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九月二十日早晨。


    四季書房的吉野奈穗子一到公司,馬上請總機打電話給真木英介。


    總機的答複和昨日相同:“真木先生外出了。”


    奈穗子歎口氣。真木先生會去哪裏呢?大概是長野縣無誤,因為,日高誌乃在那邊等著他。可是,兩人之間發生過什麽事嗎?自稱日高誌乃之人對真木又有何企圖?


    奈穗子完全不了解真木英介的私生活情形。但是,她隱約察覺日高誌乃可能和真木內在的一麵有所關聯!而且,不是友好的關聯!說不定兩人在過去,曾有過足以令人產生憎惡和怨恨的接觸。


    “怎麽辦才好呢?”


    自昨日起,她心中就籠罩著不祥的預感。而且,隨著時間的經過,更逐漸擴大!


    年輕的同事向她搭訕:“奈穗子小姐,今天早上怎麽了?臉色凝重。是否昨晚約會和男朋友吵架了?”


    若是平時,像這樣的玩笑,她一定立刻反擊,但此時她卻一點心情也沒有,隻是冷冷地說:“別胡言亂語!”


    “嘿,公主發脾氣了!是‘那個’開始啦?”


    “白癡!”


    “對不起。”對方縮縮脖子。


    正當周圍響起一陣陣的竊笑聲時,奈穗子桌上的電話響了,是服務台打來的:“有人要見你。”


    “見我?是什麽人?”


    “這……”服務台的女職員結結巴巴地說。“是警方……”


    “警方?有什麽事?”


    “我不知道……”


    “沒關係,你帶他們去會客室,我馬上過去。”


    2


    推開會客室門,立刻見到兩位男人站著。


    “我是吉野。”奈穗子輕輕點頭。“請坐。”


    “抱歉打擾你了。”


    麵對麵坐下,年約四十開外的男人開口:“我們有一點事想向你請教,所以……”說著,他拿出名片,置於奈穗子麵前。


    名片上印著:巡官木內真二。服務單位是世田穀警局刑事課。另一位三十歲左右的男人也遞上名片,是長野縣巡佐鬆本邦男,服務單位是小諸警局調查一課。


    奈穗子覺得全身血液像是凍結了。從昨日至今,她腦海中想的就是長野縣這個地名,而現在,刑事找上來了。長野縣……日高誌乃……真木英介,一股不祥的預感令她幾乎喘不過氣來。


    “請問……”世田穀警局的木內凝視著奈穗子眼眸,問。“你認識真木英介這個人嗎?”


    “是的,我認識。”奈穗子的聲音顫抖。


    “和他是什麽關係?”


    “什麽關係?我們公司的雜誌或出版品常請他幫忙撰寫稿子……”


    “也就是職業上的交往了?”


    “是的。”


    “有私人的交往嗎?”


    “沒有。為了工作問題,我和他單獨見過兩次麵。”


    “嗯。”木內嘴裏銜著煙,點燃了煙。“那麽,你知道真木英介目前在何處嗎?”


    “不知道。我也有事找他,打了無數次電話,他一直都不在家。”


    “原來如此。但是,你應該知道真木去何處吧?”


    “不知道。為何這麽問?”


    “你昨天早上有打電話給真木住處的管理員,是吧?”


    “是的,我想問她真木先生的行蹤。”


    “是嗎?但是,根據我們的調查,當時你曾問管理員:真木先生不是去長野縣嗎?亦即,你原本就知道真木英介會去長野縣。”


    奈穗子嚇了一跳,因為,木內刑事剛剛說“我們的調查”,這樣說,警方已開始調查真木英介交往的人物了,而且,從調查中獲知奈穗子的存在,認為她是知道真木行蹤的重要人物,對她有了懷疑。


    這真是太可笑的誤會,卻也是可怕的誤會!


    “怎麽樣?你早就知道,是嗎?”木內追問。


    “我不可能知道,但是,有讓我這麽認為的理由!”


    既然這樣,就必須從頭開始說明了。於是,她把委托真木英介撰寫田中英光全集的解說當天之情形,直到“日高誌乃”出現的經過,全盤告訴對方。


    3


    “原來是這樣,總算明白一切。”聽完奈穗子的說明,木內巡官唇際浮現微笑。


    從小諸警局趕來的刑事則手握鉛筆在小記事本上疾書。


    “大概真木是去見那位‘日高誌乃’了。依公寓管理員所說,真木是十五日下午一時過後出門,從各種跡象判斷,這點應該不會錯。每天送洗淨的衣物去真木住處的洗衣店店員就曾做證說,十四日晚上,真木還在。”


    從這段話亦可窺知警方已有了相當深入的調查。


    “那麽……”奈穗子開始問自己最想知道的事。“真木先生怎麽了?警方是在調查他的什麽呢?”


    “這就難回答了……我們隻想知道他的行蹤。”


    “為什麽?”


    “這個嘛!”木內轉頭對從小諸警局來的刑事說。“由你告訴她比較適當。”


    “好的。”鬆本刑事輕瞥奈穗子一眼,又低頭看著記事本,低聲說:“昨日上午十一時許,住在市內的一位姓芝田的高中生送拾獲物到車站前的派出所,是一件西裝上衣,內側用羅馬字繡e.maki的字樣。”


    “那是真木先生的……”


    “是的。但,當時尚未查出真木英介之名。隻因另一側還繡有西裝店之名稱、地址,才打電話詢問。是位在世田穀的裏卡西裝店!”


    “結果才知道是真木先生的上衣?”


    “差不多是這樣,但,不僅如此。這件上衣之所以引起警方的關心,乃是因口袋內有某樣東西。”


    “是……”


    “手指!被切斷的人手之小指,用手帕裹著。”


    “啊!”奈穗子忍不住驚叫出聲,全身掠過陣陣寒意。


    “這一截小指是左手切下來的。”年輕刑事仍保持低沉的聲調。“從第二關節部份用剪刀之類的工具剪斷。尚未嚴重腐爛,推定被切斷約過四、五天。”


    “那麽,那手指是真木先生的……”奈穗子泣聲問。


    “我們馬上和世田穀警局聯絡,請他們幫忙調查裏卡西裝店,由店內的顧客名冊和交貨收據,查出真木英介的姓名,同時更知道這件上衣是本月八日才完成,送給真木先生而銀貨兩訖。由於世田穀警局如此報告,我就和另一位刑事在昨夜趕到東京來。”


    奈穗子眼淚再也忍不住了,但,她並未發覺自己哭了。原先的不祥預感終於實現!此刻腦海中一片空白,毫無來由地掉下淚來。


    “那,我們走吧!”木內說。


    4


    奈穗子送兩位刑事出門。正想回來時,眼前一輛計程車停住,誌賀主編下車,手上抱著印有出版社名稱的大型信封,大概是去拿稿子吧!


    “主編!”奈穗子衝過去。


    “怎麽了?看你臉色蒼白,發生什麽事了?”


    “剛剛有刑事來呢!”


    “刑事?”


    “真木先生好像發生意外了。您先到這邊來!”奈穗子拉著誌賀手臂,再次進入會客室。


    “真木先生出了意外,那是刑事說的?”誌賀點燃一支煙,用力呼出一口。


    “是的。真木先生果然去長野縣,長野縣的小諸市。他的西裝上衣在那裏被發現了。”


    “西裝上衣……這是怎麽回事?”


    奈穗子說出兩位刑事們所說的話,從西裝上衣至真木的一節小手指等等。誌賀也緊蹙眉頭聽著。


    “嗯!”誌賀又點了一支煙,室內彌漫著煙霧。“可是,刑事為何知道你負責真木先生的稿子?”


    “昨天我曾打電話給真木先生公寓的管理員,當時因為腦海中想著‘日高誌乃’的事,就隨口說真木先生會不會是去長野縣了,而且還說,如果真木先生有任何消息,請通知我。結果管理員把這話告訴了刑事!”


    “原來如此。”


    “因此,警方認為我可能知道真木先生的行蹤。”


    “原來你也被視為關係人之一了。”


    “主編您也這樣認為?”奈穗子嘟著嘴。


    “這暫且不談。”誌賀眯著眼。“切斷的手指放在上衣口袋裏。雖說是草叢中,卻也是可能被人發現的地方,這究竟是怎麽回事呢?通常,依犯罪者的心理而言,成為證物者,總盡量置於不會被發現之處,湮滅證物是免嫌最先考慮的重點,但,為何卻將繡有姓名的上衣留在當地呢?”


    “刑事們臨走之際也說到,這是最難解的地方。”


    “這件事有無數令人不解之疑點。像高中生所見到的紙片,是寫著‘我也是那盲目之鴉’吧?”


    “是的。主編,您是否聽過真木先生提過烏鴉之類的話題呢?”


    “怎麽可能!不過,盲目之鴉或許是真木喜歡使用的名詞。在他所著的《異端詩人之家譜》中,曾寫道:‘身體有缺陷之作者,其作品必存在有殘障者特有的心理歪曲之陰影’。對了,你該再仔細重讀真木的作品。”


    “是。”


    “不過,真木是十五日外出的吧?”


    “是的,下午一時過後……”


    “這麽說,可能會搭三時左右的班車前往長野縣。至小諸約需兩個半小時,抵達時已近黃昏。這時,‘日高誌乃’在暮色的街上某處等著他……”


    “主編,”奈穗子語音顫抖。“真木先生還活著吧?”


    誌賀表情陰鬱地搖頭,然後,嘴裏低念奈穗子未曾聽過的歌:“信濃路的秋夜,暮色深沉裏,落寞走向死亡……”


    “這是誰的歌?”奈穗子問。


    “齋藤茂吉。他有位朋友堀內卓造住在長野縣,這是他悼念對方的作品,搜集於歌集《赤光》中。”


    “我好像也讀過這本歌集……”


    “我喜歡齋藤茂吉的歌,尤其以《赤光》為其最高傑作集。學生時代,我甚至能背誦一百首以上。剛剛聽到真木的事,才忽然想起來。”


    說著,誌賀又再次念了這首歌。


    奈穗子靜靜聽著。落寞走向死亡……歌裏的情感,深深沁入此刻奈穗子的心中!


    5


    關於真木英介的“失蹤”,當天各報的副刊都大肆報導。畢竟,他的作品《瘋狂之美學》是暢銷書,所以深受傳播界所注目,而每家晚報亦都以此做為頭條新聞。


    但是,報導的標題大致是“批評家真木英介失蹤”,或“真木英介在長野縣斷絕訊息”之類,較為緩和的表現,沒有“遇害”之類的字眼。隻是,內容則認定真木之死已為確定的事實。至少,被切斷的小指是和本人的西裝上衣一起被發現。


    奈穗子坐在編輯部一隅看著各晚報的報導。但,內容並無較新的發現,倒是刑事們的話很具體、詳細!


    很不可思議的,並未刊出發現上衣的高中生姓名。其理由馬上就明白了,因為,並沒有高中生所見到的紙片之內容出現。顯而易見,警方未公開紙片的存在,那是判斷凶嫌身分的關鍵!


    現在,該委托什麽人負責田中英光全集的解說呢?這天晚上,在緊急召開的編輯會議裏,奈穗子一句話也沒說,她隻是低著頭,保持沉默。


    一位批評家的生死,在此已被完全遺忘!對四季書房而言,真木英介已是過去的存在。對此,奈穗子感到無限悲傷。


    即使在開完會,搭上回家的電車之後,甚至在回到位於杉井的伯父母所經營的公寓之八席房間後,這種悲傷之感仍深深沉澱在她心中。


    丟下手提包,她崩潰似地坐在桌前,淚水再也忍不住地沿著臉頰往下流。


    為什麽哭呢?一位批評家的安危,為何令自己如此心痛?真木英介之死已經確定!報導他的“失蹤”消息的不隻是晚報,幾家電視台在新聞節目也都加以報導。對此,其本人,甚至朋友或親戚都無任何消息通知,由此可見,真木英介已經死亡。


    但是,此刻奈穗子心底沉澱的悲哀,並非隻是對於一位批評家的單純惋惜!


    一想到“真木先生已不在人世”,奈穗子就毫無來由的熱淚盈眶,她心中有一股強烈的孤獨感!似乎充塞於自己內部的一切都已消失,陣陣冰冷的寒風吹透空洞的軀殼!她嗚咽著,雙肩輕顫,嘴裏低呼著:真木先生!


    她的肩膀不住顫抖著,好幾次低叫著,就像是失去衷心愛慕之人的悲歎、哀傷女性。直至此時,她才真正明白自己對真木的感情:我愛著真木先生……


    或許,那並不能稱之為“戀慕”,但,真木英介的存在,在她心中占有相當大的地位,卻不容否認。奈穗子自哥哥畢業的x大學之校際新聞刊物上知道了真木英介之姓名,那是一篇題名叫《野狐忌》的文章。雖是描述真木對於二十幾年前,當時自己才六歲之時的回憶,但是,奈穗子讀後卻有了非常強烈的印象!


    長發、肌膚白晰的少女,模仿娼妓母親的動作,將真木拉至床上,那情景,像兒童畫般真實,像幻想畫般神秘。奈穗子心跳急促地讀著!


    《野狐忌》這篇文章,乃是藉著對此異常經驗的描寫,表達自己對少女的回憶,更是一位男性終生對該夢幻少女的懸念。讀完之後,奈穗子甚至對那位名叫早苗的少女感到淡淡的妒意!


    所以,當真木英介被推選負責田中英光全集的解說時,奈穗子最先浮上腦海的就是自己在《野狐忌》中所讓到的這段內容。


    “我要開始接觸真木英介,他究竟是個什麽樣人物?”


    站在編輯的立場,她讀了好幾冊真木的著作。真木喜歡探討被埋沒的無名詩人或自殺作家,他以銳利的眼光分析他們歪曲的心理和作品,善意的予以解說,這是他的評論文章深受多數讀者支持之所在!


    當然,奈穗子也是被真木所吸引住的一位讀者,但,何時開始,卻轉變為傾慕之情呢?


    “我再也見不到他了,到底奪走真木先生性命的凶手在哪裏?”


    奈穗子抬起頭,視線瞪望虛空。線索有兩個,一是自稱“日高誌乃”的匿名人物。真正的“日高誌乃”已死,家人仍住在長野縣北禦牧村,那麽,凶手一定熟知附近的地理環境了,換句話說,即是和地緣有關。


    另一線索就是真木上衣內所發現的紙片。依小諸警局的刑事所言,好像是撕破的信!雖然紙片丟了,可是,發現的那位高中生記得很清楚,內容是“我也是那盲目之鴉”。刑事說,既然會使用這種譬喻表現,寄件人和收件人必定對“盲目之鴉”有共同的了解!


    這項推理具有很重要的意義……紙片是從真木的西裝上衣被發現,當然他會知道“盲目之鴉”的意義!


    誌賀主編就說過:“或許盲目之鴉是真木先生所喜歡的名詞……”


    對了,沒錯,凶手和真木之間存在著一隻盲目之鴉……


    奈穗子望著書架上真木的作品,或許,這些著作裏會有關於盲目之鴉的記述!


    她站起身,抽出數冊,擺在桌上。盲目之鴉到底在何處呢?即使這並非是解決命案的重要關鍵,自己也必須親手將其找出。


    “真木先生,我一定會找出來!”


    她半禱告似的低語,然後,拿起第一冊書。一種類似對於奪走愛人生命的凶手報複之情感,給予奈穗子無窮的勇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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