麽白白扔了這筆財呢?就是扔掉不要了,還不是也有這麽回事兒。”


    趙明福又頹然地躺下了,他眼前浮起那個有一雙黑叢叢濃眉毛跟一對發綠光的惡眼的矮胖子。


    那是他偷挪了社裏的公款,到鎮上倒買糧食,因為田貴報告了他的底細,王六老板不斷給趙明福甜頭吃,請他到飯棚吃飯,酒館喝酒,逛破牆頭的暗門子,趙明福害怕出頭露麵有危險,就暗中加人了王六老板糧行的股。實行糧食統購統銷時,因為王六老板投機倒把,擾亂市場,破壞政府法令,被沒收了一百多石,趙明福的十五石糧食也連同被沒收了,他怕黨支部知道,不敢聲張,也就放下了。


    “前幾天我在河西遇見了王六老板,”田貴扯著瞎話,“他說一定要還你的糧食,現在他破落了,沒臉見你,讓我給你捎個口信。”


    趙明福閉著眼,心猛烈地跳著,同誌們尖銳批評的聲音還在耳邊回響,腦海裏亂哄哄靜不下來,現在,田貴又刺破了他最害怕暴露的隱秘,他更喘不過氣來了。


    “我問你,”田貴小聲問道,“昨天那個姓俞的區委書記,為什麽到我家去,你知道不知道?”


    趙明福眼也不睜,說道:“我又沒鑽進他的肚子裏,怎麽會知道他為什麽到你家去?”


    “你是黨支部委員,怎麽會不知道?”田貴不相信。


    “他是區委書記,也用不著跟一個小支部委員匯報工作!”


    “這就奇怪了,”田貴自言自語地說,“他為什麽到我家去呢?還一夜沒睡。”


    “嘿嘿!這有什麽奇怪的,”趙明福像哭似的笑了兩聲,“過渡時期階級鬥爭,要限製、消滅富農,要徹底清除黨內資產階級思想影響,一句話,要消滅你,要清除我!”


    田貴渾身激起了雞皮疙瘩,嚇得忙問道:“是不是要拿我第一個開刀?”


    趙明福用白眼翻了他一下,鼻孔裏輕蔑地笑了笑,說道:“你他媽的別往臉上貼金了,你臉子長得白,俞山鬆看上你了?”


    田貴一塊石頭落了地,他站起身,說了聲“明天見!”就匆匆忙忙回家去了。


    王六老板在院裏輕輕地踱著,外麵一敲門,他趕緊躲進牲口棚裏,田貴老婆打著哈欠,從北屋出來,開了門,田貴搜尋地上上下下看了看他老婆,問道:“你剛睡?”


    “是你把我敲醒了!”他老婆遮蓋地說。


    王六老板從牲口棚裏走出來,斜了田貴老婆一眼,問田貴道:“怎麽樣?”


    “他說了,沒什麽,就是要普遍注意注意富農!”田貴輕鬆地說。


    “趙明福混得怎麽樣?”


    “很不得意,黨支部正整他。”


    “好,那我們就要抓住他!”


    王六老板興奮地握緊拳頭,呲著牙,壓抑著,像夜貓子似的咯咯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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