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吉利已被削職為民,不再當政治隊長;從高人一等,落到等外勞力,低人一頭了。


    過去,嘴皮子開花,舌頭尖子取貴;溜溜達達,十分到家,遊遊逛逛,工分上帳。丟了烏紗帽,就得下地賣力氣,他可舍不得勞其筋骨,汗珠子摔八瓣兒:便自己落價,跟花甲古稀之年的老人一起遛馬,每日隻掙六分。拉了秧的黃瓜卸了任的官,楊吉利仕途失意,整天愁眉苦臉,忿忿不平,一腦門子喪氣。


    花軲轆老頭和錦囊大嬸,自打楊吉利落生之日,就頂在頭上,捧在手裏,甘當兒子的牛馬,把楊吉利嬌慣得咬群抓尖兒,自命不凡,好出風頭。他念中學,造反起家,回村以後,又以鸚鵡學舌,左嗓子唱小靳莊的高調兒,寫詩成名;不費吹灰之力,扶搖直上,榮任政治隊長,更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夢想平步青雲,一步登天,當上“全民所有”,不吃毛糧,鐵稈莊稼,旱澇保收,貨真價實的長字號人物。明明是碟子裏孵出的豆芽兒,卻自以為是一棵棟梁之材的大樹。


    楊吉利眉眼透著鬼頭,其實不到家;前撲後咬得罪人找他,大學選拔學員,工廠招收壯工,全都沒有他的份兒,還美其名曰工作需要,對他重用。連花軲轆老頭和錦囊大嬸都看出了其中有鬼,他卻鬼迷心竅,還嗬斥他的爹娘私字當頭,沒有公心。


    兒子走了背字兒,花軲轆老頭和錦囊大嬸隻覺得滿腹委屈,怨天尤人;生怕兒子一口氣窩在心裏,得了臌症,有個三長兩短。轎車的騾子單喂,吃穿都把楊吉利供在上席,老少三輩拔頭份兒;但是,楊家畢竟已經今非昔比,灶王爺和灶王奶奶雖是一家之主,卻也不是金口玉言;兩片刀子嘴的女兒天香,一身占全驕嬌二氣的兒媳婦於芝秀,都不給楊吉利好臉色,楊吉利吃口東西,也是打脊梁骨下去。


    花軲轆老頭乘坐吉普車,指手劃腳,穿村而過;就像宮轎行街,驚動了家家戶戶,男男女女都跑出門來觀看,沿街一條人巷。


    “看見我家吉利了嗎?”花軲轆老頭從車窗裏探出身子,逢人便問。


    “這是誰的汽車呀?”人們反問他。


    “是公安局的逮捕車吧?”有人跟他開玩笑。


    “這是他吳大伯的專車!”花軲轆老頭眉飛色舞,“他吳大伯要找他談話。”


    “你家吉利哪兒來的吳大伯呀?”有人迷惑不解,也有人明知故問。


    “就是當年土改工作隊的吳隊長呀!”花軲轆老頭大聲吆喝,“臥龍出山,老將出馬啦!”


    吉普車帶著一縷塵煙駛出村外,花軲轆老頭心裏明鏡似的知道,兒子喜歡在河灣子的柳林中掛馬,便又指引吉普車向河灣子駛去。


    從魚菱村西口向南,運河甩了一個大彎;河灣和長堤之間,是一片茂密的柳裸子地,灑滿野花,水邊綠葦叢中鳴禽啼囀,罕有人跡,是魚菱村外一個十分背靜的角落。楊吉利遛馬,跟花甲古稀的老年人話不投機半句多,使孤家寡人,獨往獨來;把兩匹掛了駒兒的驟馬拴在河灣子的大柳樹上,自己鑽入柳棵子地裏,白沙地上鋪開一張大花塑料布床單,不是睡大覺,就是看小人書,還常常在柳陰深處擺下賭場,招來幾位酒肉朋友打撲克賭錢。楊吉利別無一技之長,隻有在賭錢上玲瓏剔透,手眼精明,十局九勝;所以他花錢大手大腳,一支接一支地吸過濾嘴香煙。


    吉普車在河堤上停下來,花軲轆老頭跳下車去,走下河坡,隻見柳棵子地上空,香煙繚繞,柳叢裏吵蛤蟆坑似的吆三喝六;一架錄音機播放著令人骨酥肉麻的港台歌星的流行歌曲。


    楊吉利跟他的朋友們正在狂賭。


    “吉利!”花軲轆老頭叫道。


    沒人理睬,隻有港台歌星在嘻皮笑臉地打情罵俏:


    好花不常開呀,


    好景不常在……


    “警察抓局來啦!”花軲轆老頭大喝一聲。


    柳棵子地裏一陣大亂,雞飛狗走,拋下了港台歌星,幾聲抽泣,幾聲淒厲:“……今宵離別後,何日君再來?……”


    花軲轆老頭捧腹大笑。


    “爹,誰打發您前來詐屍?”從柳裸子地中衝出一個花花公子,橫眉立目地向花軲轆老頭大發脾氣。


    此人便是楊吉利。


    楊吉利三十一歲,生得細皮嫩肉,唇紅齒白,不帶一點農村的土氣;他留的是大鬢角,嘴唇上一抹小胡髭,鼻梁上架一副貼著商標的蛤蟆鏡,上身穿一件套頭緊身尼龍衫,下身穿一條米黃色的喇叭褲,十足的港式派頭兒。


    也許有人不相信,這副打扮,城裏也並不多見,京郊農村怎麽會出產這類角色?


    京郊農村的每個大隊,差不多都有放映機,放映員到公社電影站租片子,每場隻花一至五元;不到三夏三秋大忙時節,鄉下人晚上收工,閑著沒事,大隊就放映電影,至少隔一天演一場。而且,大隊部還有一台二十時的電視機,更是每晚都要開放。某些香港和國產仿洋牌的影片,以及花裏胡哨、光怪陸離的電視劇,造就了楊吉利這一類的浮浪子弟。


    “你跟誰在一塊打撲克?”花軲轆老頭笑眯著眼睛問道。


    自幼把兒子嬌慣得野腔無調,打天罵地,花軲轆老頭被兒子當頭棒喝,也是自作自受;不過,習以為常了,倒不覺得臉上掛不住。


    “北京來的哥們!”楊吉利臉上放著毫光。


    花軲轆老頭一聽兒子結交上北京的朋友,隻覺得他家又多開了幾條門路,忙問道:“他們都在哪兒上班?”


    “人家是爭取人權自由同盟的。”楊吉利打開雕花鍍鎳的煙盒,拋給花軲轆老頭一支,“這是人家剛送給我的外國香煙,您嚐嚐。”


    花軲轆老頭聽著耳生,追問道:“這是哪一行的單位,你怎麽跟他們認識的呀?”


    “我前些日子進京,跟他們在民主牆結成戰友。”楊吉利搖頭晃腦,自鳴得意,“連外國人都佩服他們!”


    花軲轆老頭倒吸了一口冷氣,說:“吉利,京油子可沾不得呀,你別吃不著羊肉反惹一身膻氣。”


    “您一個上老帽兒,懂得什麽?”楊吉利不耐煩的揮手,“去,去,去!”


    “快跟我回家!”花軲轆老頭一指河堤上的吉普車,“你吳大伯特派汽車來接你,要跟你談談話。”


    “您打哪兒給我撿來一個吳大伯呀?”楊吉利翻著白眼。


    “就是吳鉤呀!”花軲轆老頭的得意神氣,不下於兒子,“人家又當上了報社的社長,大老遠的從北京下來看我;你不是會寫詩嗎?正跟他對工,求他提拔提拔你。”


    “原來是那個老右呀,不見!”楊吉利嗤之以鼻,“二次革命一來,還得給他戴上帽子。”


    “什麽,什麽?……還要折騰呀!”花軲轆老頭驚慌失色,直打寒噤。


    “眼下的這些政策,都是要使黨變修,國變色,不折騰行嗎?”楊吉利惡狠狠地嘶叫,“什麽叫讓農民富起來,分別是要使貧下中農再吃二遍苦,再受二茬罪!”


    “放屁!”花軲轆老頭頭一回跟寶貝兒子發這麽大火,“我土埋大半截,窮夠了!臨死之前,非要富一下子不可!”


    他氣昏了頭,轉身就走,上堤坐車,原路而回。


    “我警告你們!”楊吉利跳著腳,“不許跟吳老有勾勾搭搭,喪失階級立場。”


    花軲轆老頭氣呼呼回到家,錦囊大嬸急不可耐地問道:“怎麽沒把吉利接來?”


    “小兔崽子還是頭上長角,身上長刺!”花軲轆老頭聽見牆那邊吳鉤大說大笑,急得在院裏來回轉磨。


    “我,還有一條妙計。”錦囊大嬸牽著嘴角一笑,酸溜溜壓低聲音,“打發芝秀過去賠情,這把鑰匙一定打得開那把鎖。”


    “唉呀,這……這……”花軲轆老頭麵帶難色,“咱們也太下作了。”


    錦囊大嬸臉一沉,下令:“快去接芝秀!”


    就在這時,收了工的兒媳婦於芝秀,懷抱著從幼兒園接回的小女兒,風擺楊柳走進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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