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前略


    自《周刊四季》中得知您在尋求有關田中英光的資枓,心想,可能對您能略有幫助,所以提筆寫此信。


    我是三十四歲的家庭主婦,六年前和服務於縣府的丈夫結婚,居住於長野市。但,今年四月,婆婆去世,所以,我現在回丈夫家鄉,照顧行動不便的公公。


    丈夫每個月回來一、兩趟,但,我不能留下公公前往長野市,所以,把自己的行李全部帶在身邊。其實也沒什麽,因為我從少女時代開始就喜歡上了文學,身邊多少也搜集了將近兩百冊書籍!


    公公行動雖然不便,卻也幫我整理行李,不過,仍笑我說:簡直像是書店在搬家嘛!


    就在那時,突然聽到公公低叫出聲。我回頭一看,發現公公正拿起一冊書,聚精會神地看著,那是田中英光的作品《奧林匹克之果》!


    我問:“這本書怎麽了?”


    他輕摸書皮,說:“我認識這個人,非常了解田中英光這個人。”


    我嚇一大跳!剛結婚時,公公在村裏的幼稚園任職園長,既非作家,也和文學毫無關聯。我問:“您是在何處認識田中英光?”


    “東京,就在東京的四穀。”


    “嘿,您曾住過東京?”


    2


    信很長,但是,真木英介卻歡喜異常地看完了。


    寄件人的字跡娟秀,文筆動人,不愧是愛好文學的女性。可是,最讓真木欣喜若狂的還是內容:負責偵訊田中英光的傷害案件之刑警竟然出現了!


    這實在是出乎意料之事,也是一般研究者或批評家未注意到的盲點。


    鑒定英光的精神異常的鬆澤醫院醫生,雖曾在某雜誌上發表有關英光的症狀及性格,但,當時負責偵訊英光的刑警之存在,卻被所有人忽略了。即使有注意到,也絕對拿不到當時的偵訊筆錄!


    英光能獲不起訴處分,主要是因其行為乃是在精神錯亂的狀態下進行的。亦即,因酒精及安眠藥而誘發的暫時性心神喪失行為!


    製作筆錄時,一定有詳細問及他和山畸敬子由邂逅至同居的過程、日常生活的概況、行凶的原因、行凶當時的情景,甚至其思想的變化和現在的心境等等。而英光本就耿直的個性,供述時不可能會說謊,也就是說,負責偵訊的刑警最能了解案發當時英光的生活及心理狀態!


    而且,他還將自己的心境寫出,讓對方看。當然,他的心理及文學意境上的表現,刑警可能無法了解,但,刑警卻記在日記之上!


    “這才是我所需求的未發表過之資料!”


    換句話說,這正是這次解說內容中能迸放異彩的焦點商品,也是了解田中英光頹廢靈魂曆程的有力線索!


    真木英介將信反複讀了好幾遍,並記下信封上的寄件人住址和姓名。


    當天下午,四季書房的吉野奈穗子打電話來了。


    “這期的文友聯絡欄很快就有讀者回響哩!”她說。


    “是嗎?”


    “有人寄來田中英光的照片,是住在四國的高鬆市,家中經營美容院的一位女性。好像她已逝的丈夫是報社的攝影記者,曾擔任洛杉磯奧運的特派員。”


    “那麽,照片是英光參加奧運當時的……”


    “是的,有兩張照片,一張是在夏威夷上岸時所拍攝的,他正接受獻花,另一張則是在前往洛杉磯的船上甲板,穿運動裝拍攝的。”


    “嗯,奧運紀念照……”真木語氣顯得並不熱衷。


    奈穗子低聲笑了。“我也覺得沒什麽用處,但……”


    “沒關係,畢竟這也是讀者的一番心意。從現在開始,不知還會獲得什麽樣的資料,這就是一種樂趣了!對了,我這邊也……”話才出口,真木停住了。


    將上午收到信之事告訴對方,未免太早了!借用新聞記者的用語來說,這是一種獨家新聞,現在就說出,實是可惜。


    不過,是奈穗子勸自己利用“文友聯絡欄”,她以後更可能隨時協助自己,所以讀者有任何消息,是應該告訴她才對。


    “喂、喂!”奈穗子稍稍提高聲調。“是不是讀者和您有何聯絡呢?”


    “嗯。我收到了某位女性的來信。”


    “是什麽樣的人?”


    “住在長野縣,好像是很平凡的家庭主婦……”


    “她知道有關田中英光之事?”


    “不是的,是她公公。對方以前住在東京,是四穀警局的刑警,我想,憑此你應能揣測出大概吧?”


    “這……刑警和田中英光……我絲毫不懂。”


    “你知道田中的情婦山崎敬子吧?”


    “是的,上次您說過很想見她一麵……”


    “不錯,如果她還活著。英光是在昭和二十四年秋天自殺。而在當年五月左右,他和山崎敬子發生衝突,以菜刀刺傷她,後來雖獲不起訴處分,可是,那次負責偵訊他的刑警,目前住在長野縣!”


    “啊!”奈穗子的聲音中挾帶些許驚詫。“那麽,也有可能找到山崎敬子了?”


    “為什麽?”


    “既然是傷害案件,當然被害者也會接受偵訊,所以,她的本籍、父母姓名、職業等都會有記錄,隻要能查出,即使動員敝社所有人力也……”


    “不能操之過急!”真木苦笑。“一般民眾不可能看得到警方的偵訊筆錄。就算當時確實如你所說的調查得很詳細,時間經過這麽久,憑記憶也回想不起來了。”


    “可是,至少見到對方之後,很可能因此而獲知一些令人滿意的事實吧?”


    “嗯,我是想去見他,不過,尚未得到本人的承諾。依信中所說,他現正在附近溫泉療養院接受定期檢查,等回來之後,其媳婦會再和我聯絡。”


    “能否告訴我寫信之人的姓名和住址……”


    “不,我自己與她聯絡。對於此事,我還不想公開。”


    “我明白了。其實,我們隻是想寄給她一封簡單的謝函而已……”


    這一點,真木也了解。在謝函裏附送印有雜誌名字的原子筆,亦即表示對讀者的感謝!告訴對方的住址和姓名之後,真木又叮嚀著:“關於日高誌乃的信之內容,暫時請勿讓編輯部其他人知道。”


    “我會的。我們所關心的是能完成真正吸引人的解說,並不重視獲得資料的途徑。”


    “如果貴社期望過高,一定會失望的。”


    “不,我們相信您的能力。”奈穗子低笑出聲,然後掛斷了電話。


    3


    這天,以及翌日,真木英介都是瞪著桌上的電話,度過了難耐的等待時間。不管是上洗手間或是洗澡,總是將房門敞開,以免聽不見電話鈴聲。


    自從四年前妻子因車禍去世以來,他幾乎都在外頭吃飯,家中的打掃或衣服的洗濯,則煩請公寓管理員之妻幫忙負責。


    單身生活是已經習慣了,但,在這種時刻就感覺不便了。雖然有電話錄音裝置,但是,這樣會讓對方懷疑自己的誠意,很可能因而不再聯絡!


    接到信的三天後,傍晚,電話終於來了。


    鈴聲響時,真木英介反射般地看看桌上的時鍾,正好是七時過一分!


    “請問是真木先生家嗎?”


    很輕柔的女人聲音。


    “我是真木。你是日高小姐吧?長野縣的日高誌乃……”


    “是的,前些日子很冒昧的寫信給您。”


    “別客氣,我才應該感謝你呢!自從接到信之後,就一直期待你的電話!”


    “照這麽說,不給你好消息不行了。”日高誌乃輕笑,是那種令真木心動的笑聲。“你就快點說出好消息吧!”


    “好的。事實上,前天我把雜誌給公公看了,他像是很不可思議地問:‘田中英光是那樣有名的作家嗎?’然後,又說:‘這人應該不知道我負責偵訊田中吧?其實,在拘留所裏,田中還企圖自殺呢!’我就趁機勸他,如果將這些事告訴你,你一定會很高興的。”


    “結果呢?”


    “公公說,你大概不會到這種深山裏來吧!聽他的口氣,似乎想親自告訴你。他因為右手不方便,無法提筆,再加上隻能待在家裏,當然希望能找一個談話對象了。”


    “我知道了,當然,我很樂意前往。而且,我也希望和他本人當麵交談。”真木語氣異常興奮。


    這一來,在英光的文學之研究上,能求得最新的資料了,無論如何,不能讓機會逸失。立刻,他說:“什麽時候可以去見他呢?”


    “隨時都行。可能的話,最好是明天或後天……因為我們家正在改建,所以,公公暫時住在溫泉療養院,再過四、五天,我也必須去照顧他。當然,等到改建完成,什麽時候都沒關係,估計隻要兩、三個月就差不多了,到時候,我再……”


    “不,盡可能愈快愈好。”真木慌忙打斷對方的話。


    再過兩、三個月,已經來不及動筆了,至少,年底以前一定要交出第一篇稿子!於是,他接著說:“我的時間不受限製!要去貴府,應該怎麽走呢?”


    “請搭信越線至小諸,如果是特快車,大約兩個半小時可抵達,然後,再轉搭約一小時的巴士,不過,若搭計程車,四十分鍾左右就可以到了。隻是,地方太偏僻,可能很難找……”


    “沒關係。就這樣決定好了,我後天前往拜訪。”


    “後天的話,我剛好要去小諸市內的醫院替公公拿藥,所以,你可以在車站等我,搭我的車。”


    “那實在太好了。”


    “那麽,就這樣決定了。上野車站有一班下午三時左右開出的‘白山五號’,抵達小諸約是五時十七分,我拿了藥之後,還要順路去購物,總要到傍晚才有空……”


    “是‘白山五號’列車嗎?”


    “是的。還有……”日高誌乃猶豫著。“我隻知道你的名字,卻未見過麵,所以……”


    “啊,是呀!這就麻煩了。”


    “那就這麽辦好了。出了剪票口,左邊有座公用電話亭,請你拿著我寄給你的信在那裏等著,這樣,我……”


    “不錯,這樣應該不會有問題。可是,傍晚前去,那附近有旅館嗎?”


    “你不必擔心,時間若拖太晚,就住在寒舍好了,我也可趁機向你討教一些文學上的問題。當然,你是貴人多事,可能會……”


    “不,隻是太打擾你們……”


    “能和你這麽出名的人物見麵,我已覺得如在夢中。我會很快樂的期待你的到來!”


    “謝謝,那我後天一定……”


    “抱歉,讓你到這麽偏僻的地方。再見!”


    擱回話筒,真木英介輕鬆地點燃一支煙。日高誌乃那恬靜、輕柔的聲音猶在耳際蕩漾。


    信中提到她是三十四歲的家庭主婦,自少女時代就愛好文學,這一點,從她寫的信及剛才的言談中可以得到證實,那麽,她必定是聰明伶俐的女性,成長於上流家庭,度過無憂無慮的青春時代!隻是,六年前結婚之後,現在必須照顧病弱的老人,每個月盼著丈夫回來一、兩趟,過著孤寂的日子!


    她說能與自己見麵猶如做夢,應該不隻是客套話,或許,真正想要找談話對象的人是她吧!


    那電話裏的聲音餘韻又煽起真木的幻想:究竟是怎麽樣的女性呢?三十四歲,在成熟的肉體中蘊藏著對文學的憧憬,經常度過孤獨之夜的信濃路之女……


    以前,曾倚偎在真木懷中,卻已消失的幾位女性的臉龐和胴體,突然又浮現真木腦海。


    他搖搖頭,拂掉這些幻想。


    4


    特快車“白山五號”是上野車站於十四時四十六分開出的列車,終站是金澤。


    這天,真木英介坐在綠色車廂的中間的座位,乘客不多。由於是九月中旬,到山上尋訪秋天的旅客也少了,距離楓紅季節還太早!


    早上,電視氣象預報說南方海麵有台風形成,但此刻車內仍溢滿明亮的陽光。真木輕鬆地眺望掠過窗外的關東平原。


    列車過了橫川,左右兩側是山壁狹峙。夏季裏,樹葉茂密,一片翠意盎然。這時,對麵峰頂棱線上浮著一片雲層,蔚藍的澄空一望無際!真木胸中浮起絲絲旅愁情懷:終於來到信州了。


    十七時十七分,列車放慢速度,滑入小諸車站。


    摸摸口袋,確定日高誌乃的信還在,才提起行李袋,慢慢爬上階梯,朝剪票口方向走去。行李袋裏裝著盥洗用具和大型筆記本,以及在上野車站購買的禮物。


    走出剪票口,真木望了望四周。日高誌乃在何處?


    時間已將近五時半,但是天空仍很亮,街上的建築物一目了然。前方有座“線間山登山道入口”的大型標識塔。自站前廣場筆直延伸的寬大馬路,一定就是主街道了。昔日,島崎藤村所居住吟誦“小諸古城之麓”的高原小鎮,似乎也受到都市化浪濤的衝襲,道路兩側皆已是高樓大廈和商店了。


    真木停下腳步,立刻見到日高誌乃所指定的公用電話亭!


    車站左側是國鐵巴士的乘車處,電話亭就在其前。車站附近滿是匆匆準備回家的上班族和三五成群的高中學生,真木在人牆間擠著,往公用電話亭靠近。


    他把行李袋置於腳邊,拿出日高誌乃的信,夾在右手手指之間,在胸前晃動,以便遠處亦能清楚見到。


    突然,背後有人輕聲叫著:“真木先生。”


    猛回頭,身後站著一位身材修長的女性。


    “讓你久等了,我是日高誌乃。”


    “啊,麻煩你了。”真木英介慌忙低頭致歉,然後,將信封收入口袋。


    日高誌乃的出現太過於突然了,讓他有點狼狽。


    “讓我嚇一跳。你一眼就看出是我?”


    “嗯,當你從口袋中拿出我的信……”


    “這實在是個好辦法,即使是不認識之人,隻要看一眼也……”真木突然將尚未出口的話咽下,因為,他發現這麽說並不妥切,眼前這女人,好像曾經在某處見過!


    而,對方也應該見過自己才對。那麽,又何必帶著信,站在公用電話亭之前呢?


    “對不起!”真木說。“你是東京人?”


    “不。”


    “那麽,曾在東京做過事?”


    “沒有。”日高誌乃輕輕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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