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上路了,雖然隻能步行,但在半小時之後就到了營地,它離我有生以來頭一次打死兩隻野牛的那個山穀並不遠。我們走著回來,而且沒有了塞姆的那匹馬,這引起了大家的關注。有人問是怎麽回事。


    “我們打野牛來著,我的馬被一頭公牛撕成兩半兒了。”塞姆報告說。


    “打野牛,野牛,野牛?”所有人的嘴裏都說著這個詞。“哪兒?在哪兒?”


    “從這兒走將近半個小時。我們帶回了裏脊肉,你們可以去運其餘的部分。”


    “我們去,我們去!”拉特勒喊著,就好像他和我之間什麽也不曾發生過似的。“那地方在哪兒?”


    “順著我們走過的路回去,你們就能找到那個地方!你們的眼睛足夠使的,如果我沒搞錯的話!”


    “有多少隻?”


    “二十隻。”


    “你們打死了多少?”


    “一頭母牛。”


    “才一隻母牛?其它的哪兒去了?”


    “跑了。你們可以去找,我可不關心它們想上哪兒去,也沒問過它們,嘿嘿嘿嘿!”


    “一頭母牛!兩個獵人,二十頭野牛,可才打死一頭!”有一個輕蔑地說道。


    “你們要是有本事,可以幹得更好啊,先生們!你們沒準兒能把二十頭都打死,也許能打到更多呢。另外,你們要是去了,還能找到兩頭二十歲的老公牛,是這位年輕的紳士打死的。”


    “公牛,老公牛!”四周一片喊聲。“打二十歲的公牛!得是一個什麽樣的‘青角’才能幹出這等蠢事兒啊!”


    “盡管笑話他吧,先生們!回頭你們看看那兩頭公牛,告訴你們,他救了我的命。”


    “救命?怎麽會呢?”


    他們迫切地想知道我們曆險的經過,但塞姆把他們頂了回去。


    “我現在沒興趣說這個。如果你們覺得等天黑了再去取向挺聰明的話,就讓他自己給你們講吧。”


    他說得對,太陽已經西斜,不久天就要黑了,再者說我還沒準備好講述這次經曆,所以他們就上了馬,全部走掉了。我是說“全部”,因為他們沒人願意留下來,他們互不信任。在關係融洽的正直獵人中,無論誰打到了獵物,都是屬於大家的。這個常理在這些人中根本不存在,後來他們去了那個山穀,我還聽說,他們像野獸一般一轟而上,持刀擁向那母牛,罵咒之中,每個人都使出吃奶的力氣要割走盡可能大、盡可能好的一塊肉。


    他們不在的時候,我們把那塊裏脊肉從馬上卸下來,把馬牽到一邊,給它解開籠頭,再拴好它。我慢悠悠地做著這些事,那邊塞姆在給斯通和帕克講述我們冒險的經過。


    他們站的地方和我之間隔著帳篷,因此我走近他們的時候,他們沒有看見。快走到帳篷跟前的時候,我聽見了塞姆的聲音:


    “你們可以相信我,事情正像我說的那樣:這家夥正是挑中了那頭最大最壯的公牛,就像有經驗的老獵人一樣開槍打死了它!我當然裝著說他魯莽,還罵了他一頓,可我清楚他到底怎樣。”


    “我也是,”斯通讚成道,另兩個獵手中他年紀較長,也較謹慎。“他會成為一個能幹的牛仔的。”


    “而且很快。”我聽見帕克這樣說。


    “是的,”霍肯斯斷言道:“你們知道吧,先生們,他就是為此而生的——的確是為此而生的,而且又有力氣!昨天他不是一個人就把我們的牛車拉走了嗎?他對準哪兒打一拳,哪兒就會好幾年不長草。可你們能答應我一件事嗎?”


    “什麽事?”帕克問。


    “別讓他知道我們對他的評價!”


    “為什麽不讓?”


    “那樣會衝昏他的頭腦。”


    “我看不會!”


    “會的!他是個謙虛的家夥,一點兒也不狂,但這可能會變的。誇獎永遠是個錯誤,可能會毀了最好的坯子。你們盡管叫他‘青角’吧。他也確實是個‘青角’,僅僅具備了做一個牛仔的基本素質,也還沒有受過訓練,該練該經曆的東西還多著呢。”


    “那你是不是至少謝過他救了你的命?”


    “才不呢!”


    “沒有嗎?他會怎麽看你呢?”


    “他對我怎麽看,我無所謂,完全無所謂,如果我沒搞錯的話。他當然會認為我是個知恩不報的家夥,不過這是次要的;重要的是他不會自高自大,而是保持本色。當然了,我本來是很想擁抱親吻他的。”


    “呸!”斯通喊道,“你,親吻!讓你擁抱一下兒或許還能忍受,可是親吻,不!”


    “哦!不行吧?為什麽?”那小個子問。


    “為什麽?難道你從沒拿麵鏡子或者到清水邊上照過您的尊容嗎,老塞姆?就你這張臉,這胡子,還有這個鼻子!天呐,誰要是發神經,想把嘴唇湊上去找你的嘴唇,他要麽是中暑了,要麽就是明白勁兒都被凍住了。”


    “原來如此!啊!哼!你這話聽起來真夠朋友!”塞姆發出了怨言,“我原來是這麽個醜家夥!你呢?你以為你自己什麽樣?是一個美男子吧?別做夢了!我敢說,要是我們兩個參加比美大賽,我會得頭獎!你可什麽也撈不著,嘿嘿嘿嘿!不過不說這個了。我們本來在說我們的‘青角’——我沒有謝他,也不會謝他。可回頭那塊裏脊烤好之後,他該得到最好最嫩的那塊,我親自給他切,他配。你們知道我明天要幹什麽嗎?”


    “什麽?”斯通問。


    “讓他大大地樂一下,應該允許他去抓一匹野馬。”


    “你想去招惹野馬嗎?”


    “對,我總得再弄一匹馬騎。親愛的迪克,把你的馬借給我去打獵吧,既然野牛今天露了麵,野馬也該來了。我想我們隻要到前天我們搞測量的那個草原去就行。隻要野馬到了這個緯度,那兒就肯定有。”


    我不再偷聽,而是後退了一段路,穿過一片灌木叢,從另外一麵走近三個獵人——不能讓他們知道我聽了不該知道的東西。


    一堆火生起來了,兩邊地上各插一根叉狀的樹枝,用來支烤肉叉。三個人把整塊裏脊肉穿在上麵,隨後,塞姆-霍肯斯開始很藝術地緩緩轉動肉叉;此時他那喜滋滋的臉,讓我暗地裏好開心。


    其他那些人帶回肉也學著我們的樣子生起他們自己的一堆火。自然,他們那邊不像我們這邊大家心平氣和的;由於每個人都想給自己烤肉,地方就不夠了,結果他們的肉被糟蹋得半生不熟的。


    我真的得到了最好的一塊肉,大概有三磅重,讓我全部吃光了。其實我並不是個大肚漢,我在同樣情況下總是比別人吃得少。一個沒經曆過或不了解情況的人,簡直沒法想像,一個牛仔能吃、而且必須得吃多少肉才能撐得住。


    眾所周知,人需要攝入一定量的蛋白質和澱粉,如果是生活在人類早已開發居住的地區,這根本不會成為問題。但牛仔數月不涉足有人居住的地區,隻能靠澱粉含量很少的肉食生存。他必須吃很多,以向身體供應必要的澱粉。他必須吃進大量的蛋白質,使身體得以承受持續的勞頓。我曾眼看著一個老獵人一下子吃掉八磅肉,當我問他飽了沒有的時候,他微微一笑:


    “就算飽了吧,因為我已經沒的可吃了。如果您想把您那份兒也給我的話,用不了多一會兒它就會鑽進我的肚子。”


    那些“牛仔”們邊吃邊談論著我們這次豬牛。對我幹下的“蠢事”,另眼看待了。


    第二天早上,我假裝要去工作。這時塞姆走過來對我說:


    “別去拿您的家夥,先生!有更開心的事可幹。”


    “您這是什麽意思?”


    “您會知道的,備好您的馬!咱們要出去。“


    “散步嗎?這會兒該幹活兒了!”


    “呸!,您幹得夠苦了,再說我估計咱們中午就能回來了,那時您愛幹什麽都可以。”


    我報告了班克洛伏特,隨後我們就上馬出發了。路上,塞姆神秘兮兮的,我也隻字不提我已經知道了他的打算,我們騎馬經過以前測量時走過的路,最後到了昨天塞姆向斯通和帕克提到的那片草原。


    草原大約有兩英裏寬,四英裏長,四周是覆蓋著林木的山地。由於有一條小溪穿過,草原上十分濕潤,草鮮嫩多汁。從北麵的兩座山之間穿過就可以抵達這片草原。南麵,草原消失在一個向南延伸的山穀裏。我們到了那裏,塞姆勒住馬,審視的目光掃過這片平地。隨後我們繼續沿著溪流北麵走。突然,他脫口喊了一聲,勒住從迪克-斯通那兒借來的馬,翻身下馬,躍過小溪,走向一處——那兒的草全被踩倒了。他把那個地方仔細探察了一番,走回來,又翻身上馬,繼續騎,但不再向北,而是拐了個直角,不久我們就抵達了草原的西部邊緣。在這兒,他又下了馬,自從他觀察過那些足跡後,始終一言不發胡子拉碴的臉上堆著滿意的神情,就像陽光撒滿了一片林地。這時他向我要求道:


    “您也下馬吧,先生!把您的馬拴牢!我們要在這兒等。”


    “為什麽要拴牢?”我問,雖然我知道得很清楚。


    “否則您可能會失去它。馬趁這種機會私奔,我見到過很多次了。”


    “趁什麽樣的機會?”


    “您不知道嗎?”


    “不知道。”


    “猜猜看!”


    “是野馬?”


    “您怎麽會想到這上頭的?”他問,一邊迅速、驚異地看了我一眼。


    “因為我讀到過,如果不拴緊,馴服的馬很樂意跟野馬一起私奔。”


    “見鬼!什麽您都讀到過,想讓您驚喜一下簡直辦不到。現在我可要讚美那些根本不會讀書的人了。”


    “您想讓我驚喜一下?”


    “可不是嘛。”


    “用一次捕野馬的行動嗎?”


    “對!可現在您利用您那些愚蠢的書本猜出來了。不過聽著,野馬已經來過這兒了!”


    “開始咱們見到的是它們的蹄印兒嗎?”


    “是的,它們昨天從這裏經過,是先頭隊伍——您要知道,這就像是探子。我可得告訴您,這些畜生聰明得很,它們總是先派出小股隊伍,並且是貼邊兒走。它們有軍官,就像在軍隊裏一樣;總指揮是一匹經驗豐富、強壯大膽的公馬。它們無論吃草還是行動,馬群的外圍總是由一圈公馬組成,依次向內是母馬,最中間是馬駒兒。我已經給您講過很多遍怎麽用套索套野馬了,您記住了嗎?”


    “絕對的。”


    “您有興趣去套一匹嗎?”


    “有。”


    “那您今天上午就有這個機會了,先生。”


    “謝謝!我不會利用它的。”


    “不?怪哉!為什麽不?”


    “因為我不需要馬。”


    “可是一個牛仔不會問自己是不是需要一匹馬。”


    “那他就不是一個我所設想的勇敢的牛仔。您昨天提到了那些不需要野牛肉而大批屠殺野牛的混帳獵人、白人,您把那說成是對動物和由此失去了食物的印第安人的犯罪,後來您還親口說對於野馬也是這樣。您說得很有道理,那我照您的話行事,您就不該感到奇怪。如果不,我就不能剝奪任何一匹野馬的自由。”


    “這想法很正直,先生,非常正直,”塞姆點頭道,“每個人、每個基督徒都應該像您這樣想、這樣說,並且這樣做,可誰說讓您剝奪一匹野馬的自由了?您練習過擲套索,現在隻是要試一試身手。我想看看您是不是能通過考試,明白嗎?”


    “那就是另外一回事兒了,好,我幹。”


    “好極了。對我這當然是很重要的,我需要一匹馬,所以得給自己弄一匹。我跟您說過好多次,現在再重複一遍:在馬鞍上坐穩了,趁套索繃緊、緊接著又一抖的工夫把馬套中。如果您不這樣做的話,就會被拽倒,野馬就會跑掉,套索上還牽著的您的馬也就跟它一塊兒跑了。那您就沒馬了,您就成了跟我一樣的步兵了,嘿嘿嘿嘿!”


    他還想再說下去,可頓住了,用手指著前麵提到過的草原北邊那兩座山。那兒出現了形單影隻的一匹馬。它向前慢跑著,並不吃草,腦袋一會兒甩向這邊,一會甩向那邊,鼻子啜吸著空氣。


    “您看見它了嗎?”塞姆耳語道。他興奮得壓低了聲音,雖然那馬根本不可能聽見我們說話,“我不是說過了嗎?這是個探子,先來探探這地方是否安全。一匹狡猾的公馬!看它怎麽用眼睛觀察四周,用鼻子聞!這回它跑不掉了,風是向我們臉上吹,因此我才選了這個位置。”


    這時野馬開始小跑。它先是直著跑,然後向右,再向左,最後兜著圈子,又消失在它出現的地方。


    “您注意觀察它了嗎?”塞姆問,“它多聰明啊,利用了每一處灌木做隱蔽,以免被發現!一個印第安人的探子也不一定比它做得更好。”


    “是這樣,這真讓我驚奇。”


    “現在它又跑回去報告它那四條腿的將軍這兒沒有危險。可它們這回錯了,嘿嘿嘿嘿!我敢打賭,它們十分鍾之內就會到。注意了!您知道我們該怎麽做嗎?”


    “怎麽做呢?”


    “您現在趕快騎馬回到草原入口處,等在那兒!我摸到人口那邊去,藏在林子裏。馬群一來,我就放它們過去,然後在後麵追。它們會向您那邊逃過去,那時您就出來!這下它們又會往回逃。咱們就這樣來回驅趕它們,直到挑出兩匹最好的馬——它倆就是我們要抓的。我再從中挑出更好的一匹,另一匹我們放走它。您同意嗎?”


    “您怎麽能這麽問呢!我對捕馬可是一竅不通,您是大師,我當然得聽您的。”


    “好吧,您說得對。我已經騎過、馴服過好幾匹野馬了,您稱我是‘大師’倒也不是什麽蠢話。那麽您快走吧,要不時間浪費過去了,咱們卻到不了位。”


    我們又上了馬,分頭騎開,他向北,我則向南騎到我們進入草原的地方。由於我那杆沉重的獵熊槍太礙事了,我很想暫時扔掉它。但是我讀到過也聽到過,一個謹慎的牛仔隻有在完全確定沒有什麽可擔心的並且也不需要武器的時候,才能和他的武器分開。現在可不是這種情況,每時每刻都有可能出現一個印第安人或者是一頭猛獸。因此我隻是小心地將那支“老槍”掛牢在腰帶上,不讓它打著我。


    我緊張地等著野馬的出現。我在靠近草原的樹木之間停下,將套索的一頭兒係在馬鞍頭兒上,其餘卷成一圈圈的,我隻要拿住它就行了。


    草原的另一頭兒離我太遠,如果野馬在那裏出現,我是不可能看見的;隻有當塞姆把它們趕過來的時候,我才能看見它們。我守了還不到一刻鍾,就看見那邊出現了許多黑點,它們向著我這邊移動,迅速變大,開始隻有麻雀那麽點兒大,接著變得像貓,像狗,像牛犢,直到最後近得我能看到它們的實際大小。那就是野馬,在瘋狂的逐獵中大約有三百匹野馬向著我飛奔而來。


    看這些動物是多麽器宇軒昂啊!它們的鬃毛在頸項四周飛揚,尾巴像風中飄舞的羽冠。大地似乎在它們的蹄下顫抖。一匹白色公馬飛馳在所有馬的前頭,真是漂亮絕頂的造物!誰都會渴望要得到它;但草原獵人決不會騎一匹白馬的,顏色如此鮮明的馬容易暴露目標。


    現在是我出現的時候了。我一從樹林中出來,領頭兒的白馬驟然收住了腳步,就像身上中了一槍似的。馬群驚得一愣,隻聽見一片惴惴不安的大聲喘息;接著全隊向後撤!那白馬又迅速奔到了馬群另一頭兒的尖端部位,馬群又朝它們來的方向疾馳而去。


    我慢慢地跟著它們。我不著急,因為我相信塞姆-霍肯斯會把他們再趕回來。這裏要提一個引起我注意的情況:雖然馬群隻在我麵前停了片刻,但我感覺其中有一匹不是馬,而是一頭騾子。我要在第二個回合好好注意一下。這頭騾子在馬群的最前列,而且緊跟著領隊的白馬。這麽說它不僅同別的馬一樣平等,甚至在馬群中占有特殊的一席之地。


    過了一陣馬群回來了,到我麵前後,又再次掉頭往回跑。如此這般又重複了一次之後,我堅信:馬群中是有一頭騾子,一頭。淺灰色、背部有深色條紋的騾子。它給我留下了很好的印象,雖然長著大腦袋、長耳朵,仍不失為一頭漂亮的牲口。騾子比馬好伺候,步伐穩健,在懸崖前不會頭暈。當然,騾子很倔,我曾見過寧肯被打死也不肯往前邁一步的騾子——雖然沒讓它們馱什麽,路也很好走。它們就是不願意。我初步觀察,這頭騾子性子很烈,而且比起馬來,它的目光顯得更加明亮、更富有靈性——就是它了。估計它是在主人追捕野馬的時候逃到野馬那裏去的,並且就此留了下來。這時塞姆又把馬群趕了回來,我們兩人已經距離很近,我都能看見他了。現在野馬已經進退兩難,隻得改向側翼衝,我們則跟上去。馬群分開了,我發現,那騾子留在最大的一群裏,它現在與白馬並駕齊驅。於是我盯住這一隊,塞姆似乎也看中了同一隊。


    “取中間,我在左,您在右!”他向我喊道。


    我們一催馬,加速趕上去,不僅與野馬步調一致,而且離它們越來越近,在它們抵達樹林之前攆上了它們。它們是不會進林子的,於是又掉頭,想從我們中間穿過去。為了阻止它們,我們迅速向對方接近。馬群四散奔逃,就像闖進了一隻鷹的雞群。白馬和騾子同其它馬分開了,從我倆之間突圍出去。我們追著它倆。塞姆已經在頭頂上甩起了他的套索,他向我喊道:


    “還是‘青角’!您永遠是個‘青角’!”


    “為什麽?”


    “因為您隻盯著那白馬,隻有‘青角’才會這麽幹,嘿嘿嘿嘿!”


    他沒有聽見我的回答,因為馬蹄雜遝,蓋住了我的話音。這麽說他以為我看中了白馬。隨便!我把騾子讓給他,自己騎到一邊,馬群在那裏惴惴不安地喘息、嘶鳴著瞎跑一氣。這會兒塞姆已經離騾子很近了,他甩出了套索,索套準確地套中了騾子的脖頸。現在他得像給我做示範那樣停住,把馬向回帶,這樣等拋出的套索繃緊時,就能頂住那一扯。他這樣做了,隻是稍晚了片刻,他的馬還沒站定,就被那有力的一扯扯倒了。塞姆飛到空中,一個漂亮的跟頭之後,摔在地上。他的馬轉瞬間站起身,接著跑起來,繃緊的套索鬆了,那騾子本來已站住,並沒摔倒,這下獲得了自由。它拽著馬一同馳過草原,因為套索是固定在馬鞍頭兒上的。


    我連忙趕到塞姆那兒,看他是否受了傷。他站起來,嚇人地衝我大嚷:


    “見鬼!迪克-斯通的老馬和那騾子一塊兒給我溜了,連聲兒再見也沒說,如果我沒搞錯的話!”


    “您傷著了嗎?”


    “沒有。您趕快下來,把您的馬給我!我得去追那兩個逃跑的家夥,快點兒!”


    “休想!”我拒絕道,“您可能又會摔個跟頭,兩匹馬就都見鬼去了!”


    說完我就快馬加鞭去追趕那騾子。騾子已經跑出了很遠一段距離,並和另外一匹馬被套索連在一起,一個要往這邊,一個要往那邊,兩個相持不下,於是我很快就追上了它們。我先讓它繼續跑了一陣,同時越來越用力地扯住皮帶,使索套越收越緊,這樣我勉強可以控製住騾子了。又回到塞姆站著的地方時,我猛然一拉索套,騾子的脖頸一下被係緊了,它無法呼吸,倒在了地上。


    “抓緊!等我弄住了那調皮鬼,再鬆手!”


    他躍過去,雖然躺在地上的騾子四蹄亂踹,他還是靠近了它。


    “好了!”他下令道。


    我先把皮帶從迪克-斯通的馬上解下來,然後鬆了套索。騾子吸到了空氣,跳了起來。塞姆也同樣迅速地躍上它的後背。它先是站著不動,像是被嚇得呆住了;隨後就一躍而起,前前後後跳個不停。突然之間它四腿齊跳,躍向一側,來了個貓兒弓背,可是小個子塞姆坐得穩穩的。


    “它不能把我掀下來!”他向我喊道,“現在它要試最後一招兒,把我馱跑。在這兒等著我!我把它馴服了帶回來,如果我沒搞錯的話。”


    但是他搞錯了,那畜生根本沒跑,而是突然跪倒,打起滾兒來,這樣會把那小個子的肋骨一根根都折斷的,他一定會掉下來。我跳下馬,抓起地上拖著的套索,迅速在附近一叢灌木的根上纏了兩圈。這時騾子已把騎手甩下,跳起來,想要飛奔而去,但樹根很結實。套索繃緊了,騾子又倒下了。


    塞姆-霍肯斯走到了一邊,摸摸自己的肋骨和大腿,做著鬼臉,就像吃了酸泡菜和李子醬。他罵道:


    “讓這畜生跑吧!沒人能把它製服,如果我沒搞錯的話。”


    “休想!我可不想讓一頭有個驢爸爸的騾子羞辱,它必須聽話。注意!”


    我把套索從樹根上解下來,跨上騾背。它一吸到了空氣,立刻跳了起來。現在最重要的是大腿要給它足夠大的壓力,這方麵我大概比小個子塞姆強。騎手的大腿下,馬的一根肋骨必須被壓彎,這壓迫了內髒,會使馬怕得要命。騾子使出對付塞姆的手段,要把我扔下來時,我把從它脖子上垂到地上的套索拿在手裏,緊緊抓住索套兒後麵那個地方,一覺察到它要跪下,我就把套索牢牢拽住。這個竅門兒和我大腿上的壓力迫使它站住了,這真是一場惡鬥,力與力的較量。我所有的毛孔裏都開始滲出汗來,但騾子出的汗更多。汗水從它身上流下來,嘴裏吐出大量白沫。它的動作變緩變弱,也不能自主了。開始時盛怒的鼻息慢慢變成了短促的咳嗽。隨後它終於在我身下癱倒了,不是心甘情願的,而是因為用盡了最後一點力氣。它躺下不動了,翻著白眼兒。我長長地鬆了一口氣。我感覺,我身體裏全部的筋腱韌帶都斷裂了。


    “老天!您是個什麽樣的人呐!”塞姆嚷道。


    “您比這頭畜生的力氣還大!您要是能看見自己的臉,會嚇壞的!”


    “我相信。”


    “您的眼睛都凸出來了,您的嘴唇腫了,腮幫子簡直成了青的!”


    “這是因為,我是個‘青角’,不想被扔下來。而另一個捕野馬的高手卻給扔了下來,這之前還把他的馬和騾子掛在一起,送它們去散步。”


    塞姆越發地愁眉苦臉了,可憐巴巴地請求:


    “您就別說這個了,先生!我告訴您,就連最有本領的獵人也會碰上這種事的。昨天和今天,您過得不錯呀。”


    “我希望還能過這樣的日子。可對您來說這兩天可糟多了,您的肋骨和其它骨頭都怎麽樣了?”


    “不知道。等會兒我一好些時,就把它們找到一塊兒好好數一數。現在我身上到處喀吧喀吧亂響。我還從來沒騎過這樣的畜生!希望它現在會老實些。”


    “它已經老實了。您看,它躺在那兒多虛弱,多可憐!給它係上馬鞍,套上籠頭,您就可以騎著它回家了。”


    “那它又會尥蹶子的。”


    “絕對不會,它已經受夠了。這是頭聰明的畜生,您會為抓住它而感到高興的。”


    “是的,這我相信。我本來一開始就看中了這頭騾子。您卻看中了那白馬,多麽愚蠢啊。”


    “您知道得這麽清楚嗎?”


    “那當然很愚蠢!”


    “不是指這個,是我看中了白馬的事。”


    “還能看中什麽呢?”


    “也是這頭騾子。”


    “哦?”


    “是的,就算我是個‘青角’,可也知道一匹白馬對一個牛仔來說不合適。我看見這頭騾子的時候,立刻就喜歡上了它。”


    “是的,您很懂馬,這我得承認。”


    “但願我也能同樣懂得人,親愛的塞姆!現在來幫個忙吧,把這畜生從地上弄起來。”


    我們把騾子拉起來。它靜靜地站著,四肢都在發抖。我們給它係上馬鞍、套上籠頭的時候它也沒有反抗。塞姆騎上它以後,它很聽從指揮,並且善解人意,就像一匹訓練過的馬。


    “它曾經有過一個主人,”塞姆說,“他肯定是個好騎手,可它從他那兒跑了。您知道我會叫它什麽嗎?”


    “什麽呢?”


    “瑪麗。我以前騎過一頭叫瑪麗的騾子,所以用不著另想一個名字了。”


    “這麽說,騾子瑪麗和步槍利迪。”


    “是的。這是兩個最可愛的名字,不是嗎?現在我得請您幫我一個大忙。”


    “很樂意。是什麽忙?”


    “您別把這裏發生的事情說出去!我會好好報答您的。”


    “胡說!理所當然的事情用不著報答。”


    “我不想聽營地裏那幫人知道塞姆-霍肯斯是怎麽得到他的新寶貝瑪麗後笑話他。這會成為他們的大笑料的。如果您閉嘴不講,我會……”


    “請您別說了!”我打斷了他,“關於這件事什麽都不用說。您是我的老師、朋友,別的我就不用再說什麽了。”


    這時他那雙狡猾的小眼睛濕潤了,他激動地喊道:


    “是的,我是您的朋友,先生,要是您有一點喜歡我的話,我這顆者心可就太高興、太快活了。”


    我把手伸給他。


    “這種快樂我可以給您,親愛的塞姆。您可以相信我喜歡您,喜歡得就像——就像——喏,大概就像喜歡一個好叔叔。您覺得這夠了嗎?”


    “足夠了,先生,足夠了!我簡直太高興了,真想立刻也讓您大大地高興一下。您說我該做什麽?我是不是——是不是——比如在您眼前把這頭新瑪麗連皮帶毛一起吞下去?或者是不是可以……”


    “住嘴吧!”我笑起來,“您已經幫了我很多忙,以後還要繼續幫忙。現在還是讓瑪麗活著,讓我們回營地去,我想工作了。”


    “工作?這也是工作啊,如果這不算工作,那我就不知道該把什麽叫工作了。”


    我用套索把迪克-斯通的馬跟我的馬係在一塊兒,然後我們就上路了。野馬早已逃光了。騾子很聽騎手的話,路上塞姆高興地叫道:


    “它受過訓練,這個瑪麗,受過很好的訓練!每走一步,我都感覺到,從今往後我倒要接受嚴格訓練了。它現在記起了從前學過、後來在野馬群裏又忘掉的東西。但願它不僅性子暴烈,而且也依賴人。”


    “還可以教它一些新東西,學東西它還不老。”


    “您估計它有幾歲了?”


    “五歲,不會更大了。”


    “我看也是;回頭我要檢查一下,看是不是這樣。我能得到這個畜生得感謝您,隻感謝您。這兩天對我來說很糟,糟透了,對您來說可是很風光。您相信您會這麽快就連著見識了打野牛和捕野馬嗎?”


    “怎麽不相信?在西部,你得有充分的心理準備。我還想見識其它捕獵活動。”


    “但願您還像昨天和今天一樣平安無事。尤其是昨天,真是千鈞一發啊,您膽子也忒大了。別忘了,您是個‘青角’。往後您可要小心些,別太逞能了!捕野牛是非常危險的。”


    “哦嗬!您看,您又暴露出您那股鹵莽勁兒了!您說到灰熊,一副瞧不起的樣子,就好像說的是隻毫無危險的小烷熊似的。”


    “這倒不是,我並沒有瞧不起它。但它也決不像您說的那樣不可戰勝。沒有一種猛獸不可戰勝,灰熊也不例外。”


    “這大概又是您讀來的吧?”


    “是的。”


    “哼!照我看,您這麽莽撞,都是您讀過的那些書的責任,要不您本來是個挺懂事兒的家夥,如果我沒搞錯的話。我相信,您會像昨天衝向那頭野牛一樣衝向一頭灰熊的。”


    “如果沒別的辦法——我會的。”


    “沒別的辦法!胡扯!您這話是什麽意思?隻要想,誰都能有別的辦法!”


    “這就是說,如果它是個膽小鬼,他盡可以脫身——您是這個意思嗎?”


    “是的。但這說不上是膽小鬼,躲開一頭灰熊稱不上是膽小鬼。相反,向它進攻簡直就是自殺。”


    “那我們的觀點就太不一樣了。如果它突然出現在我麵前,根本不容我逃跑,那我隻好自衛。如果它襲擊我的夥伴,那我得去幫助那遇險的人。在這兩種情況下我決不能逃跑。此外我還認為,一個勇敢的牛仔,即使沒有必要,也會和灰熊交手,證明自己有膽量把這麽危險的猛獸製服,順便還可以品嚐品嚐熊腿和熊爪子。”


    聽了這番話,塞姆大為震驚。


    “您這人真是不可救藥!”他嚷道。“我可太替您擔心了。如果您見識不到熊腿熊爪子,我就感謝上帝了。當然,我也不想否認,世上確實沒有比它們味道更美的東西了,簡直超過最嫩的野牛裏脊。”


    “現在您大概還用不著替我擔心,”我安慰他。“這個地區可能有灰熊嗎?”


    “真沒準兒,在整個山區都會有灰熊出沒,它們沿著河流走,有時甚至會深入草原。碰上它們的人可倒黴了!咱們別再談這個了!”


    不管是他還是我,誰都不會料到第二天還得談這個,而且與今天談的完全不同。這會兒暫時沒有時間談論此事了,我們已經到了營地。在我和塞姆離開期間幹得很賣勁兒,營地向前推進了一大段。班克洛伏特和另外三個測繪員賣了不少力氣,好證明他的能力,我們的到來引起了大家的關注。


    “騾子,一頭騾子!”人們喊著,“您怎麽弄到它的,霍肯斯?”


    “人寄來的唄。”他認真地回答道。


    “不可能!誰給的?”


    “是快件,用的是兩美分的紙封,也許你們想看看信封吧?”


    一些人笑起來,其他人罵罵咧咧的;但他達到了自己的目的——沒有人再追問下去了。至於他對迪克-斯通和威爾-帕克是否直言相告,我就不知道了,因為測量工作繼續進行,我立刻投入到工作中去了。直到晚上,大家幹得都很帶勁兒,第二天早上我們就可以著手測量頭一天和野牛打交道的那個山穀了。晚上談論此事的時候我問塞姆,在那兒是否會受到野牛的幹擾,因為它們顯然打算穿越山穀,我們隻是遇到了一支先頭隊伍,現在大概要考慮遭遇大部隊的可能性。但塞姆搖搖頭。


    “休想,先生!野牛不比野馬傻。被我們趕跑的先頭部隊已經調頭回去警告牛群了。它們肯定會取道別處,不會再穿越那個山穀了。”


    天亮後,我們把營地遷到山穀地勢較高的地方。霍肯斯、斯通、帕克沒有參加搬遷,因為薩姆要訓練他的“瑪麗”。在那兩位的陪同下,他去我們昨天捕到騾子的草原了,那裏有足夠的地方幹他的事。


    我們幾個測繪員先是忙著堅標杆,拉特勒的幾個手下幫著我們,他本人和其他人無所事事地在周圍轉悠。我們,還有他,已經越來越接近我打死兩頭野牛的地方了。我驚奇地發現,那頭老公牛已經不見了。我們走過去,看見一道寬寬的痕跡從它本來躺著的地方直通向灌木叢。被拖倒的草大概有一米半寬。


    “見鬼!這怎麽可能呢?”拉特勒驚訝地叫起來,“我們來馱肉的時候,我仔細看過這兩頭牛,它們都死了。可這一頭竟還活著。”


    “您這麽看嗎?”我問他。


    “是的。難道您認為一頭牛死了還會自己挪地方嗎?”


    “非得自己挪動不可嗎?它也可能是被移動的呀。”


    “是嗎?那麽是誰呢?”


    “比如說可能是印第安人幹的。我們在高處發現過一個印第安人的腳印。”


    “嗬,一個‘青角’能說出這樣的話,夠多麽聰明呀!如果牛是被印第安人弄走的,那他們是從哪兒來的呢?”


    “隨便從哪兒。”


    “對極了,可能還是從天上下來的吧?他們肯定是從天上掉下來的,否則是可以發現他們的蹤跡的。不,是那頭牛還活著,它醒過來以後自己爬到灌木叢裏去了,在那兒咽了氣。我們這就過去看。”


    他和他的手下順著那道痕跡走去。他可能以為我會跟著過去的,可我沒有,因為我可不喜歡他對我說話時那種冷嘲熱諷的勁兒,再說我還得工作。另外,那頭老公牛的屍體跑到哪兒去了,對我來說也無所謂。我轉身要去工作,但還沒等我碰到標杆,灌木叢中就傳來很多人恐懼的喊叫。響過兩三槍後,隻聽拉特勒叫道:


    “上樹,快上樹,要不你們就完了!它爬樹不行!”


    誰爬樹不行?


    這時,拉特勒的一個手下從灌木叢中躥了出來,而且是三步並作兩步,隻有嚇得要命才會這樣。


    “怎麽了?出什麽事兒了?”我向他喊道。


    “一頭熊,一頭熊,一頭灰熊!”他氣喘籲籲地說著從我身邊跑過。


    與此同時又傳來呼天搶地的喊聲:


    “救命,救命!它抓住我了!啊,啊!”


    隻有當一個人麵對死神張開的巨口時才會這樣吼叫,那個人肯定危在旦夕了。得幫他一下,可怎麽幫呢?我的槍放在帳篷裏了,因為工作時它會礙事,既然有那些牛仔保護我們這些測繪員,這也不能算是我不謹慎。我要是跑回帳篷去取槍,那在我回來之前,那人肯定已經被熊撕碎了——現在隻能這樣去救人:腰帶裏插著的一柄刀和兩支左輪槍,可對於一頭灰熊來說,這算是什麽武器啊!灰熊是已經滅絕的岩熊的後代,按說屬於原始的上古時代呢。它直立起來能達到三米高,我後來打死過三百五十公斤重的灰熊。它的力氣太大了,發起怒來能輕而易舉地把一隻鹿、一匹馬駒或是一頭小母牛……一個騎手非得擁有一匹力氣大又有耐力的馬,才有可能從它麵前逃脫,否則灰熊一定會追上他。由於灰熊的強壯、無所畏懼和永不疲倦的耐力,在印第安人中,能殺死灰熊算是一樁了不起的勇敢行為。


    我就這麽跳到灌木叢中去了。那痕跡一直通到有喬木的地方,灰熊把野牛拖到那兒去了,它也是從那兒來的。我們沒能看見它的足跡,是因為它拖著的牛把它的足跡抹掉了。


    那真是千鈞一發之際。我身後,測繪員們叫喊著逃回帳篷去拿武器;我麵前,牛仔們大喊大叫,其間夾雜著牛仔那無法形容的恐怖嚎叫。


    我大步跑過去,這時我聽見了灰熊那浸人骨髓的咆哮。轉眼間我已趕到慘劇發生的地方,麵前躺著已被撕碎的野牛屍體。前後左右那些早已上樹的牛仔們向我喊著,他們自覺在樹上很安全,因為極少有人見過灰熊爬樹。正前方,野牛屍體的另一邊,一個牛仔企圖往一棵樹上爬的時候被灰熊抓住了,他上身伏在樹最低的一棵枝幹上,雙臂緊緊摟著樹幹不放,而那頭直立起來的灰熊正用前爪抓他的大腿和下身。


    那人已經成了死神的俘虜,快完了,我幫不了他了。如果我跑掉,沒人會指責我。眼前的一切使我具有不可抗拒的力量。我抓起一杆扔在地上的槍,可惜已經沒有子彈了。我把它調轉過來,從野牛身上一躍而過,使出全身的力氣,用槍托向灰熊的腦袋狠狠地砸過去,這太可笑了!槍像草一樣在我手中散了架。這樣一個腦袋,即使用屠宰牲口用的刀也沒有用。但我把它引開了。它把頭轉向我,動作不像貓科或犬科的猛獸那樣迅速,而是緩緩地,就像是對我那可笑的一擊很驚奇似的,它用小眼睛打量著我,似乎在考慮,是滿足於到目前為止的收獲呢,還是來抓我。這片刻的猶豫救了我的命,我想出了一個唯一可能把自己從險境中解救出來的辦法。於是我抽出一支左輪槍,跳到灰熊近身處,它雖然背對著我,但此刻正回過頭來看我,我對準它的眼睛開了三四槍。說時遲,那時快,我又遠遠地跳到一邊觀察,同時抽出獵刀。


    如果我當時留在原地,肯定就沒命了,那瞎了眼的猛獸立刻就放開那棵樹撲向我。我躲開了,於是,熊開始憤怒地咆哮,揮舞著巨掌找我。它的動作像瘋了似的,轉著圈子,刨著地,前掌盡力向遠處夠,向四麵八方亂跳,想找到我;不過我幸運地打中了它的眼睛,它怎麽也抓不著我。也許嗅覺可以把它引向我,但它憤怒得發狂,它無法冷靜地運用它的感官,它的嗅覺。


    終於,它的注意力轉移到自己受的傷上。它坐下來,喘著粗氣,齜牙咧嘴地舉起前掌擦眼睛。我迅速靠近它,揮起手臂,兩次將獵刀捅入它的脅間,它立刻揮掌撲我,但我又躲開了。我沒有捅到它的心髒,灰熊又開始以加倍的憤怒搜尋我。這大概持續了有十分鍾,它失血很多,眼看著虛弱下來,然而它又站起來,去擦眼睛,我看準機會,更迅速地給了它兩刀,這次準多了。我又趕快跳到一邊,灰熊向前撲倒,喘著粗氣,踉踉蹌蹌地還想再站起來,已經沒有力氣了,它又倒了下來,低吼著試圖站起來,這樣來回掙紮了幾次,終於躺著不動了。


    “謝天謝地!”拉特勒在樹上喊道,“這畜生死了。剛才可太懸了。”


    “我不知道您怎麽懸了,”我回答他,“您為自己的安全想得還是挺周到的嘛。現在您可以下來了。”


    “不不,先不忙,您先看看灰熊是不是真死了。”


    “它是死了。”


    “您不能這麽肯定。您不知道這頭畜生命有多硬。您還是檢查一下吧!”


    “替您嗎?如果您想知道它是不是還活著,那就親自來檢查吧!您是個有名的牛仔,而我隻不過是個‘青角’。”


    說著,我轉頭去看他的同伴,他還以原來那個姿勢吊在樹上。他已經停止了嚎叫,不再動彈了。他的臉扭曲了,大睜的雙眼直愣愣地向下呆視著我,大腿上的肉已經被撕得露出了骨頭,內髒也從他的下半身淌了出來。我控製著心中的恐怖,衝他喊道:


    “放鬆點兒,先生!我會把您弄下來的。”


    他不回答,也不知他是否聽見了我的話,我請他的同伴從樹上下來幫我把灰熊搖晃了幾次,證明它確實死了,他們才敢下來幫我把那毀得殘缺不全的人弄到地上來。這是很困難的,因為他的胳膊把樹幹樓得那麽緊,我們得用力才能掰開。他死了。


    這個可怕的結局似乎不能再震驚他的同伴了,他們漠然地從他身邊走開,轉向那頭熊。他們的頭領發話了:


    “現在事情顛倒過來了:當初熊要吃掉我們,現在它要被我們吃掉了。快,你們,把它的皮剝了,好割熊腿和熊掌。”


    拉特勒說著便抽出刀子,跪下來要動手,這時我提出了異議。


    “您要是在它活著的時候在它身上下刀那會更精彩的,現在已經晚了,您就別費力氣了!”


    “什麽?”他叫道:“難道您不讓我割肉嗎?”


    “是的,拉特勒先生。”


    “憑什麽?”


    “憑不容爭辯的權利:是我打死這頭熊的。”


    “這不是真的!您是不是想說一個‘青角’用一把刀殺死了一頭灰熊!我們發現它的時候,向它開了槍。”


    “然後趕緊逃到了樹上。”


    “是我們的子彈打中的,它最後是死於槍傷,而不是您在它已經半死的時候用刀給它的針刺似的那幾下。熊是我們的,我們願意拿它怎樣就怎樣,明白嗎?”


    他當真要動手,可我警告他:


    “馬上離熊遠點兒,拉特勒先生,否則我就教教您應該怎樣重視我說的話,明白嗎?”


    盡管如此,他還是把刀插進了熊皮,於是我兩手抓住他的臀部——因為他身體前傾著跪在那兒——把他舉起來拋向最近的一棵樹,隻聽一聲巨響。他還沒落地,我已經拔出第二支還上著膛的左輪槍,如果有人進攻,可以迅速回擊。他站起來,眼裏冒著火看我,一邊去拔刀。


    “您得付出代價!您已經打過我一次了,我不會讓您第三次對我行凶的。”


    他想向我跨進一步,我舉槍對著他,威脅道:


    “再往前走一步,我就把一顆子彈打到您的腦袋裏去。丟下刀!我數三下,如果您還拿著它,我就開槍。好,——二……”


    他仍然握著刀,我本來也真的要開槍了,雖然並不是真要打他的腦袋,而是要打穿他的手——因為現在是讓我的話受重視的時候了。正在這緊張的時刻,響起了一個宏亮的聲音:


    “先生們,你們瘋了嗎?有什麽理由能讓白人互相擰斷脖子呢?住手!”


    我們順著話聲望去,從一棵樹後走出一個人來。他又矮又瘦,還駝背,穿著和印第安人近似,你分辨不出他到底是個白人還是個印弟安人。他清晰的輪廓似乎有印第安人的特征,可他曬成橄欖色的皮膚從前卻很可能是白色的。他頭上沒戴帽子,灰色的頭發直垂到肩上;他的衣服是一條印第安皮褲,一件同樣質地的獵衫和簡樸的鹿皮鞋。


    他的武器不過是一杆槍和一把刀。他的目光極其聰慧,盡管身體有殘疾,卻絲毫不會給人留下可笑的印象。隻有粗魯而不懂事理的人才會對一個人身體上的殘疾嗤之以鼻。拉特勒就是這種人,他看清來人後,譏諷地笑起來:


    “嗨!哪兒跑來一個這模樣兒的可憐蟲啊!這麽美麗的西部怎麽可以有這樣的人?”


    陌生人上下打量著他,冷靜從容地回答道:


    “感謝上帝,如果你們有健康的肢體!順便說一句,衡量一個人不是看他的身體,而是看他的心靈和頭腦,這方麵我大概不必同您一試高低。”


    他輕蔑地打了個手勢,隨後轉向我。


    “您真有力氣,先生!把這麽沉的一個人拋到空中,您這一手兒沒人比得上,我能目睹真是很高興。”


    然後他用腳碰了碰灰熊,遺憾地接著說:


    “看來這就是我們想要得到的家夥,我們來晚了,真遺憾!”


    “您本想打死它吧?”我問。


    “是的,我們昨天發現了它的蹤跡,就一直到處跟著它。現在我們趕來了,卻發現該幹的已經有人幹了。”


    “您說‘我們’,先生,您不是一個人吧?”


    “不是。還有兩位先生。”


    “是誰?”


    “我知道了您是誰之後,馬上就會告訴您,您知道,在這個地區,您無論多麽謹慎都不為過,你遇到壞人比遇到好人的次數多。”


    他掃了拉特勒及其手下一眼,然後友好地說:


    “順便說一句,一個人是否值得信賴,一眼就能看出來,我聽到了你們談話的最後一部分,大概知道這兒是怎麽回事。”


    “我們是測繪人員,先生,”我向他解釋道,“一個總工程師,四個測繪員,三個偵察員,還有十二個負責保護我們的牛仔。”


    “哼,說到保護,您似乎是個不需要保護的人。這麽說你們是測繪員嘍?你們在這兒工作?”


    “是的。”


    “你們測量什麽?”


    “一條鐵路。”


    “要從這裏穿過的鐵路?”


    “是的。”


    “你們買下了這個地區?”


    說這句話的時候,他的目光變得銳利起來,他的臉也變得莊重了。他問得理直氣壯,我隻好對他的質問做出正麵回答。


    “我是受了委托來參與測繪工作的,我隻做這件事,不關心其它的事情。”


    “哼,是啊!可我想,您還是知道您在幹什麽。您腳下的這片土地屬於印第安人,而且是美斯卡萊羅部落的阿帕奇人。我敢肯定,他們既不曾賣這片地,也不曾以任何方式把它轉讓給別人。”


    “這與您有什麽相幹?”拉特勒衝他喊道。“別插手別人的事,管您自己的事去吧!“


    “我正在這樣做,因為我是美斯卡萊羅的一員。”


    “您?別鬧笑話了!誰要是看不出您是個白人,那他一定是瞎了。”


    “可您錯了!您不該以我的膚色,而該以我的名字為準,我名叫克雷基-佩特拉。”


    這個名字在我當時還不懂的阿帕奇語中,意思相當於“白人父親”。拉特勒像是聽說過這個名字,因為他在含譏帶諷的驚奇之中後退了一步。


    “啊,克雷基-佩特拉,有名的阿帕奇人的老師!您是個駝子,這真遺憾!您恐怕很難叫那些紅皮膚的討厭鬼不笑話您吧。”


    “哦,這沒關係,先生!我已經習慣於被討厭鬼嘲笑,因為明事理的人是不會這樣做的。既然我知道了你們是什麽人,你們在這兒搞什麽名堂,我也可以告訴你們我的同伴是誰了,最好是我指給你們看。”


    他向林子裏喊了一個我聽不懂的印第安詞兒,緊接著就出現了兩個有趣至極的形體,緩慢莊重地向我們走來,他們是印第安人,而且一眼就能看出是父子倆。


    年紀大的一個身材中等偏高,而且十分健壯。他的舉止委實尊貴,從他的動作中可以推斷出他身體非常靈活。他嚴肅的臉孔純粹是印第安人的模樣,但不像大多數紅種人那樣輪廓分明,有棱有角的。他的目光顯得安詳,幾近柔和,流露著他內在的從容、鎮靜,這神情一定使他地位優越。他沒戴帽子,深色頭發向上紮成頭盔一般的冠狀,上麵插著一根鷹的羽毛,這象征著酋長的尊嚴。他的穿著包括鹿皮鞋、帶流蘇的綁腿和一件皮獵裝,一切都做得簡樸、耐用。腰帶上別著一把刀,旁邊還掛著許多小囊,裝有一個人在西部用得著的一切小物件,藥囊用一根細繩兒係著,掛在脖子上,旁邊是和平煙鬥(象征和平的煙鬥。北美印第安人風俗,相互傳吸煙鬥,表示講和),煙袋鍋是用陶雕成的。他手持一杆雙筒槍,其木製部分密密地釘著銀釘,他兒子日後正是以“銀槍”這個名字使這支槍聞名遐邇的。


    那個年輕人的裝束與他父親一模一樣,隻是裝飾得多些。他的皮鞋飾有豪豬鬃毛,綁腿和獵裝上縫著精巧的紅色刺繡。他也把藥囊掛在脖子上,外加和平煙鬥。他帶的武器也和他父親一樣,是一把刀和一支雙筒槍。他也不戴帽子,頭發向上束成頭盔似的冠,其間還編入了一條響尾蛇的蛇皮,但是沒有羽毛裝飾。他的頭發長長地披在背上,有些女士肯定會羨慕他這閃著藍光的漂亮裝飾的。他的麵孔比他父親還顯得高貴,顏色是淺棕,帶點兒古銅色。根據我的猜測和後來了解到的,他同我年紀相仿。那天我是第一次見到他,可他就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感覺到他是個好人,而且天資聰慧異常。我們用審視的目光久久地互相打量,隨後我覺得他那雙嚴肅的仿佛閃著絲絨一般細膩光澤的深色眼睛裏,瞬息之間亮起一道友好的光環,就像太陽透過雲隙,向大地送去的問候。


    “這就是我的朋友和同伴,”克雷基-佩特拉說,先指指父親,又指指兒子,這是“好太陽”,美斯卡萊羅人的大酋長,並且也被其他阿帕奇部落尊為酋長。這位是他的兒子溫內圖,他年紀雖輕,可創下的英勇業績,已經超過了五個老戰士一輩子創下的業績,隻要是草原和岩山延伸的地方,他肯定會聲名遠揚。”


    這聽起來像是誇誇其談,但事實證明這並不過分。拉特勒譏諷地笑起來。


    “這麽年輕的一個家夥子下那麽大的事?我說‘幹下’,因為他幹的,無非是偷雞摸狗、行騙搶劫之類的勾當罷了。誰不知道,紅種人都能偷會搶。”


    這是嚴重的侮辱,三個陌生人,就好像不曾聽見似的。他們走到灰熊旁邊。克雷基-佩特拉彎下身去仔細查看。


    “熊是被刀刺死的,不是被子彈打死的。”他轉頭對我說。


    他暗中聽到了我和拉特勒的爭執,這會兒要向我表明我是對的。


    “真是臭味相投,”拉特勒反駁道,“一個駝背老師,哪兒會懂什麽獵熊!等我們把熊皮剝下來,就能清楚地看到哪個是致命傷。我可決不容忍一個‘青角’騙走我該得到的。”


    這時溫內圖也彎下身子去,碰了碰熊。然後重新直起身來,問我:


    “是誰用刀襲擊了這家夥?”


    他說一口純正的英語。


    “是我。”我回答。


    “你為什麽不開槍打它?”


    “因為我沒帶槍。”


    “地上有槍!”


    “那不是我的。拿槍的人,把子彈胡亂放完之後,扔下槍就爬到樹上去了。”


    “我們踩著熊跡來的時候,聽到一聲恐懼的大叫,那是在哪兒?”


    “就在這兒。”


    “唔!鬆鼠和臭鼬在有敵人靠近時,才會逃上樹,人應該戰鬥,因為勇敢的人被賦予了力量,能戰勝哪怕是最強大的猛獸。你如此勇敢,為什麽會被稱為‘青角’呢?”


    “因為我是第一次來西部,在這兒時間還很短。”


    “白人真是奇怪。一個敢於用一把刀子和可怕的灰熊較量的年輕人被罵成是‘青角’,而那些嚇得爬到樹上去,呆在那兒大嚷大叫的人,倒可以自認為是有本事的牛仔。還是紅種人更公正,在他們那兒,勇敢者永遠不會被看作弱者,弱者也永遠不會被當成勇敢者。”


    “我兒子說得對。”他父親讚同道。“這個勇敢的年輕人不再是個‘青角’了,誰要是能用這種方式打死一頭灰熊,那麽匆庸置疑,他是個英雄。如果他還去救那些逃到樹上去的人,他就該得到感謝,而不是挨罵。我們到外麵去看看白人來這兒幹什麽。”


    我白膚色的同伴們與這些遭他們蔑視的紅種印第安人相比,二者的差距是多麽巨大啊!紅種人公正的意識驅使他們站在我一邊,他們隻有三個人,如果與我們這兒的牛仔們為敵,就等於將自己置於危險之中,可他們卻似乎並不顧及這個。他們驕傲地從我們身邊經過,緩緩走出灌木叢。我們在後麵跟著。“好太陽”看見了插在地上的標杆,他回頭轉向我:


    “這兒在搞些什麽?白人們要丈量這塊地嗎?”


    “是的。”


    “幹什麽用?”


    “給火車修一條路。”


    他的眼睛失去了寧靜深思的神情,開始閃爍出盛怒的光芒,他迫不及待地問道:


    “你也在那些人當中嗎?”


    “是的。”


    “付你報酬嗎?”


    “是的。”


    於是一道蔑視的目光從我身上掠過,他再次開口向克雷基-佩特拉說話時,聲音也是輕蔑的:


    “你教的那些東西都很動聽,可往往並不是真的。我們在這兒終於看見了一個勇敢的年輕白人,幾乎不等人問他來這兒幹什麽,他就說了:是為了不付錢就把我們的土地偷走。白人的臉也許有美有醜,可他們的心全都一樣!”


    我找不出什麽話可以為自己辯護,隻是感到羞恥。酋長說的有理。我,一個嚴守道德和基督信仰的測繪員,難道能為自己的職業感到自豪嗎?


    總工程師和那三個測繪員躲在帳篷裏,從一個窟窿向外偷看可怕的熊。我們從灌木叢裏出來後,他們才敢出來,看到有印第安人和我們在一起,有些驚訝。他們一上來就問我們是怎麽對付灰熊的,拉特勒趕忙回答:


    “我們開槍把它打死了,中午可有熊掌吃了,晚上吃熊腿。”


    幾個紅種人看著我,看我是不是任其擺布。他們顯然期待著我有所表示。


    “我聲明,是我把它刺死的,”我解釋道,“這兒有三位懂行的人,已經證實了我是對的。不過還不用急著下結論,等霍肯斯、斯通和帕克來了,讓他們判斷吧,以他們說的為準。在這之前先不要碰那頭熊。”


    “我要是以為他們說的對,才是見鬼!”拉特勒嘟囔著,“我跟我的人去弄熊,誰要是想阻攔,我們就把半打子彈打到他身上去!”


    “別這麽囂張,否則我就讓你矮半截,拉特勒先生!”我警告他,“我不像您怕熊那樣怕您的子彈。我不會被您趕到樹上去的,這個您聽好了。您去那兒我沒意見,但希望您隻是為您死了的同伴而去——您得掩埋他,可不能就讓他那麽躺在那兒。”


    “死了一個嗎?”


    “是,霍華德,”拉特勒承認道,“這可憐的家夥隻是因為另一個人做的蠢事就喪了命,否則他還有可能救自己的。”


    “怎麽?誰做的蠢事?”


    “喏,他像我們一樣跳向一棵樹,本來完全可以爬上去,可這個青角莽莽撞撞地跑來挑逗那頭熊,於是熊發起怒來撲向霍華德,把他撕碎了。”


    竟然卑鄙到了這個地步!我站在那兒,驚訝得幾乎說不出話來。把事情描述成這個樣子,而且還是當著我的麵,我絕對不能容忍。於是我迅速地問拉特勒:


    “您認為是這樣的嗎?”


    “是的。”他肯定地點點頭,同時把他的左輪手槍掏出來,他以為我要有什麽行動。


    “霍華德本來能救自己,隻是我礙了他的事?”


    “是的。”


    “可我告訴你,我來之前熊已經抓住了他。”


    “撒謊!”


    “那好,您現在就聽聽真話吧——或者說感受感受真話。”


    說著,我用左手一把奪下他手中的槍,右手給了他一個厲害的大耳光,把他打出七八步遠,倒在地上。他跳起來,拔出刀子,像一頭發怒的野獸一般咆哮著,向我撲來。我用左手擋開刀子,揮起右拳將他打倒在腳下,失去了知覺。


    “嗬!”“好太陽”驚奇地喊起來,由於衝動,他把印第安人的誠條都忘了。可你馬上就能看出,他很後悔這一表示。


    “‘拳手’又來了。”測繪員貝靈說。


    我沒注意這些話,而是注視著拉特勒一夥兒的一舉一動。他們顯然很憤怒,然而沒有一個人敢於同我較量。他們嘟囔著,咒罵著,僅此而已。


    “好好地教訓一下拉特勒吧,班克洛伏特先生!”我向總工程師要求道,“我沒做對不起他的事兒,可他總是想找我的茬兒。恐怕營地裏還要出現謀殺和傷亡。給他錢讓他走,如果您不願意這樣,那麽我可以走。”


    “哦謔,先生,事情還沒有那麽嚴重。”


    “不,有那麽嚴重。把他的刀子和槍給您,在他老實下來之前,先別還他。我告訴您,我要保護我自己,如果他再拿著武器衝我來,我就開槍打死他。您叫我‘青角’,可我清楚草原上的規矩:誰用刀子或者子彈威脅我,我立刻就可以把他打死。”


    這話不僅是對拉特勒說的,也是對他那些“牛仔”說的,對此他們無話可說。現在,酋長“好太陽”向總工程師發話了:


    “我剛才聽出你在這些白人中是發號施令的,是這樣嗎?”


    “是的。”班克洛伏特回答。


    “那麽‘好太陽’有話對你說。”


    “什麽話?”


    “是你應該聽的話。你還站著,可男人們商量事情的時候應該坐下來。”


    “你想做我們的客人嗎?”


    “不,這不可能。如果你是在‘好太陽’的家裏,在他的土地和草原上,在他的森林和山穀裏,他怎麽能做你的客人呢?讓白人們坐下吧!——還要來的是什麽樣的白人?”


    “是偵察員,他們也是我們的人。”


    “那讓他們也坐到這兒來吧!”


    原來塞姆、迪克和威爾外出回來了。作為有經驗的牛仔,看到有印第安人在場,他們並不驚奇,但當他們聽到來者是何許人後,有些擔心起來。


    “那第三個人是誰?”塞姆問我。


    “他叫克雷基-佩特拉,拉特勒說他是老師。”


    “克雷基-佩特拉,那個老師?我聽說過他,如果我沒搞錯的話。他是個神秘人物,一個長期在阿帕奇人中生活的白人,像是傳教士那類人,雖然他並不是教士。很高興能認識他,我要打探打探他的情況,嘿嘿嘿嘿!”


    “如果他讓你打探的話!”


    “他不會咬我的手指頭吧?”塞姆笑道,但馬上就又認真地說下去,“出了什麽事嗎?”


    “是的,我幹了昨天您警告過我的事。”


    “不知道您指的是什麽,我警告了您很多事。”


    “灰熊。”


    “怎麽……哪兒……什——麽?難道來了一頭灰熊嗎?”


    “好大的一頭呢!”


    “在哪兒?您不是在開玩笑吧!”


    “怎麽會!就在那下麵,森林的灌木叢裏。它把那頭老公牛拖進去了。”


    “拖進去?天,怎麽偏偏在我們不在的時候出這種事。死人了嗎?”


    “一個——霍華德。”


    “您呢?您做什麽了?是不是遠遠躲開了?”


    “是的,我離它足夠遠,使它剛好不能對我怎麽樣,而我則能用我的刀子在它的肋間捅了四刀。”


    “您倒聰明啊?用刀子去進攻它?”


    “是的,槍沒在手邊。”


    “真是個十足的‘青角’!自己帶了一支大號兒的獵熊槍,可等灰熊來了,卻不用槍,而用刀子去打它——誰會相信有這種事!到底是怎麽回事?”


    我給他講述了事情的經過,並告訴他我和拉特勒又幹上仗了。


    “您真是個草莽至極的家夥!”他喊起來,“還從沒見過一頭灰熊,就去招惹它,好像那是隻老卷毛狗似的!我得看看那頭畜生,馬上!來呀,迪克、威爾!你們也該看看這個‘青角’又在這兒幹了什麽蠢事兒!”


    他剛要走,拉特勒醒過來了,於是就對他說:


    “聽著,拉特勒先生,我要跟您說句話!您又招惹了我的朋友。如果您再敢這樣來,我就讓您後悔一輩子。我的忍耐已經到頭了,您記著吧!”


    他和斯通、帕克一起走開了。拉特勒一副怒氣衝衝的嘴臉,向我投來狠毒的目光,卻什麽也沒有說。但看得出來,他像是一枚瞬間就要爆炸的地雷。


    兩個印第安人和克雷基-佩特拉是坐在草地上的,總工程師坐在他們對麵,但他們還沒開始交談。他們想等塞姆回來,好聽聽他的意見。他不一會兒就回來了,從老遠處就喊道:


    “向灰熊開槍然後逃跑,多蠢啊!如果你不能跟它較量到底,那就根本不要開槍,別去理它,別去無謂地挑逗它。那個霍華德看上去真可怕!是誰把熊打死的?”


    “我。”拉特勒立刻喊道。


    “您?用什麽?”


    “用我的子彈。”


    “好吧,是這樣,說得對。”


    “我就知道!”


    “是的,熊是死在一顆子彈上。”


    “所以它是我的。聽見了吧,你們這些人?塞姆-霍肯斯的話說明我是對的!”拉特勒得勝了一般叫起來。


    “是的,您是對的。您的子彈從它的腦袋旁邊擦過去,把它的耳朵打掉了一個小尖兒。耳朵上少了一個小尖兒,灰熊當然當場就會死掉,嘿嘿嘿嘿!如果真是有好幾個人都開了槍,那他們慌慌張張地全都打偏了,隻有一顆子彈蹭著了耳朵,此外沒有其它子彈的痕跡,我是說,沒有步槍子彈的痕跡!但是熊眼睛裏有左輪槍的子彈,熊眼被打瞎了,當然這不會危及它的性命,但是還有四下有力的刀刺,兩刀挨著心髒,兩刀正中心髒。那麽再問一遍:是誰用刀捅了它y


    我表示是我幹的。


    “就您自己嗎?”


    “再沒別人了。”


    “那麽熊是您的了。但既然我們是一起的,所以隻有熊皮是您的,肉是大家的,但您有權決定怎麽分它,大西部的習俗就是這樣。您還有什麽說的,拉特勒先生?”


    “見您的鬼去吧!”


    拉特勒又惡毒地咒罵了幾句,隨後走向裝有酒桶的車。我看見他把白蘭地倒進杯子裏,就知道他現在又要喝個一醉方休了。


    有關獵物所有權的問題解決了,於是班克洛伏特就問阿帕奇人的酋長還有什麽要求。


    “‘好太陽’要說的不是要求,而是命令。”那個印第安人驕傲地回答。


    “我們不接受命令。”班克洛伏特同樣驕傲地表態。


    首長的臉上似乎掠過一絲生氣的神色,可他控製住自己,說:


    “請我的白人兄弟回答我們幾個問題,並且要說真話——你現在居住的地方有房子嗎?”


    “有。”


    “也有地嗎?”


    “是的。”


    “如果鄰居要修一條穿過我的白人兄弟財產的路,我的兄弟你能容忍嗎?”


    “不能。”


    “大岩山那邊和密西西比東部的土地屬於白人,如果印第安人來了,要修一條自己的路,他們會怎麽說呢?”


    “他們會把印第安人趕走。”


    “你說的是真話。白人到了屬於印第安人的土地上,抓走了我們的野馬,殺死我們的野牛,在我們這兒找金子和寶石。現在他們甚至要修一條很長的用來跑他們的火車的路,好讓更多的白人到這裏來攻擊我們,把我們僅剩的最後一點東西都搶走。我們會怎麽說呢?”


    班克洛伏特默不做聲。


    “難道你們比我們享有更多的權利嗎?”“好太陽”繼續說,“你們自稱為基督徒,總是一味地談愛,同時卻要偷我們的,搶我們的。我們卻得誠實地對待你們。這叫愛嗎?你們說,你們的上帝是所有紅種人和白種人的好父親——看起來他是我們的繼父,而是你們的親生父親吧?從前,全部土地不都是印第安人的嗎?可是被奪走了,我們又得到了什麽呢?不幸、不幸,總是不幸!你們把我們驅趕得越來越後退,越來越擠在一起,用不了多久,我們就要被痛苦地憋死了。你們為什麽這樣做?難道你們自己缺乏地盤嗎?不,你們隻是貪婪,在你們自己的國家裏還有能容納幾百萬人的地方,可你們每個人都想擁有一個國家。然而紅種人,這兒的真正主人,你們卻不允許他們擁有頭枕著的地方的任何東西。坐在我旁邊的克雷基-佩特拉給我講過你們的聖經,那裏麵寫著,世上第一個人有兩個兒子,其中一個打死了另一個,他的血向天空發出了呐喊。那麽現在兩個兄弟怎麽樣了呢,你們不正是該隱,我們不正是亞伯嗎?我們的血向天空發出了呐喊。這還不夠,你們還要求我們毫不抵抗,聽憑自已被趕走嗎?不,我們要反抗!我們被趕得到處跑,總是這樣。現在我們住在這兒,以為可以休養一下,喘口氣了,可你們又來了,要修條鐵路。你們對自己的房子和土地所擁有的權利,難道我們不應該同樣擁有嗎?要是按照我們的法律反對你們,那我們就得把你們全部殺死。我們雖然希望,你們的法律對我們也適用。事實確不是這樣?不是!你們的法律有兩張臉,也會轉向我們,但總是你們得到好處。你要在這兒建一條路,征求我們的同意了嗎?”


    “沒有這個必要。”


    “為什麽沒有?這土地是你們的財產嗎?”


    “我想是的。”


    “不對,地是我們的,你買下它了嗎?”


    “沒有。”


    “我們把它送給你了嗎?”


    “沒有,沒送給我。”


    “也沒有送給任何人。如果你是個誠實的人,被派到這兒來修鐵路,那你就得先問問派你來的人,他是否有這個權利;如果他說有,那你要讓他證明這一點。這些你沒有做,‘好太陽’禁止你們繼續在這裏測量。”


    酋長加重語氣,發出了禁令,你可以從中感到他的義正辭嚴。我對這個印第安人感到非常驚訝。我以前讀過很多關於紅種人的書並聽過印第安人做的演講,但聽這樣一個演講還是第一次。“好太陽”說一口清晰流利的英語,他的思路也像他的表達方式一樣顯示出他是一個受過教育的人。他如此出色,是不是應歸功於克雷基-佩特拉——那位老師呢?


    總工程師非常尷尬。他對酋長的指責無言以對;他雖然對付了幾句,可那都是吹毛求疵、顛倒是非的謬論。當阿帕奇人回敬了他,把他逼入困境之後,他就隻得求助於我了:


    “先生,您難道沒聽見這兒討論的事情嗎?您倒是表示一下關心,說句話啊!”


    “謝謝,班克洛伏特先生!我是來這兒做測繪員的,不是來當裁判的。您不想談,就不要再談這件事了!我應該去測量,而不是在這兒演講。”


    這時首長果斷地說道:


    “不必再演講了。‘好太陽’已經說過了,他不會容忍你們,這就夠了。‘好太陽’要你們今天就離開這裏,從哪兒來,就回到哪兒去。你們考慮一下是不是服從!現在酋長和他的兒子溫內圖要走了,一小時之後還會再來,那時你們要給他一個答複。你們走,我們就是兄弟;你們不走,你我之間就要動斧子了。我是‘好太陽’,所有阿帕奇人的酋長,這就是我的話,howgh!”


    “howgh”是印第安語中表示強調的一個詞,意思相當於“阿門”、“巴斯塔”、“就這樣定了”、“不再改變了”。他站起來,溫內圖也站起來。他們沿著山穀緩步走去,拐了一個彎兒之後就消失了。克雷基-佩特拉坐著沒動,總工程師轉向他,請他出個好主意,他拒絕了。


    “做你們想做的事吧,先生!我同酋長的觀點完全一致。紅種人一直在遭受一場浩劫。作為白人我知道,印第安人的反抗是徒勞的。即使今天你們走了,明天還會有別的人來做完你們的事。但我要警告你們,酋長的話是認真的。”


    “他去哪兒了?”


    “他去取馬了。我們發現附近有熊的時候,把它們藏起來了。”


    他也站起來,踱著步離開了,肯定是為了躲開更多的發問。我在後麵跟著他。


    “先生,”我對他說,“您允許我同您一起走走嗎?我向您保證,不說、不做任何為難您的事。我隻是覺得自己非常同情‘好太陽’和溫內圖。”


    他本人也引起我很大的同情,這,我可不想對他說。


    “好的,那就一起走走吧,先生!”他點點頭,“我雖然脫離了白人,不想再與他們有什麽瓜葛了,但我喜歡您,所以我們就一起散散步吧。我看,您像是所有這些人中最懂事理的一個,我說得對嗎?”


    “我是最年輕的一個,還遠遠算不上‘機靈’,或許永遠也機靈不起來。這大概使我看起來勉強像是個好心人。”


    “不機靈?”他問。“每個美國人都或多或少地有點兒機靈。”


    “我不是美國人。”


    “那麽是哪國人,如果這個問題不使您為難的話?”


    “一點兒也不,我沒有理由隱瞞我極其熱愛的祖國——我是德國人。”


    “德國人?”他很驚奇,突然講起了德語:“那麽我歡迎您,同鄉!這大概就是我為什麽立刻喜歡上您的緣故。我們德國人是特殊的人,在沒有說出我們同屬於一個民族之前,我們的心就已經彼此相親相認了。要是我們的祖國能夠統一該多好!——一個成了阿帕奇人的德國人!您不覺得這很怪嗎?”


    “倒也說不上怪,上帝指點的道路經常顯得很神奇,但卻總是十分自然。”


    “上帝指點的道路!您為什麽提到上帝而不提到天意、天命、命運、氣數、偶然呢?”


    “因為我是基督徒,不能喪失對上帝的信仰。”


    “很對!您是個快樂幸運的人!是的,您說得對:上帝指點的道路往往顯得十分神奇,但總是自然而然的。最大的奇跡是自然法則運行的結果,最尋常的自然現象是偉大的奇跡。一個德國人,一個飽學之士,一個有名的學者,現在是一個真正的阿帕奇人。這看起來很神奇,但將我引向這條道路,是自然而然的。”


    如果說他本來是出於好意才帶上我的,那麽現在則是很高興能說說心裏話。我很快就察覺,他的才能非同尋常,但卻提防著我,尤其是問起他的過去,哪怕是無足輕重的小問題。他總是一方麵謹慎,另一方麵卻大肆追問我的情況,我隻能遂著他的心意詳細地回答。到了離營地不遠的地方,我們躺在了一棵樹下。我仔細地觀察他的臉、他的表情,憂傷、懷疑還有患難、擔憂、匱乏交織變幻。他的目光曾充滿著陰鬱、威脅、憤怒、不安,也許還有絕望,可現在它清澈、平靜,有如森林懷抱中的一個湖泊,連風也掀不起一絲漣漪,它是那麽深,那麽神秘。他從我這兒聽到了想了解的一切之後,輕輕地兀自點著頭。


    “您正處在鬥爭的開端,而我,已經走到它的尾聲了;對您來說,鬥爭是表麵的,不會是內心的。您心中有上帝,有主,他不會離開您。我是另外一回事,我離開家鄉的時候,就已經失去了上帝;我隨身攜帶的,不是信仰帶給人的財富,而是最糟糕的東西——一顆壞良心。”


    說著,他審視著我。看到我的臉依然平靜,他問:


    “您不吃驚嗎?”


    “吃驚?為什麽?”


    “您想啊:一顆壞良心!”


    “不!您又不是竊賊、殺人犯,您從來就不會有卑鄙的念頭。”


    “我衷心地感謝您!可您錯了。我是個竊賊,因為我偷了東西!那都是些寶貴的財富!我也是殺人犯,我殺害了多少靈魂!我是一所高等學校的老師,我的驕傲全部在於做一個無神論者,廢黜上帝,用每一個細枝末節證明對上帝的信仰毫無意義。我是個好演說家,能吸引聽眾。我用雙手撒播的雜草,長得十分繁茂,一粒種子也沒有丟失。我搶劫奪去了人們對上帝的信仰和依賴。革命時代來臨了,不承認上帝的人,也不尊崇任何國王和統治者。我成了不滿者的領袖,他們聽信了我的話語——那是麻醉人的毒藥,他們雲集起來,抓起武器。有多少人在戰鬥中死去了啊!是我謀殺了他們,謀殺了這些鬥士,還有的人死在了監獄的高牆後麵。我逃脫了,離開了祖國,我已經無父無母,也沒有兄弟姐妹或其他親戚。沒有一雙眼睛為我哭泣,但有很多很多雙眼睛由於我的緣故而哭泣。我盡量不去想它,直到一件事情像當頭棒喝一般,幾乎將我擊倒在地。


    “我到達邊防線的頭一天,被警察攆得很緊。在經過一個工人聚居區的時候,我穿過一個小花園,跑進一座可憐巴巴的小房子,在低矮的小屋裏發現了一個老太婆和她的女兒;我把自己托付給了她們,但沒有告訴她們我的名字。她們把我藏了起來,她們說,因為我是她們丈夫的同誌。隨後,在黑暗的角落裏,她們坐在我身邊,流著淚告訴我。他們本來很窮,但很知足。女兒結婚才一年,她的丈夫聽了我的一次演講,他帶著他的嶽父參加了一次集會,我奪走了這三個老實人的快樂生活。年輕的丈夫在不是戰場的戰場上陣亡了,老父親被判了很多年監禁。兩個婦女救了我,而我是造成她們的不幸的罪魁禍首。


    “這就是擊中了我的當頭一棒。我仍是自由的,但我的內心備受折磨,沒有一個法官能為此審判我。我從一個國家闖到另一個國家,時而幹幹這個,時而幹幹那個,在哪裏也找不到安寧。多少次我差點兒就自殺了,但總有一隻看不見的手把我拉回來——上帝的手。在多年的漂泊和悔恨之後,這隻手將我引到堪薩斯的一位德國牧師那裏,他看透了我的靈魂,讓我向他傾訴了內心的一切。我是幸運的,我又得到了寬宥、安慰、堅定的信念和內心的平靜——當然,是在長久的懷疑之後。我主上帝,為此我是多麽感謝你!”


    他頓住了,不自覺地合起雙手,沉默不語。隨後他繼續說道:


    “為了堅定自己,我逃離人群,進入了野蠻之地。這時我看到紅種人正在絕望之中反抗著他們滅亡的結局,看到殺戮的欲望正在他們體內沸騰。我心中燃燒著憤怒、同情和憐憫。他們的命運已然注定,我救不了他們;但有一件事是可能的:減輕他們死亡的痛苦,讓愛與和解的光芒照臨他們生命的最後時刻,這是我能夠做到的。於是我到了阿帕奇人那裏,我贏得了信任,取得了成果。我希望您能進一步了解溫內圖,他是我最出色的作品。這個年輕人富有才華,假如他是某個統治者的兒子,他會成為一個偉大的將軍,一個更偉大的和平時期的領袖。一個印第安酋長的後代,他隻能像他的整個種族一樣走上末路。我是多麽希望能看到他稱自己為基督徒的那一天!即使不能,我也要在一切艱險困苦之中留在他身邊,直到我死的一刻。他是我精神上的兒子,我愛他勝過愛我自己。如果我有幸能夠用我的心去迎接射向他的子彈,我會快樂地為他而死,這也是我為自己以前所犯罪愆所做的最後補償。”


    克雷基-佩特拉沉默了,垂下頭顱。我深深地被感動了,在這樣一番坦白之後,任何話語都是毫無意義的。我握住他的手,熱烈地握著。他明白了我,並用輕輕的點頭和回握來示意。過了好一會兒,他問道:


    “我怎麽會同您說起這些呢?我今天第一次遇見您,也許還是最後一次見您。或許我在這兒遇見您,也是上帝的旨意吧?您看,我,從前的反上帝者,如今卻試圖事事都求助於這一更高的意誌。我突然感覺很奇怪,很虛弱,心中隱隱作痛,秋天樹葉飄落的時候,人也會陷入類似的情緒中。我生命的葉子將怎樣從樹上脫落呢?無聲地、輕盈地、平和地嗎?或者時間不到,就會被人從樹上折下?”


    他眺望著山穀,似乎沉浸在寧靜而情不自禁的向往之中,我看到“好太陽”和溫內圖正騎在馬上,牽著克雷基-佩特拉的馬向這邊走來。我們起身回營地,幾乎與他們同時到達。拉特勒斜靠在車邊,一張臉火紅、腫脹,呆呆地瞪著我們。他在很短的時間內已經喝得爛醉。他的目光陰險毒辣,就像一頭行將發起進攻的猛獸;我決心要盯住他。


    酋長和溫內圖下了馬,走近我們。我們大家站成了一個大圈。


    “那麽,我的白人兄弟們是否考慮好了——留在這兒還是離開?”“好太陽”問道。


    總工程師想到了一個斡旋的辦法。


    “就算我們想走,也得暫時留在這兒等待命令。”他解釋道。“我今天就派人去聖-菲送信詢問,然後我就可以給你答複。”


    他設想得不錯,等信使回來,我們的工作也該完成了。可酋長用肯定的語氣說:


    “‘好太陽’不能等那麽久,我的白人兄弟必須立刻回答怎麽辦。”


    這時拉特勒又灌進去一杯白蘭地,向我們走過來。我以為他是來找我的,可他卻轉向兩個印第安人,大著舌頭說:


    “如果印第安人和我喝酒,我們就按他們的意思,離開這兒,要麽就不。讓這個年輕人先開始吧,給你燒酒,溫內圖!”


    他舉著杯子伸過去,溫內圖做了個拒絕的手勢,向後退了一步。


    “怎麽,你不想跟我喝一杯?”拉特勒發怒了,“這是極大的侮辱。給你臉上沒點兒白蘭地,該死的紅鬼!你要是不想喝,就把它舔了!”


    沒等我們阻止他,他已經把酒杯連酒一起向那年輕的阿帕奇人的臉上甩過去。在印第安人的概念中,這是最不可饒恕的侮辱。溫內圖憤怒了,他一拳打在那無賴的臉上,他摔倒了又費力地爬起來。我已經做好了插手的準備,我以為他要動手打架了,然而沒有,他隻是威脅地瞪著年輕的阿帕奇人,咒罵著,又搖搖晃晃地走回車那兒去了。


    溫內圖擦幹臉,像他父親一樣,表情靜止,你無法看出他的內心活動。


    “‘好太陽’再問一遍,”酋長說。“這是最後一遍——白人們是否今天就離開山穀?”


    “我們不能夠。”這就是回答。


    “那麽我們離開。你我之間沒有和平。”


    我仍試圖從中調解,但沒用。那三人走向馬匹。這時,車那兒傳來拉特勒的聲音:


    “趕快滾吧,你們這些紅狗!但那小子要先賠償打在我臉上的一拳!”


    他從車上抽出槍,以他目前的狀態而言,他的動作快得出乎人們的想象。他對準了溫內圖。年輕的阿帕奇人這會兒站的地方毫無遮攔,子彈一定會打中他的,這時克雷基-佩特拉恐懼地大叫起來:


    “閃開,溫內圖,快閃開!”


    同時他一躍而起,要用自己的身體護住溫內圖。槍響了,克雷基-佩特拉的身體被子彈的力量推得半轉過來,他用右手捂住胸口,踉蹌了片刻,倒在地上。與此同時,拉特勒被我的拳頭擊中,也倒在地上。四周一片驚叫,隻有兩個阿帕奇人沒有做聲。他們跪在他們的朋友身旁,默默地檢查他的傷口。子彈打在靠近心髒的地方,鮮血噴湧而出。我也奔過去。克雷基-佩特拉閉著眼睛,他的臉色迅速地蒼白下去。


    “把他的頭抱在你懷裏!”我請求溫內圖,“如果他睜開眼睛看見你,會死得安心一些。”


    溫內圖一言不發,照我說的做了。他的睫毛一眨不眨,目光停留在垂死之人的臉上。克雷基-佩特拉緩緩抬起了眼睛,看到溫內圖俯身在他麵前,一絲幸福的微笑掠過他凹陷的臉頰。


    “溫內圖——溫內圖,哦,我的兒子溫內圖!”他的聲音如耳語一般。


    然後,他似乎還在尋找什麽人。他看見了我,用德語請求道:


    “同他在一起……對他忠誠……繼續我的工作……”


    說著他抬起手,我用右手握住他的手,保證道:


    “我會的,一定,我一定會的!”


    他的臉上浮現出一種近乎超凡脫俗的神情,他用越來越微弱的聲音祈禱著:


    “我的葉子落下來了……被折斷了……不是無聲的……輕盈的……這是……最後的補償……我要死了……像……像我希望的那樣……上帝,原諒,原諒我!……饒恕吧……饒恕!我來了……來了……饒恕我……!”


    他合起雙手——他的傷口又湧出一股鮮血,隨後他的頭垂下去了——他死了!


    現在我知道是什麽驅使他對我傾吐心聲了——是上帝的旨意,正像他說的:他希望能為溫內圖而死,這個願望實現得多麽快啊!他要做的最後補償,已經做了。上帝是愛,是憐憫,他不會永遠對悔恨的人發怒。


    溫內圖把死者的頭平放在地上,慢慢地站起來,用疑問的目光看著他父親。


    “凶手躺在那兒,我把他打倒了,”我說,“他是你們的了。”


    “燒酒!”


    首長口中隻吐出這樣一個簡短的語句,但那是充滿了多少憤怒和蔑視的聲音啊!


    “我想成為你們的朋友和兄弟,我和你們一起走!”我脫口而出。


    他一口啐在我臉上。


    “癩皮狗!為發財偷盜土地的竊賊!臭氣熏天的狼!還敢跟著我們,我就碾碎了你!”


    如果換一個人對我這樣做,這樣說,我會揮拳相向。但這時我忍住了!並不是因為我作為闖進他人領地的人,就配受這樣的懲罰?我隻是聽從了一種直覺。


    白人們全都啞口無言地站在那兒,想知道兩個阿帕奇人會怎樣做。


    他們再沒看過我們一眼。他們把死者抬到馬上,係好,隨後上了馬,又把克雷基-佩特拉癱軟的身體立起擺正,一左一右扶著,慢慢地騎馬走了。他們不曾留下一個表示威脅或複仇的字眼,也沒有回頭看過我們一眼。


    “這太可怕了,並且還會變得更可怕!”塞姆-霍肯斯說,“那個惡棍還躺在那兒,還沒有醒過來,我們拿他怎麽辦?”


    我沒有回答。我給我的馬配好鞍,騎上馬走了。我得一個人靜靜,至少要掙脫這可怕的困擾。我晚上很遲才回到營地,身心疲憊,像被擊垮了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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