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證件嗎?”啞巴魚問我。


    “有啊,我不依賴我的姐姐妹妹,不過她們倒是一直很細心的。我們中的一個也許可以住在這房子裏吧,尊敬的警官先生?”


    他哼了一聲,說:“我早就注意到了你們要住在這裏,因為這裏是一家手工業學徒的住宿處。你們難道不願意跟我到弗朗茨那裏去住?我正要到他那裏去,帶你們去吧。”


    這個提議原是好意的,但啞巴魚卻產生了疑問:


    “是不是他自己有家旅館?在他那裏會不會貴一些?”啞巴魚衝我說道。


    警官聽了哈哈大笑。


    “弗朗茨!貴?給還在讀書的先生?哈哈哈哈!那你們得認識認識他!他以前也是個讀書人,他學過做鞋,但接下來又放棄了這項事業,因為一位很富有的女人嫁給了他。他最最喜歡談論他的學習生涯,倘有讀書人到他那裏,那是再高興不過的事了。如果他喜歡你們,他就會不收錢,那簡直是他的一種享受。你們盡管去吧,這是一件好事。”


    他走在前麵,我們兩個跟在後麵。途中,我的朋友不時地拉住我,擔心地問道:


    “哎,那位很不錯的弗朗茨店主會喜歡我們嗎?”


    “為什麽不喜歡我們?”


    “因為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喜好。如果他特別喜歡我們,那我們有可能不用付什麽錢。如果他對我們期望很高,到後來又不喜歡我們,那我們兩人的財產一下子就全完蛋了。”


    “這倒不必擔心,又不是我們要去的,而且我們又不是不付賬。不過我們小心一點兒就是了,不要消費太多。是有像鄉警所說的那種人,他們自認為自己很了不起,以為自己真有本事。在他們發表自己觀點時,不要去和他們較真,他們會因友誼而顯得十分大方。這個弗朗茨以前大概是一個英俊年輕的小夥子,正因為如此娶了一位富有的老婆。我們看著辦吧!”


    “聽著,薩普,你說起話來怎麽滔滔不絕的!在我們的整個旅行中,你從沒有講過這麽多話。”


    薩普!我突然意識到我保持緘默該多好!誰都知道,幾乎沒有一個讀書人是沒有綽號的。不久前我還感到很幸運,大家隻是叫我平常的名字,但自從我寫了聖誕詩以來就全變樣了。大家要給我取一個詩人的名字,並且名字要有點滑稽的色彩,因而大家突發奇想,給我取了一個女詩人的名字,於是就叫我“薩普”。當我竭力拒絕接受這個名字時,同學們告訴我,沒有比這個更恰當的名字了。薩普是一位古代著名女詩人,因其詩的純淨和優美而受人讚譽。我還有什麽可反對的?我隻能順從。


    啞巴魚說我在我們的旅行中第一次說起話來滔滔不絕確實是有道理的。為了讓他在我們的徒步漫遊中保持一份好心境,我裝成一副和他一樣的模樣。他隻是沒有注意到自己不具有一絲的觀察力。這位可愛的、總是一副嚴肅樣子的和勤奮的朋友有他自己的性格,這種性格很容易毀掉他的整個前途。他顯得很幼稚甚至很小孩氣,不敢做什麽事情,並且一切都盡可能地從反麵去理解。他喜歡把最簡單的事情看得重要的不得了,特別是在我們的徒步旅行中,把一些沒什麽意義的東西或事件附上浪漫的色彩。因此他帶上了冰靴、安全鎖、凸鏡和其他的一些東西。


    他還有一個特點是漫不經心。這種漫不經心在他這個年齡雖然可以贏得人家的歡心,但對他來說卻意味著以後是要闖禍的。我盡我的可能幫助他把注意力集中起來,但遺憾的是不見絲毫成效。相反,一提醒他的這種漫不經心,他就越是漫不經心。他會恐慌起來,越發拘謹,越發出現更大的差錯。於是我就不再想去改變他了,盡可能地掩飾他的那些滑稽相,和他單獨在一起時也裝出一副和他一樣單純幼稚的樣子。大概也正因為如此,他和我形影不離。我們兩個看上去像兩個天真無邪的小孩。他是,我得暗地裏照顧他,又要裝出一副完全按他意願做的樣子,盡量地不使他感到不舒服。他以為他自己完全可以獨立行動,其實是我在讓他不知不覺地按著我的主意行事。


    有時候,他會覺得好像我是個決定者,他隻是個被領導者。眼下,當我沒去關注他就說出了我對弗朗茨老板的看法時,他就有這種感覺。我隻得對我的高見進行補充:


    “你知道嗎,啞巴魚。如果大家不是用姓而是用他的名甚至用呢稱稱呼他,那可以肯定他是一個很不錯的人。我對這個老板的看法就是這樣,我們也應該把他作為這樣一個人來對待,同時要給他一個稍微好一點兒的印象。”


    “怎麽好法?用拉丁語和他說話?”


    “不,這樣做會使他感到生分的,因為他也許還不懂拉丁語呢。他應是一個充滿生活樂趣的人。那我們就得像大家所說的那樣興高采烈地出現在他麵前,裝出一副好像我們是和他一樣的人,早就和他相識了。至於要給他的印象嘛……我想起那位‘老頭’所說的話,就是我可以不費力氣地用詩韻說上幾小時。你也不笨,也經常用很舒服的雙行押韻詩和我作答。我們是不是用詩韻逗逗這位弗朗茨?”


    “這個想法倒不錯,我盡我所能吧。但是,如果他不喜歡這樣呢?”


    “那我們馬上停止,盡快地還原到正常的行為。好,走吧!我們好像已經到了目的地了。”


    那位鄉警帶我們穿過幾條小巷,來到了一家門前有幾級台階的旅店。這幢樓和它周圍的環境給人一種寬綽的印象。我們跨上台階,走進充滿牛糞味的過道。警官拉開門,向裏望了望,然後用歡快的聲音叫道:


    “您好,弗朗茨!我又來了,還帶來了高貴的客人。”


    “誰呀?”一個厚重的聲音問道。


    “兩位從巴伐利亞或從不知是什麽地方來的讀書人,他們想在這裏找個溫暖的窩過夜。”


    “讀書人?哈羅,進來吧!有這麽好的客人,我有的是窩,要多少有多少。哪裏舒服哪裏就是家!”


    我們走進客廳。客廳很大,但很矮。左邊的黃油桶旁站著一位婦女,正在忙著用一塊紗布擠絞黃油脂乳,那是我最喜歡吃的。這位婦女就是老板娘。門的右邊坐著幾個平常的男人,正在喝廉價的波西米亞鮮啤酒。門的對麵是一張大圓桌,旁邊坐著品位高一些的客人們。其中的一位站起來,期待地看著我們,我馬上猜出他便是弗朗茨。他以前肯定是個漂亮的小夥子,現在還有一頭烏黑光亮的卷發,大肚子上係著一條白色圍裙,衣領裏藏著微微突起的喉節,發出善意而熱烈的笑聲。當他友好的目光一投到我們身上時,便從桌子後麵伸出手,並迎過來向我們問候。


    “是啊,行為舉止這麽溫文爾雅,真是讀書人呢。歡迎歡迎!和我們一起坐這張桌子吧,想吃點什麽?”


    我一邊握著他的手,一邊用世界上最嚴肅的麵部表情回答道:


    “我請求不要如此客氣地招待……我隻想告訴您我們的期待……我們和大家一樣,不是有吃點的胃口……而是有喝點的胃口!”


    弗朗茨後退了兩步,睜大了眼睛,驚訝不已地問道:


    “什……什麽?吃的和喝的……胃口?您是說不想吃而是想喝點什麽?好的!那麽我給你們來點什麽呢?”


    “請從這隻大桶裏斟出可口的飲液,那是城裏和鄉下都飲慣了的脫脂乳液。我們既不喝啤酒也不喝葡萄酒……給我們斟兩杯牛乳可有?”


    “飲液……乳液……酒……有?您聽聽,您說,您大概一定是詩人了,一位真正的修養極高的詩人吧?”


    “我是一個詩人,但不是……隨便給人作詩……然而,為了我們善良的弗朗茨,怎能不作詩……因為他是一個聰明的人……很容易進入藝術之門……遞過裝滿牛乳的玻璃杯……為弗朗茨的健康幹上一杯。”


    啞巴魚為了讓我高興也趕緊插進來:


    “我今天也來個一醉方休……為了問候老板和他的酒屋……我是為他而願醉倒……因此他必定還會給我斟滿!”


    我們喝光了杯子裏的牛奶,把杯子還給了他。他認識了我們顯得特別高興,有點不知所措。突然,他把杯子扔在角落裏的長沙發上,拉著我們的手,讓我們坐到桌子邊上去。


    “哈哈,拿脫脂乳來!拿葡萄酒來,葡萄酒!我們不隻是有一個詩人,而是一下子有了兩個詩人!真是令人驚訝,令人高興!拿葡萄酒來,阿娜,拿酒來!我知道給這麽有智慧的先生該提供點什麽!你們坐下來,坐下來!”


    我雖然坐下來,但還是拒絕道:


    “不,不要拿葡萄酒來,現在隻喝脫脂乳液,等把渴解了,再喝葡萄酒不遲。”


    “如果別的什麽也不要的話,那就拿脫脂牛乳來吧。但是,你們以後要允許我把你們看成是我的特殊客人,錢當然不用你們付了。”


    啞巴魚向我瞟了一眼,我隻當做沒看見,於是他在我的腳上狠狠地踢了一下,這個信號當然更明白不過了。接下來的情景更是令人激動,那些坐在邊上的其他客人原先驚訝得連話都說不出來,現在才想起開口說話。隔壁一張桌子上的客人過來遞啤酒給我們喝,我們當然不要。所有的人都想和我們攀談,每個人都想讓我們聽他說話。對他們提出的問題,我們都用詩韻來回答,這給弗朗茨造成一種特別好的印象,直給他的夫人下指令:


    “聽著,阿娜,這些高貴的客人,不要讓他們住普通客房,讓他們住在有酒櫥的好房間裏。我知道什麽叫教育。”


    弗朗茨不時地夾雜幾句拉丁語,我聽了覺得十分有趣。但他隻說拉丁語中的成語。我懷疑他一定是不知從哪個詞匯表中找出來自己加工一下,一有機會便冒出幾句來,讓人覺得他是一個很懂拉丁語的人。他背熟了一些詞語但不理解是什麽意思,因此,難怪他在不很恰當的地方說出這些拉丁詞語。


    接下來的活動都點綴著我們的詩韻和老板的斷斷續續的拉丁語。他給在場的客人留下了特別深刻的印象。我們不知道他上過什麽學校,接受過什麽教育,他不說這些,我們也不冒失地去問他。


    有個小插曲我在這裏不能忘了。在路上,我的啞巴魚發現他的靴子跟部有枚釘子刺腳,於是便脫下靴子往裏塞了張折起來的紙。現在發現,這枚釘子不僅在紙上刺了個洞,而且還刺痛著他的腳。他請身邊的一位鞋匠來幫助解決這個使他疼痛的問題。鞋匠表示願意幫他磨鈍這枚搗蛋的釘尖。


    他把靴子脫下來交給這位救苦救難的人,並把靴裏的紙取了出來。由於滲進雪水,紙已經成了破爛一團,看上去像是一張舊紙幣。我把它撿起來,發現上麵寫著字,當然已經看不出來寫的是什麽,但那個還算清晰的學校圖章告訴我,我手裏拿的是一份重要的證件。我把它交給我的朋友,告訴他:


    “這是你妹妹給你的榮譽搭救。我希望你回家後得向她道歉,就說你曾傻乎乎地懷疑過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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