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天香在楊家,頭上長角,身上長刺兒;軟不吃,硬不吃,爹不怕,娘不怕,從小就跟花軲轆老頭和錦囊大嬸唱反調,長大更是犯上作亂,在家中造反有理。


    錦囊大嬸生下天香沒有奶水,那時正跟邵家好得像一家人,火把娘恰巧剛死了個不到百日的女兒,就把天香抱過來頂缺。火把娘心腸滾熱,疼愛天香勝似自個兒身上掉下來的肉;邵正大粗手大腳,卻喜歡天香的燕子呢喃,兩口子反倒把親生兒子火把冷落了。


    天香一直到三歲還住在邵家,幹爹幹娘偏疼她,有點橫行霸道,不把幹哥放在眼裏;火把氣不忿,免不了跟她招貓逗狗兒,她就又抓又咬,常被她抓咬得處處傷痕。火把忍不住一還手,還要挨爹的大巴掌,娘的笤帚疙瘩;火把恨不得揪住她的黃毛小辮兒,隔著籬笆扔回楊家去。


    就在這一年,火把娘死了;天香被錦囊大嬸接回家去,火把又舍不得她了。


    楊吉利吃慣了獨份兒,不願多一個天香跟他平分秋色,就找碴兒打罵天香;天香在邵家也已經嬌慣成性,跟楊吉利正是針尖麥芒兒,於是又抓又咬。然而,此一地,彼一地,花軲轆老頭的大巴掌和錦囊大嬸的笤帚疙瘩,卻落在了她的身上。火把一見幹妹子受楊吉利的欺壓,挺身而出,抱打不平;火把雖然比楊吉利小一歲,力氣卻大,三拳兩腳,楊吉利便屈膝乞和,向天香低頭認罪。所以,親兄弟像水火,幹兄妹心連心。


    五七年兩家失和,天香才四歲,失去了幹爹的疼愛,幹哥的護衛。


    天香在爹娘的白眼和哥哥的欺壓中長大,一腦門子反骨。六六年她正念完小學,中學被砸成一片廢墟,兩年不招生,她就下地幹活;隻憑一條橫心,一股野性,手巧而又肯賣力氣,三年就掙上了婦女的頭等工分。


    這一來,她更加目無長上。有一回,跟她爹娘吵翻了臉,跺腳就走,自立門戶。


    村東口有一座凶宅,這家人的男子,切菜刀抹脖子沒有死,又在門楣上栓繩上了吊;女人帶著兒女,改嫁到本村另一家。留下三間荒屋寒舍,滿院蓬蒿,沒人敢住,也沒人敢買,都怕磚瓦柁檁,沾有鬼氣;楊天香膽大包天,搬了進去,打掃塵土鋪炕席,點起柴灶就做飯,夜晚睡覺,身邊一把魚叉。有個壞小子,還是楊吉利造反兵團的二把手,半夜三更想占楊天香的便宜,被她的魚叉刺穿了左腮幫子,落下一張鬼臉兒,一直娶不上媳婦。


    花軲轆老頭和錦囊大嬸害怕發生意外,雙雙來到凶宅勸駕,楊天香卻八抬大轎也抬不動;老兩口子隻得請出本村的幾位頭麵人物,口幹舌焦,嘴皮子磨出了白泡,才勸動了楊天香,得勝還朝。


    楊天香折服了爹娘,又造她哥哥的反。楊吉利身不動膀不搖,隻靠嘴力勞動掙分,每天打扮得像個花花公子,人前顯貴;楊天香便雨打芭蕉,滾術擂石。夾槍帶棒地挖苦楊吉利,當眾刮破楊吉利的麵皮,威風掃地。楊吉利氣得真想將她一頓暴打,又怕天香手黑,魚叉穿腮幫子,隻得躲她遠遠的不照麵,並水不犯河水。


    一年年大了,楊天香並不知道自己長得好看,也不喜歡梳妝打扮;十八歲的大姑娘,還穿一件十五歲時的粗白布舊汗衫,後背上打個四方大補丁,汗衫裏也不穿個圍胸。有一回,河邊插秧,她隻覺得一陣陣芒刺在背,肉皮子發緊;東張西望,遠瞧近看,這才發覺,原來是汗水濕透了窄小的粗白布汗衫,裹在了身上,就像裸露出上半身,小夥子們都從四麵八方斜著眼睛,偷看她那兩隻白玉蘭香瓜似的rx房。她臊得一蹦三尺,大叫一聲,跑回家去,翻箱子倒櫃,抓一大把錢票布票,蹬上自行車就走。


    “你風風火火的到哪兒去呀?”錦囊大嬸追趕著問道。


    她凶眉惡眼回過頭,說:“少管閑事!”


    楊天香一陣風來到縣城,一連氣挑選了一件素花的確良汗衫,一件半透明的白特利靈短袖汗衫,一件馬甲,一件胸褡;返回家來,關在屋裏叮叮哨哨洗身子,脫下舊衣換紅妝,對著鏡子一照,自個兒都目瞪口呆,鏡子裏這個花姑娘,一點也不比於芝秀遜色。


    她穿上素花的確良汗衫一亮相,可不得了,百鳥朝鳳的媒人擠破了楊家的門框,連城裏吃商品糧的也有人來求婚;花軲轆老頭和錦囊大嬸應接不暇,眼花繚亂,老兩口子看中了整整一打。一問女兒的意見,天香隻有一句:“我都看不上眼。”


    “塔尖上開天窗,好高的眼眶子!”錦囊大嬸從鼻孔裏哼了幾聲,“你這個彩球,要拋到誰身上?”


    天香咯咯一笑,說:‘哦要學那王三姐兒。”


    錦囊大嬸馬上說:“我可不答應。”


    “那咱們就唱一出《三擊掌》!”天香心裏早有一個朦朦朧朧的念頭,要嫁也嫁給幹哥邵火把。


    兩家失和積怨,隔牆雞犬相聞,多年不相往來,她跟邵火把麵上生分,心卻相連。要嫁邵火把的念頭像春草萌發,她這才抬頭睜開眼,發覺幹哥跟幹芝秀早就打得火熱;於是,生出一股怨氣,恨邵火把,更生出一股爐火,要把幹芝秀比下去。


    於芝秀買一件新衣裳,她就買一身,於芝秀穿紅,她就掛綠,隻是不用麵紗包裹頭臉;她那曬得黑翠翠的秀色,別有一番風韻。但是,這一切,邵火把卻都沒看見,他的眼裏隻有於芝秀一個人;楊天香在他眼裏,仍然是那個抓人咬人的小黃毛丫頭。


    邵火把被捕,下落不明,於芝秀嫁到她家,她又恨又喜;恨的是於芝秀無情無義,喜的是火把到她手了。要是火把喪命身亡,她耳聞北京的寺院為了外事工作需要,打算招收一批和尚尼姑,她就剃了光頭去投考。


    萬一考不上,她就跟自家一刀兩斷,搬到邵家服侍幹爹到老,替火把盡孝。這雖然好似異想天開,楊天香卻是說一不二,隻要她把心一橫,什麽都做得出,火坑敢跳,油鍋敢下,可不像於芝秀滿口空話。


    她正要采取行動,邵火把光榮歸來。


    兵貴神速,快刀斬亂麻,有一天火把到河邊稻田上夜班,她已經在看水窩棚裏恭候多時。


    正是月上柳梢頭時分。


    “幹哥!”她從窩棚裏一躍而出。


    “嗬!”火把跟她多年不說話,事出意外,不免大吃一驚,“你……要幹什麽?”


    “還債!”天香目光大膽放肆,直盯火把的眼睛。


    “你並不欠我一分一文呀?”火把迷惑不解。


    “楊吉利搶走了於芝秀,我來嫁給你!”天香粗野而又嬌媚,“丟了一個殘花敗柳,得到一個清白女兒身,你吃小虧占了大便宜。”


    邵火把勃然大怒,大喝道:“你頭腦發昏!”


    楊天香的嗓門更高:“我神智清醒!”


    “天香,你可真有鬼點子!”火把發出苦笑,“全國都要講安定團結,我不報奪妻之恨的個人私仇?”


    “你的眼睛長在腳掌子上!”天香氣恨得真想又抓又咬,“我不是替楊家贖罪,自打十八歲就想嫁給你啦!”


    火把搖搖頭,神情沮喪地說:“我的心……死了。”


    “難道我不比於芝秀漂亮嗎?”天香看過法國電影《巴黎聖母院》,學那位吉普賽舞女埃斯米拉達的神態,雙手叉腰,挺起豐滿高聳的胸脯,歪著頭,乜斜著眼睛。


    火把匆匆看了她一眼,紅漲著臉倒退一步,說“你比她純潔無瑕。”


    “那你為什麽不娶我?”天香逼上前去,“我一不跟你要房子,二不要你的彩禮,結婚證都不用你掏錢,你還不趕快把我娶走?”


    天香步步進逼,火把連連後退:“我……我……”噗通一聲,仰麵朝天,跌下河去,水下逃走。


    躲在柳棵子地裏跟蹤火把的於芝秀,目睹又耳聞,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


    錦囊大嬸聰明一世,糊塗一時,還被蒙在鼓裏。


    錦囊大嬸一路小跑,到河邊稻田來找天香;天香也已經收工,不過又剜了一柳筐豬菜,娘兒倆在半路上遇見了。


    “天香,火把還在河邊嗎?”錦囊大嬸劈頭就問。


    “咱家火上了房,找他救火;還是芝秀跳井,找他撈人?”天香一出口就嗆她娘的嗓子。


    錦囊大嬸溜瞅一下四外,咬著女兒的耳朵,如此如此,這般這般,問道:“你願當這把鑰匙嗎?”


    “您這是拿自己的女兒釣大魚!”天香冷笑道:“我打開他家的鎖,就進了他家的門,一轉臉兒給您抱出個外孫子。”


    “死丫頭,你好不要臉!”錦囊大嬸啐道。


    “不要臉,沒良心,是咱們楊家的門風!”天香的舌頭不但帶刺,而且掛鉤兒。


    錦囊大嬸搜索枯腸,再也無計可施,隻得忍痛孤注一擲,說:“娶媳婦就得拜丈人,你快把他擒到楊家來!”


    天香把裝滿豬菜的柳筐交給她娘,神了神身上那件半透明的特利靈短袖白汗衫,攏了攏散亂額前的頭發,陽光下照了照影子,走著比於芝秀那風擺楊柳還優美的腳步,到看水窩棚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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