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是的,可以這樣說。大家期待的是異於尋常解說的有趣內容。”


    “嗯,診斷是嗎……”真木點燃一支煙。“全集總共有多少卷?”


    “預定是十卷,各卷約需要二十五張至三十張稿紙的解說部份。”


    “算起來大概將近三百張稿紙。這可不簡單呢!最重要的,批評稿的稿費太低,而且又吃力不討好。”


    “很對不起!”奈穗子笑著說。“這一點,敝公司當然能夠體會得到,因此,這次的解說稿預定全集出齊之後再結集出單行本……”


    “哦?貴出版社願意出單行本?”


    “是的。目前我們尚另外企劃一套現代作家論的係列叢書,田中英光論是其中之一。”


    這段話使真木英介動心了,如果這樣,確實有值得嚐試的價值。最重要的,像四季書房這種一流的出版社,主動答應替自己出書,實在是求之不得的幸運!


    真木強自按捺內心的喜悅。“其實,出版田中英光全集也算是很大膽的嚐試了。”


    “敝公司主編是田中英光的書迷。召開企劃會議時,也有人認為這樣太冒險,但是,主編馬上站起來說,讓不幸的作家重新獲得評價,乃是四季書房的使命,為何隻是讓太宰治受歡迎?你們讀過田中英光的作品嗎?最後,他大拍桌子說,若賣不出去,我全部買下來。就這樣決定要出版了!”


    “這位主編真令人激賞。”


    “就是脾氣暴躁了些。”奈穗子笑了,櫻唇之間露出兩排勻整潔白的貝齒。“我很讚成貴主編的意見,田中英光的文學實在是被評得過低了。”


    “果然讓我猜中哩!”


    “猜中什麽?”


    “這隻是我的猜測。我一直在想,您大概會這麽說,因為,我拜讀過您在x大大學新聞發表的散文隨筆《野狐忌》,所以……”


    “是嗎?你怎麽看到的?”


    “家兄曾在x大念書……文中所寫的都是真的嗎?”


    “當然。我親睹英光自殺!當時,我和雙親住在三鷹,就是禪林寺附近。不但沒電視可看,說到玩的,也隻能在寺院境內跑來追去,玩玩捉迷藏或警察抓小偷之類的遊戲,每天,都是和鄰居小孩子一起。所以,目睹英光的自殺也絕非偶然……”


    “這麽說,那位叫早苗的小女孩,當時也……”


    “在我身旁。一切都如文中所寫的。”


    “您喜歡她?”


    “喜歡!即使是六歲的幼童,還是有愛慕異性之心。”


    “那她就等於是您的初戀情人……”


    “或許吧!就算現在,每當聽到早苗之名,心情還是會激動不已。”


    “太感人了。”


    “肌膚白晰、長發,我始終難以忘懷。那時正好是戰後的混亂期,每個人都隻顧著自己的生活,人事變遷很大,那對母女究竟來自何處?去往哪裏?不論問誰都無人知道。”


    “我讀那篇《野狐忌》時,心裏就覺得那該算是您的情書。”


    “沒有收件人的情書嗎?事實上,去年遭車禍死亡的先妻也是叫早苗。雖然容貌完全不同,但……”說到這兒,真木不好意思地抓抓頭。“話題偏得太遠了,還是回到本題吧!對了,何時截稿?”


    “第一篇稿子最好能在十二月底完成。”


    “嗯……還有四個月嘛!若隻是解說收錄的作品那倒簡單,但,若要診斷田中英光,就得搜齊資料了。”


    “那一定很累囉?”


    “不錯。他會被稱為瘋狂文人,就這點而言,是和阪口安吾或太宰治有相通的一麵,但,本質上卻截然不同。譬如,創作出像《奧林匹克之果》這種洋溢年輕和生命力作品的他,為何在短短的七、八年後就轉變成瘋狂派作家?這種劇烈的蛻變令人難以置信!借用一句正宗白鳥的話,等於是敞開褲子拉鏈,在街道邊走邊小便……”


    “這太過火了吧?”奈穗子嘟嘴。“我雖然不太懂,可是,總覺得在這類瘋狂派作品中,必定有呈現該作家的人性苦惱!”


    “反正,這是每個人的觀點問題。隻不過,讓我感到興趣的是他的遺書,寫在隨身攜帶的《太宰治全集》扉頁,其中有‘我被神或惡魔所擊倒’的句子。那麽,驅使他走向幻滅人生,亦即,擊潰他的惡魔究竟是什麽?這一點如果不能解明,就無法替他下診斷。因此,我希望盡量搜集最多的資料,另外,也需要有足夠時間調查……”


    “可是……”吉野奈穗子拂去黏在汗濕額頭的前發。“我看過您的《自殺作家論》,關於田中英光的部份,您已進行過相當詳細的調查……”


    “沒有調查!像那些事,任何人都該知道。本來,我並不打算寫田中英光論,隻想將所有自殺的作家列出,探究其作品是否有令人聯想到自殺的部份,所以並未深入調查。但,這次不同了,真正的作家論就得搜集盡可能最多的資料……”


    “我懂了。”奈穗子用力點點頭,站起身。“關於資料的搜集方麵,請讓我們幫忙。如果因此必須外出旅行,我會負責安排,所以,請您務必答應撰寫。”


    “這……”真木英介考慮了一會兒,下定決心。“我是沒有很大的自信,不過,試試看好了。”


    “謝謝您!”奈穗子鬆了一口氣似地低頭道謝。“如果您有什麽事,可以隨時通知我。那麽,我告辭了……”


    真木送奈穗子出了大門,然後,進入書房,在書桌前坐下,輕輕呼出一口氣。


    將近三百張稿紙的解說,必須先決定整體的構思大綱。也好,趁此機會寫點推陳出新的東西,至少,讓世人看看自己的真才實學。


    2


    依年譜可知,田中英光是大正二年一月,出生於東京赤阪。但,雙親原籍高知縣。


    父親岩畸英重出身於土佐郡土佐山村,號秋月鏡川,是維新史的研究者,有數冊著作傳世,另外,還創辦“富士新聞”,在當時是相當出名的知識份子,亦富於文才。


    祖父英生是土佐山神社的主持者,亦為著名的漢學專家。當然,英光也承襲了父祖兩代的文人氣質!


    但,他承襲的非僅“文人氣質”,從他所寫的“我的父係血統中很可能流著瘋狂的血”中可窺知,父親和祖父的個性都很偏激、狂暴。尤其是父親更具有酒後亂性的傾向!


    這種對於“瘋狂之血”的恐懼感,一定經常在他內心深處造成沉重負荷。他在作品《魔王》之中就曾寫著:“如果終歸要死,那就早點死吧!趁還年輕之時。”,及“若有惡魔存在,請買走我的靈魂、影子和良心。”或許,這類絕望的心境也是源自對自己未來的陰鬱預感吧!


    一般人認為,他的自殺是在酒和安眠藥所造成的精神錯亂狀態下進行的!


    當時的報章雜誌都以離婚的痛苦、思想的苦悶為其自殺原因,但,這隻不過是皮肉之見,甚至,隻能稱之為臆測。其實,在其自殺的背景中,存在著對於“瘋狂之血”的恐懼!他之所以讓自己行徑如狂人,也是希望藉此逃避對發狂的畏怯!


    他有意識的跳進瘋狂的世界裏,在因遺傳而來的瘋狂本性發作之前,以自己意誌來實現人為的“瘋狂”,這是他對永遠成為心理威脅的“黑色之血”的唯一報複,更是唯一的逃避之路……


    邊看著田中英光的年譜,真木英介茫茫然地想著。


    這是深入了解英光作品及生活方式的一項線索,甚至可稱為一種新的觀點,但,他尚無自信能以此做為獨自的見解,發表於解說之中,因為,那太具幻想性,也太過於武斷了。於是,他再度望向年譜。


    田中英光有二姊一兄,本身是老麽,因為繼承母親娘家,所以冠田中之姓。


    母親名濟,後改名新子,土佐郡高知村人,其父田中福馬在東京經營書店,由於她是獨生女,所以,在“結婚後若生次男,必須繼承娘家”的條件下,嫁往岩畸家。


    這位母親也是倔強任性的個性,一旦發起脾氣,就如脫韁之野馬,桀驚難馴,當然,夫妻之間的衝突就無法避免了。而且,那並不是尋常的夫妻吵架,有時,更會出現以刃物相向的情況。英光雖然恐懼自己的父係之血,事實上,母親的異常個性和資質,更在他的人格形成上造成了很大的影響!


    但,少年時代的他卻是善良柔弱的性情,即使進入早稻田大學就讀之後,家人還是喜歡叫他“孩子”。下麵這段文章最能形容當時的他了:“早年喪父,又是家中麽子的我,被家人像貓般寵愛著。雖然昂昂六尺之軀,卻猶是娃娃臉的孩子!”


    在這段學生時代,他是早大帆船賽的選手,獲選參加奧運。這不但是他人生中最美好的時期,也是最光榮的一段時期。


    他曾追憶當時的情景:“奧運之旅有如一種青春的酩酊!那天,在各國國旗中見到太陽旗時,感覺上竟然美得令人顫栗,印象無比強烈。”


    在那種年輕的純真感動裏,沒有猶豫,也無誇張!


    獲得池穀獎的《奧林匹克之果》雖是描寫他傾慕在他前往洛杉磯參加奧運的船上,認識的跳高選手熊本秋子的作品,但是,卻洋溢著他對青春的謳歌。


    烏黑的長發披肩,身穿綠色毛衫,站在月光下的甲板之少女。他寫著:“隻能認為是與你邂逅,才使海洋、月光、黑夜如此充滿芳香。”


    他雖想說自己的戀情,卻沒勇氣出口。他告白著:“我的血管裏似乎流動著她的血,唯有她在身邊,我過的才真是黃金般燦爛的日子!”


    當時,在這位訴說著像童話般優美的戀情之主角身上,見不到一絲瘋狂派作家的影子。那麽,他是何時開始轉變的呢?


    真木英介抬起頭,從書架上抽出一冊剪貼簿。這是他以前寫《自殺作家論》時所使用的,裏麵搜集了不少和田中英光有關的報導和研究論文。


    昭和十年自早大畢業後,英光進入橫濱橡膠公司,至朝鮮分公司赴任。在學期間,他雖曾受哥哥影響而加入共產黨,但是親睹黨內的混亂,不久即脫離了,後來創辦同人雜誌《非望》,一變而成為文學青年。也是在這時,他開始心儀太宰治,彼此有了書信往返!


    在英光的創作集裏,太宰治作序說:“與我們相比,田中是更有氣質、更纖弱,卻也是更誠摯的青年!”


    但,在國外工作的寂寥,導致他沉迷於酒色之中。他的嗜酒其實也是遺傳自其父親!


    昭和十一年,他酒醉負傷,度過將近兩個月的住院生活。這段時期內,他和護士小島喜代建立了親昵的感情,翌年終於結婚。當時,他二十五歲。


    戰爭期間,他接到兩次征召。這兩次的戰爭體驗,再度讓他成為社會主義信徒,戰後,又加入共產黨!但,由於他深刻體會那是“追求以領導者為中心的私利私欲之群眾”,而再次脫黨。但,也因此讓他自覺“自己是隨時背叛信條的不義之人”,徒然加深其自我厭惡和挫折感!


    對他而言,唯一的救贖是文學。而,當時的狀態是“無數流行作家早已成名,我就像錯過開車時間的乘客,完成的稿子根本沒人要。”


    另一方麵,他的妻子對於苦悶的他非常冷淡,他解釋原因為“我的妻子並非處女,但,卻故意說稱為騎腳踏車摔倒所致,為了讓自己的過去顯得神聖,總是對我冷若冰霜。”不過,這種說法很難讓人相信!


    但是,很容易可以想像:在經濟的困窘之下,他的日常生活黯淡至極。也因此,生活態度急速崩潰了,就像自斜坡滑落一樣,急速沒入墮落的世界。等到一位叫山崎敬子的女性出現,速度更加快了……


    真木英介對敬子這位女性很感興趣。在年譜上昭和二十二年一項,記載著,“十月,至東京領取稿費,在新宿邂逅山崎敬子,不久,兩人立即同居。”


    戰後,帶著妻子和四個兒女回國的英光,居住於靜岡縣三津濱。


    和山崎敬子靡爛的愛欲生活,在小說《野狐》中描寫得至為詳細。由於與敬子的同居,英光和妻子的情感宣告斷絕,他的神經錯亂、自殺未遂、傷害事件等等,都和這女人的存在脫離不了關係。


    山崎敬子到底是什麽樣的女性呢?


    3


    在小說中,山崎敬子是以“桂子”名義登場。她是流連於新宿鬧區一帶的私娼!


    英光對桂子的形容如下:“膚色淺黑、五短身材、塌鼻梁、朝天鼻。”


    “連十二的八倍是多少也算不出來。她是貧窮人家的女兒,又是私生子。”


    “酒醉之後脾氣暴烈,甚至連警察或流氓都不怕!”


    英光徹底迷戀上這個女人。容貌醜陋、沒才能、隨意撒謊、淫蕩的肉體又染患病毒的私娼,如何使他如此沉迷呢?是肉體的魅力?


    “那不知疲倦、大腿有淡縞花紋的肉體令我著迷!”


    “可以說因為她才使我了解何謂肉體之戀!”


    但,僅憑這點理由,英光是不會耽溺不醒的。受精神饑渴所苦惱的他,是企圖藉著對這女人的沉迷來滿足饑渴!


    思想、愛情、家庭、妻子、金錢、文學,這一切的一切,他從未有過滿足。每天過著荒漠般生活的他,突然遇見了。“和普通私娼截然不同的純情和真誠”的桂子!


    第一夜,桂子在飯店房間裏毫不隱瞞地細述自己的過去,淚流滿麵的在英光懷中熟睡了,那瘦削的臉龐,有著童女般的楚楚可憐。他的心中開始湧升起強烈的愛情——在自己懷中訴說前塵、淚流滿麵的這女人,真的是娼妓嗎?


    對於桂子的迷戀,他寫著:“少年時代,我也曾對成長於鐮倉的農村,有過像桂子這種經曆的少女們,抱持著好奇和淡淡的戀情。她們到都市感染了惡疾,年紀輕輕的,回鄉不久就告死亡。也許,對於這些少女們的愛情,完全在桂子身上爆發了!”


    桂子有完美的性技巧。但,在晝夜不分的愛欲生活中,他仍時而會想起在三津濱的妻子,特別是孩子們的事,總是令他懸念不已!


    曾經,也想過和桂子結婚,卻又馬上打斷這念頭。“要十八的六倍是多少都算不出來的桂子撫育孩子,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好多次,他打算斷絕和桂子的關係,回到三津演的妻兒身旁,企圖逃避。但是:“見到妻子僵硬的表情、無言的輕蔑,更令我懷念桂子,結果,又回到她身邊。”


    為求減輕這種痛苦,他酗酒、服用安眠藥。最初是十顆左右,但旋即增至五十顆、一百顆。可是,對他已無催眠作用,反而體驗到愉快的精神昂奮,而,這更煽起他的欲火!


    當時,桂子已染患梅毒,經常注射盤尼西林治療。他回想起曾在醫院見過罹患此種病症的患者照片:“鼻子糜爛、留下茶花瓣似的斑痕,兩唇出現無數潰腫,尤其是私處更慘不忍睹。”


    但,他仍縱情地深入桂子體內。然後,感到疲倦和自責、悔恨,為了淡忘,又是喝酒、服安眠藥……


    在這樣的境遇中,他知道了太宰治自殺的消息。當時是昭和二十三年六月。


    太宰是唯一能理解他的文學之人,也是他最敬仰的前輩師長。


    他倆之間有一些奇妙的類似點:生前曾自殺未遂、藥物中毒、傾向左翼、住過精神病院……


    而且,太宰留下作品《再見》而去世,英光也寫了一篇《再見》而斷絕自己生命。


    無論如何,太宰的自殺對英光造成很大的打擊。在半瘋狂的狀態下,他也打算和太宰同樣躍入玉川上水,但是,被製止了。


    以後,他的生活態度更為頹廢,曾因安眠藥中毒而被送入精神病院,但,出院後,仍舊藥酒不離。


    他開始受到幻覺和妄想所侵襲了,結果,造成傷害事件的發生。昭和二十四年五月,他和桂子口角,隨手抄起菜刀刺進其下腹。四穀警局將他移送法辦。但,精神鑒定的結果,獲得不起訴處分,因為,那是因藥物中毒引起的精神錯亂狀況下所出現的行為,和瘋狂毫無兩樣……


    真木英介讀年譜至此,最初的疑問又再浮升了:他是自己創造出瘋狂的世界!


    由於恐懼自己身上的瘋狂血統,他寧願自行跳進瘋狂的世界裏。


    人,站在絕壁頂上時,總會受到想往下跳的心情之侵襲,亦即,對於高度的恐懼,轉變成往下跳的衝動。就像有的人見到幽靈會倉皇逃走,有的人卻想上前一窺其真麵目,兩者有截然不同的反應。英光則是自己撲向在麵前晃動的瘋狂幻影!


    讀他後期的作品可知,直到自殺之前,他對於生存還是非常執著。


    《再見》中有一節:“我雖自信為已死之人,卻仍不想對生存的世界說再見!”


    《野狐》中亦有一節:“我很單純的相信,隻要拚命的在人生中活著,持續不斷地修業,必能成為好作家。”


    這證明了他雖然過著和山崎敬子之間那種不可自拔的愛欲生活,卻仍“拚命想在人生中活著。”


    這種對於生命的慾求,和他的異常錯亂,究竟交會於何處呢?


    雖說精神錯亂,但是他並非是完全的狂人。在遺書之中,他寫著“這是覺悟之死”,尚且還顧及自己兒女的生活,說“可能的話,請編訂我的作品選集,將版稅交付孩子!”


    每日苦惱的心境,他從未向妻子傾訴,“對肉體的喜悅都刻意掩飾”的妻子,總是一麵冷冷注視著丈夫的瘋狂行劻,一麵“故意投以諷刺,甚至告訴孩子們說我是壞人”。


    也因此,山崎敬子對他而言宛如仙女、沾滿汙泥的天使、可愛的女人。也是唯一能互相裸露私處,互舐傷口的女人……


    真木英介忽然想:希望見一見這女人!


    她應該是最了解田中英光的,因為,隻有她聽過英光的內心世界的話!


    山畸敬子(桂子)到底在哪裏?是還活著呢?或是已經死了?


    4


    星期六下午,四季書房的吉野奈穗子來到真木位於世田穀的公寓。距離上次委托撰寫解說的拜訪,正好間隔一周!


    “進行的狀況如何呢?”奈穗子拿出特別準備的威士忌遞上,問。


    “還早得很呢!”真木笑著說。“隻是看看其年譜、翻翻其作品而已。”


    “你們這種行業,一定很累……”


    “那還用說。這次答應寫解說,我現在已後悔了哩。”


    “真抱歉!”


    “對於田中英光的評價,不管是文學方麵,或是人性方麵,有各種不同的人寫過,觀點大致相差不多。但,我若也是同樣的寫法,貴社可能就不滿意了。”


    “不錯,我們是希望從新的觀點來剖析田中英光。”


    “那麽,問題還是在資料。我現在對山崎敬子這位女性稍微有點興趣!”


    “啊,是和田中英光同居的那個女人?在《野狐》裏,有出現吧……”奈穗子似也看過英光所有作品。


    “是的。他對自己的妻子沒有愛情,也不信任。但,在這女人之前,卻暴露出一切。照我推斷,他無法告訴妻子、家人、朋友的話,都告訴這女人了。亦即,隻有她聽過田中英光的肺腑之言。”


    “可是,”奈穗子微笑。“在那本作品裏,寫的各種事情,應是他的真心話……”


    “這怎麽說呢?像葛西善藏或嘉村礒多,亦即,被稱為私小說(注:以自己生活體驗為題材的一種小說,又稱心境小說)作家的人,他們的作品內容有多少屬實,就是一個極大的疑問。不能從作品來直接判斷作家的真實生活!”


    “我明白。”奈穗子未再反駁。


    “我很希望見到那女人,問她一些問題。不過,這大概不可能,所以,就很難找出有關田中英光的新資料了。如果能從認識他之人口中得知一些尚未被人寫出來的事實……”奈穗子說:“這樣,您可利用我們的周刊呀!”


    “周刊?”


    “是的。敝社的《周刊四季》裏有‘文友聯絡欄’……”


    “原來你是說那個,對了,上次我還利用過呢!”


    《周刊四季》創刊以來,就有“文友聯絡欄”,在讀者之間深獲佳評。通常,作家或演藝人員利用此聯絡欄刊出自己希望之物、想尋找之物、請他人幫忙之事等等,要求讀者幫忙。譬如,找女傭也行,需要影片的舊海報也行,甚至想得到某地的風景明信片都行,最重要的是,它等於是免費的廣告欄!


    由於讀者人數不少,每期都得到相當的回響。


    以前,真木英介在寫作《異端詩人的家譜》時,也曾利用此欄刊出“尋求詩人的生活照或書信等,照片請注明拍攝的時間、地點,書信則簡單說明和對方的關係,事後必定奉還。若發表於拙著之上,必奉上薄禮”,而收到十數張照片。其中,有的詳細注記當時的情況及和該詩人的關係等等,等於是詩壇側麵史般的貴重資料。在該著作裏,就用上數張照片,也寄給提供者若幹謝禮!


    奈穗子還記得此事!


    “不錯,該聯絡欄確有回響,就依你的建議吧!”


    “說不定能獲得有關山崎敬子的某些線索呢?”


    “可能嗎?”


    “甚至連早苗小姐都會出現的。”


    “別開玩笑了,山崎敬子和早苗母女都是背負著戰爭的陰影活在都市黑暗麵的人!敬子是私娼,早苗之母也不可能過著正常人的生活,就算現在還活在某處,也不願向他人訴說傷痕累累的過去。”


    “難道您不想見早苗?”


    真木苦笑著說:“你為何這樣拘泥於她的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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