節日期間的歡樂祥和並沒有舒緩裴一弘的緊張神經。不論是在電視上發表熱情洋溢的講話,還是麵帶微笑慰問幹部群眾,參加各種節日活動,裴一弘總保持著一份警醒,隨時準備應對各種可能的突發性事件。經驗證明,越是重大節日越有可能出點什麽意外,去年國慶節,文山煤礦就發生了一場透水事故,差點沒讓他和趙安邦落個處分。今年也出了點事:大年三十上午,他正主持四套班子團拜會,平州市一家煙花爆竹廠發生爆炸,三死五傷;年初二下午,寧川市一座剛投入使用的廠房房頂垮塌,幸虧廠裏放假,隻砸死兩位值班人員。他聽到匯報就發了火:安全大檢查在節前反複強調過,還專門發了文,竟然還出了兩起意外!


    作為一個經濟大省的省委書記,裴一弘對自己領導下的這八萬平方公裏土地,五千多萬人口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老百姓辛苦了一年可以好好過個節,放鬆一下,他卻不行,尤其是身為省長的趙安邦又住了院,他就更不敢掉以輕心了。


    初四一早,剛進辦公室,辦公廳趙主任就來匯報了,“裴書記,昨天一天還算肅靜,根據各市報來的情況看,全省境內沒發生涉及人員傷亡的重大事故!”


    裴一弘“哼”了一聲,“年三十一起,年初二一起,已經挺夠意思了!”


    趙主任陪著笑臉,“就是,就是!裴書記,平州丁小明書記和省市有關部門對您的批示高度重視,正對煙花廠事故進行調查哩,丁書記連節也沒過好!”


    裴一弘慢條斯理地說:“他丁小明還敢過節啊?你打個電話給他,讓他節後把事故報告和檢查一起給我送過來!哦,還有寧川廠房垮塌也得好好查一查,看看這裏麵有沒有腐敗啊?剛投入使用的廠房怎麽就垮了呢?是不是腐敗房啊!”


    趙主任應著,“好,好,華北同誌也是這個意思,還做了批示!”接著,他繼續匯報說,“昨天雖說沒有人員傷亡事故,意外事件還是發生了兩起:文山破產企業山河集團一位下崗工人跳樓自殺,過年期間發生了這種事,影響比……比較惡劣!”


    裴一弘一怔,批評道:“不是比較惡劣,是很惡劣!文山是咋回事?石亞南、方正剛有沒有去慰問困難企業的職工?怎麽讓一個下崗工人死在大年初三了?”


    趙主任說:“慰問過的,華北同誌當時在文山,也參加了,這隻是個意外!”


    裴一弘未置可否,“繼續說,還有什麽意外?不是說有兩起意外事件嗎?”


    趙主任越發小心了,“哦,銀山市金川區獨島鄉因鋼廠征地,當地農民和政府發生了衝突,把正在政府談判簽合同的亞洲鋼鐵聯合公司老總吳亞洲扣了,事件規模比較大,超過千人,這是昨夜發生的事,值班秘書長今天早上剛知道!”


    裴一弘有點奇怪,“亞洲鋼鐵聯合公司不是文山的企業嗎?吳亞洲不是石亞南和方正剛從寧川引進的大能人嗎?銀山獨島鄉的農民扣這個吳亞洲幹什麽?”


    趙主任解釋說:“吳亞洲的大本營在文山不錯,可在銀山也有個項目,就是獨島鄉的矽鋼廠,是銀山市好不容易才爭取到的!當地政府為這個項目共計征地兩千五百畝,補償低了點,農民就不幹了,年前就開始上訪,現在鬧起來了!”


    裴一弘盯著趙主任,不悅地問:“事態目前是不是還在進行中啊?”


    趙主任點了點頭,“銀山和文山的警察已出動了,應該能控製局麵……”


    裴一弘這才發作了,臉一拉,“你這個小趙,這麽大的事,現在才說!還說什麽挺肅靜!這叫肅靜啊?兩市警察都出動了,安定團結的局麵已經被破壞了!給我找一下銀山的那個章桂春,還有文山的石亞南,請他們馬上給我回電話!”


    趙主任抹著額上的冷汗,連連應著,當場打起了電話,聯係銀山和文山。


    不料,銀山和文山還沒聯係上,趙安邦的電話先一步過來了,是從省人民醫院病房打過來的,挺關切地問:“哎,老裴,過節這幾天沒發生啥大事情吧?”


    裴一弘本打算把發生的情況說一下,轉而一想,人家省長正病著呢,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盡量平和地道:“哦,沒啥大事,安邦,你怎麽樣?還好吧?”


    趙安邦說:“好什麽,昨夜又燒了半夜,這回可把我折騰苦了!現在燒又退了,向你老兄表示節日的問候!我這一病不要緊,整個耍你了,心裏不安啊!”


    裴一弘笑道:“別這麽客氣!你該不是怕我值不好這個班,查我的崗吧?!”


    趙安邦在電話裏笑了,“我敢查你老兄的崗啊?你的崗得中央查!”玩笑開罷聊起了天,話題竟是文山,“老裴啊,老於昨天到醫院看望老同誌時,到我這兒說了說文山的情況,我有點躺不住了:老於為文山大唱讚歌哩,誇那裏形勢一片大好,這是事實,石亞南、方正剛幹得是不錯,不過,問題和麻煩也不少啊!”


    裴一弘想:我的省長同誌,這麻煩已經來了,如不妥善及時處理好,還不知會是啥情況呢!嘴上卻打哈哈道:“哪裏能沒點問題和麻煩,文山欠發達嘛,問題和麻煩肯定不會少了,好在目前這個班子比較得力,我們還是要有信心啊!”


    趙安邦說:“老裴,我現在不怕沒信心,倒怕信心太足,欲速則不達!”


    裴一弘頗為不解,“哎,安邦,你這話是什麽意思?給我說說清楚!”


    趙安邦說:“文山一下子上了七百多萬噸鋼鐵,工業新區這麽大規模啟動,我覺得有點懸!吳亞洲和他那個亞鋼聯我比較了解,不可能有這個資金實力啊!他們一期就投入了一百多億,上得這麽快,這麽猛,有點出乎我的意料!”


    這時,趙主任舉著另一部電話話筒,向裴一弘示意:他要的電話接通了。


    裴一弘擺了擺手,繼續和趙安邦聊,“哎,安邦,你知道不知道,亞鋼聯這些項目投資裏,銀行信貸占了多大比例?他們的自有和自籌資金又有多少呢?”


    趙安邦說:“現在不是太清楚,我節後準備去趟文山,了解一下再說!根據亞鋼聯的這些項目判斷,最終投資規模不會低於二百五十個億,甚至要達到三百個億,如果風雲突變,國家收緊信貸,我擔心會出問題,讓文山陷入被動啊!”


    裴一弘心裏一緊,“安邦,那你和省政府可得及時采取措施啊,真搞到那一步,我們就沒法對上對下交待了!”停了一下,又不無憂鬱地說,“這也真是兩難的事,文山是傳統重工業城市,有煤礦,有鐵礦,鋼鐵興市本來也沒啥錯嘛!”


    趙安邦說:“是啊,如果前幾年文山找準定位,這麽大上鋼鐵就好了!”


    裴一弘心裏想著銀山、文山的事,沒心思和趙安邦多聊,“安邦,問題你既然想到了,就研究解決吧,我還有點急事要處理,先打住!”說罷,掛了電話。


    掛了趙安邦的電話,裴一弘從趙主任手上接過了另一部電話,是文山市委書記石亞南的,趙主任說,銀山市委書記章桂春目前位置不詳,那邊還在找。


    石亞南是自己的老部下,裴一弘沒什麽好客氣的,開口就說:“亞南,你們這個文山真不讓我和省委省心啊,給我說說看,你這個春節都是怎麽過的?!”


    石亞南竟然麻木得很,“裴書記,怎麽了?整個春節我一直在文山,連家都沒敢回,一邊值班,一邊帶著兩個孤兒過節,關注弱勢群體可是您提倡的!”


    裴一弘頗不耐煩,“別表功了,這事我知道,省報報道了!不過也提醒你一下:不要光做表麵文章,同屬弱勢群體的那個自殺工人是咋回事啊?你說!”


    石亞南似乎明白了,“裴書記,你說這事啊!那我匯報一下:山河集團是資不抵債的破產企業,也是我們市裏關注的重點,節前慰問補助的工作全做了!”


    裴一弘惱火地說:“可那位工人同誌還是在年初三從六樓上跳下來了!”


    石亞南檢討說:“裴書記,我們有責任、有責任,得向您和省委檢討!”卻又道,“據初步調查了解,導致那位工人跳樓的直接原因還是家庭矛盾的激化……”


    裴一弘聽不進去,“如果不是下崗貧困,家庭矛盾能這麽激烈嗎?接受這個教訓,盡量把安撫工作做好,現在兩極分化這麽嚴重,你這個一把手要警醒!”


    石亞南連連道:“好,好,裴書記,我……我今晚就落實您的這個指示!”


    裴一弘這才說起了銀山正在發生的風波,“獨島鄉又是怎麽回事?你們文山的亞鋼聯公司怎麽辦到銀山地界上去了?那裏的農民鬧起來了,你知道嗎?”


    石亞南當即叫了起來,“裴書記,你老領導不問我還真不好說!這事我剛知道,是銀山方麵的蠻幹失誤造成的!吳亞洲的亞鋼聯沒想向銀山擴張,是銀山市委、市政府硬挖過去的,把我和正剛氣得要死!現在可好,矛盾總爆發了吧!”


    裴一弘火了,“石亞南,聽你這口氣,還有點幸災樂禍是不是?就算銀山挖項目,那也是跟你們學的!你和方正剛從南部寧川、平州挖走了多少項目啊!”


    石亞南不敢爭辯了,喃喃道:“可他章桂春既沒金鋼鑽就別攬瓷器活嘛!”


    裴一弘想想也是,也沒再批評,“怎麽聽說,你們文山的警察也出動了?”


    石亞南帶著情緒說:“吳亞洲在電話裏報了案,我們總得出警解救嘛!”


    裴一弘這才搞清楚,文山警方的出動,隻是為了解救亞鋼聯老總吳亞洲,心裏多少鬆了口氣,看來獨島鄉的事態還沒嚴重到兩市警察集體出動的地步。


    和石亞南通話結束後,銀山的電話過來了。是銀山市委一位值班副秘書長的匯報電話,說市委書記章桂春已冒著暴風雪去了獨島鄉,估計路上有屏蔽,手機不通。據這位值班副秘書長說,局勢已得到了控製,吳亞洲沒受到任何傷害。


    裴一弘說:“那就好,轉告現場的同誌,不能激化矛盾,釀發流血事件!”


    那位副秘書長連連應道:“是,是,裴書記,我們章書記也這樣指示了!”


    放下電話,裴一弘無意中將目光投向落地窗外,這才注意到:省城也下雪了,視線內的幾株落葉鬆已銀裝半裹,地上濕漉漉的,有些地方積起了一層薄雪。


    看著紛紛揚揚的雪花,裴一弘心想,這種關鍵時刻真不能出啥大事啊!


    年前在北京開會時,中央領導就和他談過話了,要他準備進京,他不能在調離這個經濟大省的最後關頭被這起意外發生的征地風波絆一跤。根據中央有關部門通報,最近全國各地發生了多起因拆遷征地誘發的惡性事件,引起了中央的高度重視,兩個兄弟省區剛被通報批評過。退一步說,就算節後就走,最後一班崗他也得站好了,不能給漢江的幹部群眾留下話柄,更不能給接手的同誌留下隱患。


    這位接手的同誌很可能是趙安邦。中央領導和有關部門征求意見時,他實事求是地談了對趙安邦的看法:趙安邦在漢江二十六年,做過第一經濟大市寧川市委書記,寧川在他任上奇跡般地崛起了。嗣後副省長、常務副省長幹了四年,出任省長也快兩年了,幹得都不錯。不管國際國內如何風雲變幻,潮起潮落,漢江經濟一直保持著快速增長的大好勢頭,趙安邦的政績和貢獻不可抹煞。不過,這位省長也有弱點:開拓進取有餘,沉穩定性不足,曆史上的違規記錄不少,一手提起來的老部下錢惠人也在違規的掩護下腐敗掉了。當然,趙安邦也在變,錢惠人出事後已比較注意這個問題了,今天電話裏還主動提起中央的宏觀調控政策。


    中央比較關注的另一位同誌是於華北。老於資曆老,原則性強,這次可能會進一步,但出任省長的希望看來不大。老於長期分管組織人事,對政府主導的經濟建設,尤其是現階段的經濟建設不是太熟悉。省委書記估計更不會考慮。省委書記也得懂經濟嘛,而且要求更高,既要有把握全局的能力素質,又要有相當的協調水準和智慧。這麽多年改革搞下來,各地區、各利益集團的衝突尖銳複雜,南部發達地區和北部欠發達地區一直矛盾不斷,同屬於欠發達地區的文山和銀山為爭項目也經常打得頭破血流,隻怕老於對付不了。何況老於因其資格比較老,也帶來了年齡偏大的弱項。最有可能出現的情形是:趙安邦繼任省委書記之後,中央空降一位省長過來,老於則有可能安排到省政協去做一把手……


    剛想到這裏,銀山市委書記章桂春的電話掛過來了,開口就檢討,“裴書記,真對不起,我們工作沒做好啊,年還沒過完,就給您和省委添了亂子……”


    裴一弘情緒已比較平靜了,盡量和氣地說:“給我添點亂沒啥,隻要你們下麵少出亂子!”忍不住批評起來,“桂春同誌,你沒金鋼鑽攬啥瓷器活啊?文山是傳統重工業城市,要做大做強鋼鐵,你銀山是沿海城市,要在灘塗開發上多做文章嘛,咋非搶這杯羹呢?”考慮到石亞南是自己的老部下,怕章桂春產生什麽誤會,又說,“我可不是護著文山啊,你們銀山真能把搶來的項目做好也成!”


    章桂春表白說:“裴書記,這次獨島鄉鬧事和上不上鋼鐵沒關係啊!這兩千五百畝地本來就劃入了工業開發用地範圍,就算上別的項目農民還是要鬧的!”


    裴一弘道:“既然知道,你們為什麽不把工作做在前麵呢?怎麽就讓農民同誌在節日期間鬧起來了呢?你還算清醒,親自趕過去處理了,這就好!現在還在節日期間,不是平時,對這起突發性事件,你們要高度重視,謹慎處理……”


    就說到這裏,電話斷了,裴一弘估計,章桂春還在路上,又碰上了屏蔽。


    這時,落地窗外的雪越下越大了,目光所及之處,已是一片刺眼的慘白。


    後來裴一弘才知道,那日文山、銀山等北部地區雪下得更大,還刮起了六級大風。電話中斷期間,章桂春的車竟在距獨島鄉六公裏處翻了車,差點送了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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