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浦邊富野的話》


    早苗自殺?真的嗎?什麽時候?為何……


    不,從未聽她提到過“想死”的話題。和以前住在大磯時不同,自從離開較遠以來,彼此就未曾碰過麵互相閑聊,雖然,她剛至小金井市之初,偶爾也會給我電話,不過,去年夏天開始,就失去了音訊……


    到底她有什麽痛苦或煩惱,導致決定自殺嗎?不,年輕女孩的內心,像我這種老太婆不可能了解,也許,是為那件事……不,我說溜嘴了。那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不可能至今才成為她自殺的原因。


    那件事,是嗎?如果早苗還活著,就算撕破我的嘴,我也不會說的。目前,知道此事的隻有她的親生母親和姊姊,以及我,三個人而已。而且死去的民子曾叫我別泄漏秘密。


    一定要我說出來嗎?或許有助於逮捕命案的真凶?好,既然這麽重要,我也不敢拒絕了。


    其實,大家不提這件事,主要也是怕傷害早苗!


    富野半猶豫地說出的內容,大致如下:


    加代子臉色蒼白,咬緊下唇,凝然瞪著痛哭的妹妹。一見到她手上拿著鹽酸的空瓶子,母親終於明白事態!


    事情的發生主要是早苗坐在姊姊身旁,不停要姊姊也讓她玩粘土。姊姊正熱衷地工作,就要她別吵,到旁邊去玩。由於平常姊姊都陪她玩,現在竟然不理她,所以,她一生氣,就把已接近完成的馬頭拉掉了……


    以姊姊的立場來說,這是花了整整三天才完成的重要作品,立刻狠揍早苗一巴掌,早苗轉身逃走,姊姊在後急追,追上之後,拿起一旁的鹽酸瓶子,打算用很燙的藥來懲罰妹妹,於是,悲劇發生了。


    更不幸的是,這天正好是星期日,村裏唯一的醫生帶著家人和護士出去玩了,而且,早苗的父親也去看城裏舉行的少棒比賽……


    鄰居們是第一次見到被藥物灼傷的現場,隻會在旁大呼小叫,有人說火傷塗味噌最有效,有人說應該塗墨汁,更有人說最好用蘿卜絲涼敷。卻未采取用清水對藥物衝掉的最重要措施。等到將早苗送至城裏的醫院,已是當天傍晚,由於延誤治療時間,皮膚發炎轉為惡化,終於留下了永遠無法抹滅的瘢痕。


    翌年春天,在大磯的小學上班的民子找我商量:“住在栃木的妹妹要我收養早苗,我自己一個人也很無聊,你覺得行不行?”


    就在那時,她才告訴我這件悲慘的事!


    早苗來到大磯時是五歲。


    即使是民子,早苗在入小學就讀後,就不願再讓她見到背部的醜陋瘢痕了。至於學校的身體檢查,民子也特別請其級任導師讓她自己帶早苗至校醫家中檢查。所以,成長之後的早苗身上的瘢痕究竟是什麽樣子,我也形容不出。什麽?早苗的姊姊?我沒見過。她是編劇作家?那麽,是和演戲有關的職業了?


    不,早苗從未提過姊姊的事,或許是不想觸及童年的回憶吧!若說沒有恨,那是假的,雖然上高中之後,彼此有賀年卡往返,但……


    什麽?真木英介先生?沒聽早苗說過。戀人?你說這人可能是早苗的戀人?年輕少女嘛,是可能有衷心戀慕之人的,可是,早苗曾對我說過,她打算一輩子不結婚!


    肌膚上印著鮮明赤紅烙印,會使年輕少女封閉自己的一顆心。對了,聽說她姊姊也沒結婚,大概是為自己傷害妹妹的幸福而自責吧!


    盡管這樣,我仍無法相信早苗會自殺。總覺得桌上電話鈴聲隨時會響起,然後聽到她的聲音:伯母,您好嗎……她真是個善良的女孩!


    什麽?這麽晚啦?我不知道老太婆的這些話是否有助於命案的偵查,不過,所知道的一切都告訴你了……


    2


    翌日中午時分,由大宮回來的野本刑事出現在千草檢察官的辦公室。


    “辛苦了。”檢察官自大堆的調查報告中抬起頭,說。


    “算什麽?大宮很近。”


    “不錯,你的調查使命案的背景明朗化了。”


    浦邊富野的談話內容,大川探長已用電話向檢察官口頭報告過了。


    “但是,”刑事邊坐下邊說。“小組裏也有少數不同的意見存在。”


    “哦?”


    “亦即,月村早苗恨其姊姊香代,她無法原諒在自己肌膚上留下瘢痕的姊姊之行為。”


    “嗯。”


    “早苗未對任何人談過姊姊的事,小金井市的幼稚園園長甚至還不知道她有姊姊!與其說她無視於姊姊的存在,勿寧是帶有敵意,這種心情,香代自然也能體會,所以,兩人之間不可能有感情存在。她當然不會寄遺書給姊姊,告知自殺真相了,亦即,檢察官你認為香代收到真正的遺書之推理,有重新考慮的必要。”


    “那就錯了。”檢察官微笑。“甚至正好相反!依浦邊富野所說的話,我原本漠然的想像更獲得具體的證明。”


    “證明什麽?”


    “仔細一想就知道了。”


    “就是不知道才要請教。”刑事點燃香煙,擺出一副願聞其詳的姿態。


    3


    月村早苗提供養母珍藏的大手拓次之親筆詩句給真木英介。這兩人的邂逅,成為一切悲劇的開端。


    真木英介見到早苗的瞬間,他感到心靈震顫不已,早苗正站在自己麵前!那赤裸的躺在床上,小小的櫻唇貼靠過來的少女,此刻又回來了!那誘引六歲的自己進入眩眼的性之世界,於幻想之中歎息的早苗,正對著自己微笑、說話!


    透過月村早苗的身體,他見到了《野狐忌》中的少女。他的心當然急遽的傾倒於早苗,或許,在真木半強迫的需索之下,兩人有了肉體關係。


    真木是早苗最初的男人!由於自己肌膚上殘存的可怕瘢痕,她本已放棄結婚的念頭。二十七歲的女性,不會沒有戀慕異性的念頭,但,愈如此,她愈不願讓對方知道自己的秘密。那詛咒的瘢痕,豈能暴現在心愛之人眼前?


    所以,她斷絕對異性的所有懸念,自己摘掉即將綻放的青春花蕾!


    但是,她的肉體在真木麵前敞開了。或許是真木的熱情使她的決心崩潰吧!也或許是瞬間的激情,讓她忘卻自己肌膚的秘密,這就不是外人所能了解的了。


    早苗一旦將肉體交予對方,自是一味的向真木需求,她已經完全陷溺了。肉體的歡愉永無止境,在沸騰的感情中,她終於讓真木見到本來不可暴露的肌膚秘密。她當然不會願意說出自己身上有瘢痕,甚至更刻意隱藏,但,這種努力不可能永遠持續著。


    見到女人肌膚上有陰森可怕的瘢痕之瞬間,真木英介愕然了。


    他在心底呐喊:不,這不是早苗。早苗身上潔白無瑕、光滑柔細,那種觸感永遠留在自己指尖。唯有像她那樣白晰柔細的肌膚,才是自己追求的!


    月村早苗不再是“早苗”的瞬間,她就變成平凡的女人了。於是,真木英介之心急速地冷卻……


    4


    “混帳家夥!這麽說,真木是拋棄早苗囉?”刑事恨恨的問。


    “就是這樣吧!”


    “可是,早苗長得很美,肌膚白晰得透明,二十七歲,純潔溫柔,瘢痕算什麽?閉上眼睛也就看不見了,真木何以無法忍受?”


    “閉上眼,瘢痕仍是存在。甚且在真木的想像中更為擴大、醜惡。亦即,他對於美麗、白晰的肌膚之偏執渴望,使他拒絕了早苗!”


    “我無法想像……”


    “那是因為你擁有健康且正常的心靈和身體。如四季書房的吉野奈穗子所說,真木受其幼兒體驗的影響!與早苗少女之間經驗的行為和肌膚記憶,使他對月村早苗的肉體產生異常的拒絕反應。”


    “越來越難懂了。”刑事苦笑。“反正,總歸一句,真木英介拋棄早苗,那就對了。原因是她身上有瘢痕!蹂躪年輕少女身心的男人最可憎,按理,被傷害之人會想讓所有人知道自己心中的怨恨,但,早苗遺書中卻未提到真木之事,這種心理我就不懂了。”


    “所以,我才認為她另寫一封遺書給姊姊。至於她為何不在留置現場的遺書中說明事實,我想,現在也可以理解了。”


    檢察官抽出一根煙,卻未點著,隻是夾在指間,繼續說明:


    真木英介是文藝批評家,更是暢銷書《瘋狂之美學》的作者,深受世人注目。如果他是自焚而死的女性之戀人,傳播界必不會坐視,對於貪婪的記者們來說,緋聞是最求之不得的題材!很快的,他們會連帶挖掘和月村早苗有關的一切資料,沒多久,終會知道她姊姊就是湯川香代。


    湯川香代是正開始擁有響亮名氣的女編劇作家,此一新獵物的出現,更會激起記者們的興趣和激奮,於是,湯川香代也無法拒絕的會被卷入漩渦裏。


    早苗害怕的就是這點,她不希望替姊姊帶來困擾,她一定要讓母親和姊姊過著平靜的生活。


    平凡的幼稚園女教師因厭倦工作而自殺,很難引起世人的注目,所以,才會在磯部的旅館留下那封遺書。聯絡人也隻是寫姊姊的本名森田加代子和電話號碼而已,這一切,都是為了不讓記者們聯想到“編劇作家湯川香代”。


    香代也明白妹妹心意,接收妹妹遺體時,她是以傳播公司職員森田加代子名義和警方接觸。


    她主動提供早苗遺書,並說妹妹幾天前打過電話給她,內容也是強烈厭世,巧妙地讓警方認定,早苗的自殺是因厭倦於工作和都市生活。


    但是,早苗的另一封遺書是不能公開的,隻有姊姊和母親能夠讀到。她可以毫無羞恥、毫不猶豫的將她與真木英介的關係,對死亡覺悟的心境都明白寫出,雖然母女、姊妹分開生活二十年之久,但,血親之間的牽係仍是無法斷絕的。


    這時候,早苗心中對姊姊既無憎、也無恨,雖然肌膚上的瘢痕是被姊姊留下的,但,姊姊已經背負著無法抹滅的悔恨烙印,亦即,肌膚的悲劇成為兩人應背負的十字架,其痛苦應由兩人分擔,因此,在死亡之前,她要讓姊姊明白自己這種心情!


    湯川香代看過了遺書。從字裏行間,她聽到妹妹的慟哭。導致妹妹死亡的男人——真木英介決不能原諒!於是,報複的感情轉為殺機。就在這一刹那,湯川香代決定成為自己所導演的殺人劇之主角……


    5


    “說不定……”千草檢察官劃亮打火機。“小諸市的高中生所見到的紙片,就是遺書的一部份。”


    “這樣一來就符合了。”野本刑事用力點頭。“當然,遺書是誰撕破?為何隻有一小片掉落在上衣旁?在目前尚未明白……”


    “那就要問凶手了。”


    刑事看看表。“下午有調查會議,到那時以前,逮捕令能來得及嗎?”


    “逮捕令?”


    “是啊!專案小組的刑事們大多傾向於凶手是湯川香代的論點。如果再加上剛剛的說明,意見就可一致了,那不就要進行逮捕行動了?”


    “不行,那不可能。”


    “為什麽?”


    “我們隻是推定香代的行凶可能,卻非確定。”


    “我認為一樣……”


    “錯了,到目前為止,一切皆是由情況推定,並無證明其凶行的直接證據。”


    “但是,情況證據也是證據。”


    “就法律上而言,是否采用之為證據,全依法官的判斷,亦即所謂的自由心證。但,隻有情況證據絕對不行,最重要的,真木英介的屍體也未找到。”


    “有他的西裝上衣,以及被切斷的小指,而且是死後才切斷的。即使沒有屍檢,也能證明他遇害的事實。”


    “不錯。但是,如何具體地證明切斷小指的人物就是湯川香代?”


    “……”


    “譬如,她使用何種器物切斷小指?”


    “反正是銳利的刃物。”


    “小刀?剪刀?抑或菜刀?”


    “……”


    “為何要切斷小指?”


    “……”


    “將小指丟棄的理由是什麽?”


    “……”


    “真木英介九月十五日傍晚在小諸車站前遇見水戶大助,之後,無人目擊到他。那麽,他是何時遇害?”


    “大概是當天吧!”


    “時刻呢?”


    “……”


    “遇害現場在哪?”


    “……”


    “使用何種方法?毒殺?刺殺?絞殺?扼殺?”


    “……”


    “回答呀,野本。”


    “你這人真無聊。”刑事恨恨地提高聲調。“千草先生,什麽時候開始,你和凶手站在同一線上了?”


    “我隻是在說明:沒有屍體的命案是何等麻煩。同時,對於此案,我們的資料是何等的匱乏!”


    “就是為此才必須逮捕凶手。隻要走進偵訊室,一定能令她自白。這方麵,我是一流的!”


    “這是有計劃的犯罪,必定也想過周全的預防方法。不像那種流氓混混那麽簡單。”


    “放心,這一行幹了二十年,我有自信應付任何一種可怕的對手!”


    “野本,我很了解你的心情。但是,逮捕一個人並非單純容易之事,有時候,不僅是其本人,甚至會使其所有家人的生活或人生陷入混亂。所以,被法律允許行使權力的我們,對此必須充分考慮才行。”


    “……”


    “和你交往這麽久了,我的做法,你應該能了解。除非獲得足以推翻嫌犯一切否認的絕對證據,我是不會同意逮捕行動。”


    “……”


    “在目前,不能給湯川香代戴上手銬。不過,可以對她說話了。”


    “說話?什麽意思?”


    “剛剛,我已告訴大川了,今夜,請湯川香代應訊。大概,由你負責進行。”


    “原來是這樣。”一瞬間,刑事唇際浮現微笑。“你也真不是好人,好消息總喜歡留待最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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