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善良的牧師,他不久前從您這裏把詩抄去了。”


    “他……我想起來了。我從他那裏買了一些書,這些書非常的華而不實,我想必須讓他注意,過分誇張的表達會帶來更多的危害,沒有好處。他卻說,這些題材沒有其他的表達方法。於是我就拿出這首詩給他。他非常喜歡這首詩,所以當他提出要抄這首詩時,我覺得沒有理由拒絕他。我根本沒想到他會去翻印,他沒有權利這樣做!早知道我就不允許他抄!這是一個多麽恐怖的標題!這人是沒有理智的。”


    “他甚至這樣跟我說,詩人曾是盜馬賊,在他被絞死之前出於懺悔寫了這首詩。這樣吧,隨它去!現在由於這些詩句促使我來拜訪您就足夠了。我想我們也必須接受……”


    “啊,對不起!”她打斷了我,“我們不再講這些了。重要的是……您不是說您是這首詩的作者?!”


    “是呀。”


    她眼睛睜得很大,好像一下子要把我整個抱住一樣。她向我舉起手臂,疑惑地問:


    “那麽,您就是那時還和另外一個……我們在……波西米亞的法爾克納碰到過的那個年輕的讀書人?”


    “對,就是我。”我點點頭。


    “您後來又跟著我們去了我親愛的老父親死的那個作坊?”


    “是的。”


    “您給了我們……噢,那時我痛苦得不知所措,要不然我就……請允許我……我必須把他叫來!那是我生活中最美好的一段時光!您的到來給我們帶來了無比的歡樂,因為您不知道,不,您不可能知道,我們那時是怎樣時時刻刻地想著這個年輕人。他那時給我們帶來的幸福,我們永遠無法報答。”


    她想把邊上的門打開,但我阻止了她。


    “對不起,如果您不希望我馬上離開的話,請您別再提那時我出於同情所做的那些事情……”


    “什麽?”她打斷了我,霎地轉過身來,“那不是您願意做的?這不是真的!如果您想這樣說的話,那說明您不認識您自己!我知道當時您非常窮。盡管自己窮,也不考慮自己,而把錢給了一個更需要的人,自己從不後悔不斷地去行善。最艱辛的生活也無法帶走您那顆上帝施予的坦誠的心。我兒子現在不在這裏,我們既然說到這裏,我想告訴您,我現在確實有能力把您以前給我的錢還給您,但這對您對我都沒什麽意思。一個窮讀書人的所有的家產貢獻給愛和同情的聖壇是不應該以還貸的方式去侮辱的,它隻能作為一種祭品保留著,公正的上帝會永遠給他回報的。也許他已經這樣做了,因為把最後一枚硬幣都交給郵差的一個讀書人成了一個大男人後,他所要尋找的財富不僅僅是金和銀。當時有了那筆錢,使我與我的兒子有可能到達了不來梅。從您這裏,我得到了另一種無價的禮物,這是我拿地球上所有的財富都無法償還的。是您把我們從絕望中拯救了出來。聖誕之夜的天空裏飄來了您的詩句:


    我宣布一個好消息,


    你們都會從中得益。


    你們的救世主耶穌基督,


    今天誕生到這個世界!”


    她停了片刻,雙眼發亮,兩腮緋紅地站在我麵前。她的目光就像以前在磨坊裏那樣,要穿透牆壁望向遠方,但是此時卻有了一種眼裏完全不同的含義。那時她的目光冷漠、呆滯,沒有表情,今天卻充滿生氣、光亮和活力。那時她眼裏看到的隻是無盡的痛苦和可憐,現在她似乎已從那些痛苦中擺脫出來了。她的眼前仍然閃爍著小聖誕樹的光亮,這光亮把她不幸的艱難經曆都拋到了腦後。


    她接著說:“第二天夜裏我們差點兒被凍死,那位貧窮的信差老婦人接納了我們。我跪在父親的屍體邊,我怎麽也沒有想到我父親穿著破爛衣眼就這樣撒手人寰。當我站起來時,悲傷向我襲來,使我險些栽倒。要把兒子撫養成人的信念促使我重新振作起來,我後麵是萬丈深淵的痛苦,麵前是一個去世了的親人,我不知道他最後安息的地方在何處。在我麵前聳立著一座陡峭的、光禿禿的、陌生的岩石。對未來的日子,我感到無盡的疲憊。我有什麽辦法呢?一塊幹麵包皮,那是我擁有的一切……一切!


    “我眼前一片空白,除了死去了的父親,我什麽也看不見。我看不見接納我的那位老婦人,看不見我的兒子,也沒有看到您。我沒有注意到您在我們這裏,隻看到一望無際的沙漠,隻聽到您的聲音。我應答著,但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麽,然後您就走了。接著我坐在凳子上使勁地想找回自己。我的兒子依偎著我並跟我說,我口袋裏有您給我的東西。我把它取出來並聽到了響聲——是錢!先生,錢是一個庸俗的、醜惡的字眼,但我要告訴您,我數這幾枚錢幣的時候,看到了一絲亮光。那時刻我沒有想到您奉獻的偉大,而是想到這錢可救了我。這錢對我來說就像是救星,我隻是想哭……哭……哭。以後怎麽樣,我不知道。但我手裏拿著您的詩,跪在閃爍的爐火前含著眼淚念著您的勸告:


    主給了你痛苦,


    也給了你力量。


    痛苦就給了你生活,


    承受著吧,你就有希望!”


    她停頓了一下,又說:“這是一個讀書人,一個貧窮的、可能隻有15歲的男孩寫的!而我,我感到慚愧,我走出磨坊到森林裏去走了一段。在那裏我跪下祈禱,主,我的上帝,請給我力量。當我再回到房間時,看到屋裏的一切都變了個樣,痛苦消失了,隻有冷靜和理智。老婦人告訴我,您也給了她錢,第二天確實可以飽餐一頓了。我兒子充滿愛意地看著我,死者的臉上也散發著平和幸福的氣息……


    “我那時沒有能力打聽到您。這與從美國來的信有關,某種我不能說的原因禁止我們。最多我可以說,瓦格納這個名字是錯誤的,我們必須要消失,不留下任何痕跡。我們雖然知道,您已長大成人,因為我們知道您的名字並且……”


    “不,您不知道。”我插了一句。


    “詩歌裏有您的名字!”


    “不完全的,少了一個音節,我叫安。”


    當她看到我在笑時,問道:“也許可讓我假設,加一個音節顯得太多了?當一個讀書人的詩歌發表時,他不應該署錯自己的名字。我更覺得,他會因為看到自己的成果變成鉛字而感到自豪!”


    “看來您已經真正了解德國的讀書人了。盡管如此,我還是必須堅持,在韋斯頓,我的名字叫麥。”


    “可以知道原因嗎?”


    “現在還不能。您有您的秘密,我也有我的秘密。不過,在我離開這裏前會向您公開我的秘密的。”


    “那麽現在您該看看我的兒子了;我叫他一下,但我想我們最好去他房間給他一個驚喜。請跟我來吧!”


    她領我穿過一扇門走進一間簡樸但非常安逸的臥室,房間的裝飾,顯示出主人是西部牛仔。從這裏出去有一間比較小的、有一扇窗戶的鬥室,靠牆是滿滿一排書櫃,書櫃對麵放著一張寫字的桌子,一個年輕人坐在桌旁。我們進去時,他站了起來,疑惑地打量著我們。從他文雅秀氣的樣子一眼就可以看出他是個讀書人。盡管他長了小胡子,我還是一眼就認出了當年的那小男孩子。


    “你看看這位先生!”他的母親說,“我非常想知道你能否猜出他是誰。”


    他盯著我看了一會兒,然後搖搖頭。


    “我今天絕不是第一次見到他,但是我猜不出來他是誰。可能是因為他的臉色太黑的緣故。這位先生就像一個打獵的人,日曬雨淋。”


    “打獵的?”她笑道,“人要變黑不一定非得要跑到南美草原或叢林裏去不可。麥先生還從來沒有見過西部牛仔,因為他是……我想幫你提示一下,他是一位詩人。”


    “詩人?麥……麥……麥……”


    他的臉上掠過一道喜悅,他把雙手伸給了我。


    “真讓人高興……麥!這有多意外呀!我們從未這樣高興過!現在我終於認出您了。感到奇怪的是我怎麽沒能一眼就認出您來,雖然那時您瘦瘦小小的,現在看上去差不多像個印第安人。我真想馬上也成為一個詩人,但現在請允許我朗誦您的詩句:


    我宣布一個好消息,


    你們都會從中得益。


    你們的救世主耶穌基督,


    今天誕生到這個世界!”


    他一直不斷地握著我的手,毫不掩飾他那真誠的喜悅說:“這裏不是我們愉快重逢的地方,這裏都是些一本正經的書,我們必須轉移我們的視線。”


    他把我們又帶回到起居室。這裏幾乎全是法律書,我偶爾發現這些書大多數都是奧地利的法律書,其中的原因我也應該了解。


    這兩位好人首先想盡可能多地知道我的情況。我隻能簡短地告訴他們,我是個遊記作家,對我的境遇沒有什麽可以抱怨的。他們對此倒也感到滿意。他們請求我在韋斯頓時住在他們這裏,我相信接受他們的邀請會使他們非常高興,但是我很婉轉地而又很肯定地拒絕了他們,我簡短地對他們說,我很喜歡有客人,但我自己不願意成為客人。作為補償,我答應晚上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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