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螞蟻在怒吼》吼出了麻煩,秦老大怒吼自在情理之中。據於文發所知,事情是這樣的:趙安邦省長看了馬義的文章和記者報道頗不滿意,給常委鄭部長打了個電話,要宣傳部提醒《人民證券》,不要事情沒搞清楚就瞎吼,尤其是對我們兄弟省區的事瞎吼。鄭部長放下電話就找主管新聞出版的李副部長,要李副部長查一查,看看《人民證券》這一次是不是出了導向性問題?鄭部長既然提到了導向,《人民證券》豈能沒有這方麵問題?李副部長就查出了導向性問題,及時把秦老大叫到部裏劈頭蓋臉一頓毫無禮貌的訓斥,要秦老大對《人民證券》好好整頓,不行就先停刊再說。秦老大挨了罵,自然饒不了他於文發,從省委宣傳部一回來,立即把他提溜到辦公室先行“整頓”。


    蝴蝶效應就這樣產生了。趙安邦一個並不嚴厲的打招呼電話,經過一級級傳導,到了他這裏,就演變成了一場停刊撤職的嚇人風暴。


    其實,正大重機衝突事件一出,於文發就預感到會有麻煩,主動填好了導向三級的規格檢討,隨時準備接受鄭部長召見。沒想到,鄭部長這回偏不召見他了,而是讓李副部長召見了秦老大。更沒想到的是,他個人的麻煩會這麽大。去見秦老大時,他態度極好,沒等老大開罵,搶先奉上導向三級檢討,但沒起一點兒作用。秦老大誇人鏗鏘有力不留餘地,罵人也氣勢磅礴蠻不講理。接過檢討看都不看,在手上晃著,吼聲不斷,小於,你還真把自己當回事了?是不是還想讓鄭部長再接見你一次?也不想想,這個檢討你有資格寫嗎?啊?你要有資格寫,還要我集團一把手幹啥?於文發帶著一臉痛苦說,秦總,我這不是要有個好態度麽。秦老大又吼,你現在態度再好有屁用!《人民證券》闖了大禍,被趙安邦省長點了名,得我親自為你們寫檢討了!於文發益發慚愧,秦總,那我就等候您和集團的處理了。秦老大眼皮一翻,我處理你幹啥?你這麽給我爭光長臉,我得好好獎勵你啊!你不是對保護國有資產有興趣嗎?好啊,就去郊區紙庫看大門吧,好好保護咱們集團的國有資產!於文發沒想到,懲罰會這麽嚴厲!原以為秦老大會安排他到集團辦公室和邢主任一起打雜,管衛生,不料竟發配到了郊區紙庫。卻也不敢辯解,秦老大正在氣頭上,多說無益。


    已準備到郊區紙庫上任了,事情又起了變化。據專事檢討業務的邢主任透露,集團原擬以嚴肅處理他為前提,保住《人民證券》不關門。檢討和處理方案報上去後,鄭部長在部務會議上說了句話,小於這同誌挺能幹,不能一棍子打死嘛!集團領導——尤其是秦老大的態度起了積極變化,改棄人保刊為人刊雙保,他這死魚才有了活氣。而最終活過來,又是趙安邦省長的一個電話。趙安邦得知情況後和鄭部長說,老鄭啊,我無非打個招呼,提醒《人民證券》少摻和k省的事,你們搞這麽嚴重幹啥?這裏沒啥導向問題,讓他們注意點兒就行了。


    這個電話把他解脫了,讓他保住了《人民證券》總編的位置。但李副部長不太放心,明確指示秦老大:得給《人民證券》派個崗,重要新聞和敏感新聞得有人把關,不能再讓他亂拍板了。秦老大和集團就讓一位即將退休的日報副總編來管終審。這位副總編姓錢,作風穩健,人也挺好,可卻不懂錢,更不懂財經證券。一過來就和於文發交心,說是自己並不想來,是集團派的,他不能不來。股市分析、上市公司點評之類,他既不懂也一概不看,該咋發咋發。但涉及政策導向的報道和文章他要審,審後發表再出問題由他負責;要是不送審,誰發誰負責。這一來,於文發這《人民證券》的總編輯就貶值成編務主任了。


    馬義並不知道這番內部掌握的重大變化,還以為他這總編有職有權呢,陸續從網上發過來兩篇文章,一篇是《螞蟻在流血》,一篇是《螞蟻在哭泣》。於文發一看題目就傷心難過:別說螞蟻了,現在他的心也在流血哭泣呢!卻也不好和馬義明說,拖了幾天,直到馬義打電話催問,才答複道,流血和哭泣歸法製類報紙管,你找他們去吧。


    馬義很奇怪,於總,你怎麽了?這麽大的新聞咋不做下去了?有些情況你不太清楚吧?中央對k省腐敗極其重視,那位前省委書記已被雙規,對湯家和正緊張調查,一百多億流失的國有資產要追回。


    於文發這才被迫說了實話,這些情況我都知道,也想進一步做深入報道,可上麵不讓做啊!便把內情和馬義說了,最後鬱鬱道,馬主席,現在別說我們《人民證券》了,我估計,你這兩篇文章在漢江和k省的任何一家報刊都發表不了,你真想發聲,還是掛到網上去吧!


    馬義沉默片刻,好吧,好吧,那我就掛到網上去!又歎息說,於總,真沒想到,這次給你惹了這麽大麻煩,對不起,實在對不起了!


    於文發說,沒啥對不起的,無非是工作失誤嘛!常在河邊走,豈能不濕鞋啊?這種事遲早總會發生的,也隻能正確對待了!好在這一次趙安邦省長和鄭部長都說了話,我最終沒去看紙庫,也算萬幸了。


    馬義道,要我說,你與其做這種弼馬溫,倒不如先去看紙庫了。


    於文發說,看你這話說的,意氣用事了吧?像我這種新聞人都去看紙庫了,咱以後還有新聞麽?要戒急用忍嘛,目前是臨時措施,隻要忍上幾個月,忍到老錢退休了,我這弼馬溫還會成為齊天大聖的!


    馬義道,我就怕你接受了教訓,成了耍猴人手上聽話的乖猴!


    於文發不無悲哀地自嘲說,有這個可能。不過,猴就是猴,趁耍猴人不注意,做幾個鬼臉,翻幾個讓人們喝彩的跟頭還是能做到的。


    馬義諷刺道,於總,你對自己和報紙的要求挺高啊!行啊,你有這個好態度,沒準兒將來能接你們秦老大的班!我這裏先提前祝賀了!


    於文發笑了,馬主席,你再激我,我也不上當了!我們以後的合作僅限於財經證券範圍。如果你仍願寫這類述評文章,我們歡迎,憤怒啊、流血啊、哭泣啊這種文章,你可別再往我這兒送了,送了也沒用。就算我讚同你的觀點,送給老錢審,老錢也不會簽。就算老錢簽了,也會給你改得麵目全非,“螞蟻在憤怒”很可能會變成“螞蟻在狂歡”……


    馬義說,明白了,那我給你們來篇財經證券範圍內的述評吧!談談正大重機的股權轉讓一旦無效,會給北柴集團帶來多大的影響……


    於文發忙道,這也不行,雖說在財經證券範圍,但目前犯忌。馬主席,我得實話實說,北柴是我省上市公司,這種時候,省裏能不保護嗎?否則,趙安邦不會出麵打招呼,你老能不能給我們省點兒事啊?


    馬義咂嘴說,看看,你於總現在多乖啊,連做個鬼臉都不敢了!


    於文發道,馬主席,你少來,這是個鬼臉嗎?這種文章一發,北柴股價還不又要暴跌啊?趙安邦如果再來個電話,我就別活了……


    馬義說,行了,於總,為了你先活下去,咱們合作暫時結束。


    和馬義的合作暫時結束了,可和下麵記者編輯的合作並沒結束。


    既做了弼馬溫,就得負起弼馬溫的責任,馬圈裏的馬還得管。不但得管好馬兒的草料——多拉廣告讚助,還要管好馬兒的蹄子——別讓它們再四處亂踢。在這種戴罪立功、以觀後效的特殊時期,若是哪一隻別有用心的蹄子又踢到啥敏感的蛋窩上,他可真得到郊區看紙庫去了。


    也幸虧有這份小心,才及時發現了記者部主任齊鳴的搗亂破壞。


    齊鳴是《人民證券》的台柱子記者兼評論員,當年曾效力於《財經早報》,因連續報道劉必定宏遠係從崛起到敗亡的過程而一舉成名。此人不但能寫重點新聞,還能寫財經評論,是他手下的大將。《五千萬,還是六個億》的報道並不是齊鳴寫的,按說與齊鳴無關,但根據他早先製定的“一人闖禍,部門連坐”的大政策,齊鳴作為記者部主任,還是被扣發了當月獎金。於文發判斷,齊鳴可能是出於對他這領導同誌的不滿,才又把蹄子狠狠踢向了要命的蛋窩,搗鼓出了一篇上市公司點評文章:《北柴集團麵對危局:百億市值資產或被追繳》。


    於文發看了文章,火透了,一個電話把齊鳴叫來,嚴厲責問齊鳴道,齊主任,你想幹啥?唯恐天下不亂是不是?非要整死我是不是?


    齊鳴眨巴著明亮的眼睛,一臉的無辜相,於總,你這是怎麽了?


    於文發把齊鳴的點評文章往桌上一摔,這是不是你的大作?你搞什麽搞?我可不是老錢,啥都一清二楚,你們少給我來這一手!


    齊鳴眼睛裏泛出狡猾的笑意,哎,於總,這也值得發火?你吃不準就送老錢審嘛,老錢不懂業務,沒準兒就放行了,有麻煩是老錢的!


    於文發看著齊鳴,這麽說,你想坑老錢?別忘了,老錢一過來就聲明了,上市公司評論這類業務稿他一概不管,出了麻煩還是我的!


    齊鳴一拍腦門兒,嘿,我還把這茬忘了呢!話題一轉,好,那我們就事論事:於總,我這篇文章到底有啥問題呢?說的是不是事實啊?


    於文發頭一搖,不是事實。別人不懂,你應該懂,你報道過宏遠係還出過書,在業內名氣這麽大,能不知道蛋和雞的道理嗎?就算當年有一些國有資產流失,也決不會有百億之巨,你這不是找死嗎?


    齊鳴辯駁道,我咋是找死呢?正大重機國有的股權現在市值就是一百多億嘛!當年我在《財經早報》報道宏遠係時,也有人說我是找死,誰也不相信大名鼎鼎的宏遠係會垮、劉必定會進去,結果呢?地球人都知道,宏遠係兵敗2003。現在,也許輪到北柴和孫和平了。


    於文發認真了,齊鳴,這麽說,你盯上北柴集團和孫和平了?


    齊鳴道,是的,於總,這得感謝你,這事說到底是你挑起的!你別誤會啊,我可不是為那一個月的獎金,被扣獎金的不是我一個人……


    於文發說,就是啊,我被扣了三個月獎金呢,該認就得認嘛!


    齊鳴道,所以,你也別說我盯上了北柴集團,實際上是你先盯上的,我隻是繼續追蹤這場危機罷了。準備再出一本書,甚至書名都想好了,《北柴集團:資本時代的非線性迷局》。這類文章《人民證券》如果不發,我會陸續拿到《財經早報》上發。《財經早報》既不是漢江省的報刊,也不歸k省管,應該能發出來吧,而且影響也不會小。


    於文發不由得暗暗叫苦,情況比他預料的還要糟,如此說來,這還不是一篇文章啊,是他媽的係列文章。齊鳴的係列文章雖說不在《人民證券》上發,可齊鳴畢竟是《人民證券》的記者部主任,他這個始作俑者說得清嗎?北柴集團和孫和平打上門來,讓他如何交代?齊鳴這麽幹是不是有人支持?馬上想到了北重和楊柳,試探著問,齊鳴,你說實話,這事有沒有北重和楊柳的背景?那個作家馬義是不是摻和了?


    齊鳴道,沒有,誰都沒摻和,真是我想做。但馬義提出的體製性賄賂有些意思,給我很大的啟發,我準備從此處入手。哦,對了,於總,還記得當年宏遠係巨頭劉必定麽?他也支持我做下去。劉必定透露,k省新上來的國資委主任是個狠角,為追回正大重機的股權,也就是這一百億流失的國有資產,還成立了一個專門的法律顧問組哩。


    於文發提醒說,對劉必定,你要小心。沒有宏遠係的敗亡,就沒有北柴集團的崛起。劉必定也是孫和平的對手,他的話你要多分析。


    齊鳴道,我當然會分析,還打電話到k省問了一下,k省國資委的人證實了,說相關報告已呈送省委、省政府,他們正在等批複。


    於文發無話可說了,好吧,齊鳴,你堅持這麽幹是你的事!但有一點我得說清楚:如果有一天上麵要請你走人,你別怪我不講情麵。


    齊鳴道,於總,那我也實話實說,如果連這種文章都發不了,《人民證券》我也真不想再呆下去了,上麵不讓我走,我也會走的。


    於文發苦笑不已,老弟,這不是特殊時期嘛,不是沒辦法嘛……


    齊鳴走後,於文發想了想,給孫和平打了個電話,把相關情況說了,還提到了劉必定的摻和,鄭重聲明:齊鳴即將發表的文章和《人民證券》無關,是個人行為。孫和平表示了感謝,繼而問,齊鳴是咋找到劉必定的?怎麽知道劉必定提前出獄了?看得出,孫和平對劉必定的摻和挺吃驚。於文發沒法回答,隻道,我提醒齊鳴了,讓他對劉必定的話多做分析,以免上當。孫和平說,就是,於總,你能不能想想辦法,讓齊鳴別發這篇文章呢?於文發說,我一點兒辦法也沒有,齊鳴已不想在我這裏混了。孫和平這才罵了起來,劉必定這王八蛋……


    次日,齊鳴的文章《北柴集團麵對危局:百億市值資產或被追繳》在《財經早報》頭版見報,迅即上了各大財經網站首頁。北柴集團再次大幅跳空低開,全天跌停,收盤時跌停位置仍壓著上千萬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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