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火把已經二十九歲了。


    他的爹娘,泥土本色,一對土命人;他是土命人的兒子,本色也像泥土。


    他在泥棚茅舍的小炕上呱呱墜地,當時吳鉤正從縣委副書記調任市委農村工作部政策研究室主任,來到魚菱村跟老朋友告別,趕上他落生,就給他起了火把這個名字。


    火把六歲死了娘,邵正大為人粗獷,哪裏有慈母心腸?他每天吃的是燒糊的夾生飯,常年穿的是打補丁的破衣裳,一開春就光腳丫子,不上大凍不穿鞋。文盲世家,邵正大並不看重識文斷字;隻因吳鉤被發配到運河灘農場勞改,火把得到吳鉤的關心和指教,邵家才破天荒,出了他這個文化人。


    吳鉤把他的藏書,從北京運到魚菱村邵家,邵家的西屋,便是他的個人圖書館;隻要能從農場抽身一個小時,就到邵家來看書寫字,火把也跟著沾光。


    天下大亂初起,北京焚書的消息傳來,吳鉤和邵家父子挖了個地窖,把這些書深藏密存。楊吉利帶領北京造反小將抄家,砸爛邵家的壇壇罐罐,藏書卻沒有損失一冊一頁。後來,吳鉤被押送邊疆的五七幹校,這一窖書就全歸火把享用了。


    魚菱村的男女老少,都知道火把有學問,可就不知道火把的學問從何而來;火把怕露了餡,一出家門就呆頭呆腦,像一隻沒嘴兒的問葫蘆。


    天香的心目中,火把是一位天生的奇人,上天下界的文曲星。


    來到看水窩棚,天香不見火把的人影,卻聽見河坡下的水柳叢中,火把嘴裏嘰哩咕嚕。


    她拾起半塊磚頭,一道流星投下河去,河水飛花,濺溫火把一身。火把逃上河坡,急不得,惱不得,皺起眉頭說:“天香,你光知道淘氣!”


    天香吃吃笑,問道:“你念的是什麽咒語呀?”


    “英文?”火把亮出一塊磚大小的厚書,那是英漢大詞典。


    “喲!你的肚子裏開了個雜貨鋪。”天香伸了伸舌頭,大驚小怪,“還有外國貨。”


    “坐牢這三年,同號有個科學院的助理研究員,他怕荒廢了學問,天天給我上數學、物理和英語課。”火把微笑著,把大詞典遞給天香,“你隨便翻一頁,隨便點一個漢語詞匯,我能說出這個詞匯的英語。”


    “你跟我回家拜丈人,叫老丈人當麵考你!”天香接過大詞典,順手牽羊扯住火把的胳臂,“你那個老丈人楊花軲轆,也會嘰哩咕嚕說洋文。”


    “天香,你這個楊排風!”火把掙紮著,“我想上學,不想戀愛。”


    天香哼了一聲,說:“過年你就三十了,別忘了男大當婚呀!”


    “過年我就三十了,大學不要我們超齡學生了。”火把淒然地苦笑了一下,“可是聽說明年農學院經濟管理專業招收研究生,報名的人不會多,我想拚命準備一年,明年碰一碰。”


    “牛不喝水,我也不強接頭。”天香故作冷淡神氣,“隻因是吳鉤大伯作媒,把我許配給你,兩家言歸於好;我不敢掃他的麵子,才好像跟你死皮賴臉。”


    “吳鉤大伯!”火把跳了起來,“他還活著?他當真來到咱們魚菱村?”


    “耳聽為虛,眼見為實。”天香更把臉一沉,“人家又當上大官,大老遠從北京下來,為的是解決咱們兩家的老大難問題;你房頂開門,六親不認,那就出麵把他噎回去。”


    這時,跟火把換班的小夥子,酒足飯飽來接班,大喇叭嗓子高唱電影《小花》的插曲:


    妹妹找哥淚花流……


    “咱們快去見吳鉤大伯。”火把壓低聲音,“你走南路,我走北路,別叫這個家夥看見。”


    “我偏要公開表演!”天香忿然作色,“你摟住我的腰,我枕著你的肩膀,胳臂腿兒粘在一塊走,為什麽咱們就要比電影明星的臉皮兒薄?”


    火把急得打轉,半天憋出一句話:“這是魚菱村,你得因地製宜呀!”


    “那你親我一下!”天香仰起黑翠翠的秀臉兒,又妖媚,又無賴。


    火把看她那野性十足的神態,怕招惱了她,又抓又咬,隻得彎腰親了一下她的臉蛋兒,便馬上揉了她一把,說:“快走!”


    天香撫摸著發燒的臉頰,忽然變得含情脈脈,羞答答地說了聲:“你在我臉上蓋了章!”一隻山雀兒似地飛走了。


    火把交了班,大步流星回村;村口,天香正等他,火把隻得跟她並肩而行。但是,走出不遠,火把又站住不走,難為情地說:“我見了你爹娘,可怎麽張口?”


    “你拜我為師,學唱我的樣板戲!”天香嘻笑道,“咱們先到你家去,看我怎樣拜公公。”


    他們躡手躡腳,繞道走進邵家;邵家滿院綠樹蔥蘢,他們站在一棵海棠樹下,先聽聽動靜。


    邵正大關門閉戶,死守三間泥棚土屋,不許吳鉤人內;吳鉤手夾著一支香煙,在窗下走來走去,就像來回拉鋸,要鋸開邵正大這個榆木疙瘩。


    “正大呀,正大!黨中央號召咱們向前看,你怎麽長了個申公豹的腦殼,臉朝後方?”


    “吳鉤,你不必跟我白費吐沫了!”邵正大門聲悶氣,“我一回被蛇咬,十年怕井繩。”


    火把怕老哥倆吵崩了,連忙喊了一聲:“吳大伯!”跑了過去。


    “嗬,火把!”吳鉤跟火把猝然相見,打了個愣怔,鼻子一酸,熱淚奪眶而出。


    天香也喊道:“吳大伯!”一步搶先,趕在火把的前麵。


    “你……是誰家的姑娘?”天香在吳鉤的記憶裏,並沒有留下印象,十分眼生。


    “吳大伯,您剛才並沒有見過她呀?”火把又瞪住天香,“你說吳大伯保媒,原來是騙我!”


    “這叫先斬後奏!”天香站在吳鉤麵前,大大方方,麵不更色,“吳大伯,我是楊家的女兒,跟火把情投意合,求您當個媒人,您賞光不賞光?”


    吳鉤大笑道:“你們這是抬舉我。”


    “我不同意!”邵正大在屋裏咆哮。


    “婚姻自主,您老人家還是順水推船,錦上添花吧!”天香走到窗前,拍打窗戶,“我的幹爹,火把都給我蓋章了。”


    “那我就不認他這個兒子!”邵正大氣得戰抖,“天香,想不到你小小的人兒,也學會了你爹那一套花活兒鬼點子。可恨我前世造孽,生下個兒子軟骨頭;小子無能真無能,情願更名改姓,你就把他帶回家去倒插門吧!”


    天香一串脆笑,說:“喜兒唱得好:‘鳥成對,喜成雙,半間草屋做新屋’,我跟火把到看水窩棚拜花堂。”


    “滾,快滾!”邵正大大叫。


    吳鉤哈哈大笑道:“正大,楊六郎惹不起穆桂英,你還是收起那《轅門斬子》,開門認兒媳婦吧!”


    “我放火燒房!”邵正大在炕上大跳,跳塌了炕麵。


    吳鉤知道邵正大牛脖子難拐彎,不如先把他掛起來,放一放,冷處理;便說:“火把,天香,你們的爹牽著不走,打著倒退,我隻有當你們的代理家長,包辦一切,咱們喝喜酒去!”


    東院,於芝秀掌灶,錦囊大嬸幫廚,葷、素、冷、熱,八盤四碗,擺滿一桌。


    天香到灶上,挑選了幾樣菜,裝進柳籃,又拎起一瓶酒,送到西院去。


    聽得見,邵正大有如吳牛喘月,呼呼生氣,火氣吹得窗紙嘩嘩響。


    “爹!”天香敲敲屋門,“您肝火旺盛,傷神氣虛,大碗喝酒,大塊吃肉,補一補身子。”


    “拿回去!”邵正大冷冰冰地說,“我不吃你們楊家的飯。”


    “您開門,我做邵家的飯,咱們爺兒倆吃。”


    “你還是回家吃酒席去吧!”


    “好馬不吃回頭草!”天香喊道,“我餓死在邵家屋門口,您得給我償命。”


    邵正大隻得開門放天香進屋,天香撲到他懷裏放聲大哭。


    “兒呀,你哭什麽,哭什麽?”邵正大慌了手腳。


    “狠心的爹呀!”天香哭道,“我小時候,您跟幹娘多麽疼我,如今卻鐵石心腸……”


    邵正大被感動得肺腑一陣疼痛,老淚橫流地連連說:“兒呀,爹人老眼發昏,棍掃一片,誤傷了你。”


    爺兒倆吃了一頓粗茶淡飯。


    東院的酒宴,一直吃到太陽落山;火把到河邊看水窩棚換班,吳鉤掙脫了花軲轆老頭和錦囊大嬸的挽留,又回到西院去。


    “我睡了!”邵正大跟吳鉤餘怒未息,“小廟裏裝不下大神仙,你還是到東院睡那高房大炕,才不辱沒了你的官體。”


    吳鉤在房簷下一坐,說:“打鬼子,鬧土改,辦合作社,此處都是我的堡壘戶,看誰敢把我掃地出門?”


    邵正大不吭聲了,過了半晌,忽然從窗裏飛出一件錦襖,落在吳鉤身上,怒而又怨地說:“灌滿了一肚了貓兒溺,別再著了涼,快技上搪一搪寒氣吧!”


    吳鉤卻拿起掃帚,在窗下打掃一片淨地,鋪上一塊席頭,仰麵朝天躺下,邵正大又扔出一床被子。


    “月是故鄉明,人是故人親嗬!”吳鉤慨歎一聲,“想當年,咱倆常常頭並頭睡在院裏;院裏風大沒有蚊子咬,整宵半夜地掏心窩子呀!”


    “唉!當年,當年……”邵正大悲愴地嗚咽,“吳鉤,你能把當年找回來嗎?”


    “你開門走出來,在我身邊躺下……”吳鉤咽下辛酸的淚水,“……我們溫故而知新。”


    此時,呱嗒一聲響,門閂落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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