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了新月樓,晏春平將侯衛東的水杯揣在包裏,坐車離開。


    走到小區中庭,小佳親熱地挽著侯衛東的胳膊,道:“你在廣州想我嗎?”侯衛東道:“想。”小佳仰著頭,道:“你肯定沒有想。”侯衛東道:“想沒有想,這個無法證明。”


    穿過中庭,很快就來到大哥家裏。


    新月樓是沙州第一個小區式樓盤,這幾年,沙州新樓盤如雨後春筍般出現,可是新月樓還是被公認為最好、最成熟的小區。新月樓成就了步高,他憑借著新月樓躋身為嶺西全省著名的青年企業家,房地產界一顆冉冉升起的新星。侯衛東一家人都進入了新月樓,包括父親母親、嶽父嶽母以及大哥大嫂。另外,趙秀、蒙厚石等好友也住在新月樓。


    在沙州民間傳言中,住在新月樓中兩類人最多,一是貪官,二是奸商。當然,這隻是民間傳言,帶著負氣情緒,當不得真。真實的事實是一座座用大量資金堆砌的樓盤拔地而起,想要擁有一套房子,必須用真金白銀來交換。隨著樓盤崛起,原本混居在一個區域的有錢人和無錢人被一支無形的手分開,於是,有錢人和無錢人的居住區漸漸變得涇渭分明。


    在侯衛國家,客廳裏擺了一副圍棋,普通的黑白玻璃圍棋。侯衛國執白,拿著白子無法往下落,因為滿盤關鍵部位皆黑子。


    蒙厚石遇到一個弱對手,感到很無趣,見侯衛東進來,笑道:“衛國去廚房幫忙,衛東過來下。”


    侯衛東道:“我也不是蒙叔對手。”


    論職務,蒙厚石隻是市政府的原秘書長,論輩分他是侯衛國的叔叔。在家裏,侯家兄弟都忘記了蒙厚石的職務,親切稱之為蒙叔。當然,這裏還有一個重要原因,蒙厚石與省長朱建國關係非同一般,讓他在整個沙州都顯得地位超然。


    侯衛東接替了大哥的位置,兩人各撿棋子準備重來。當落下幾子以後,他習慣性去拿水杯。手剛伸出,他意識到這不是在辦公室,沒有秘書為自己泡茶,就起身去泡茶。在櫃子裏,找到一包撕開口子的綠茶,這是一包市場上隨處可買到的極便宜的地方老茶,名為老鷹茶,最大的特點就是勁大,最大的優點是便宜。侯衛東喝慣了上青林最好的明前茶,喝著老鷹茶,隻覺得粗鄙刺口,他不由得心中感慨:“俗語說得好,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喝慣了上青林明前茶,喝起大哥的老鷹茶,真是難受!”


    下了二十餘手,棋盤形勢又不利於侯衛東。在侯衛東苦思冥想之時,蒙厚石悠閑地問:“這次到廣州,有什麽收獲?”離開了政府秘書長崗位,蒙厚石將西服徹底丟進了衣櫃,穿上了絲綢外套,還將皮鞋換成了平底手工布鞋,很有幾分仙風道骨之感。


    侯衛東道:“每一屆廣交會沙州都沒有落下,算是例會,至於收獲就是說不清楚的事情。像我們這種內陸城市,參加這些活動利大於弊,要走出去,就得有走出去的路徑和準備。”


    “你什麽時候去省委黨校?”


    “隔幾天就要去黨校讀書,廣交會的事情就交給部門去辦。唯一讓人不安的是‘非典’。”侯衛東停頓一下,道,“香港、廣東在鬧‘非典’,據說這種新型傳染病通過空氣傳播,傳染性強,沒有特效藥。我發現那邊的市民比較恐慌,街道上不少人都戴著口罩。組團去廣交會,最大的問題就是怕染病。”


    蒙厚石等到侯衛東落子,他基本上沒有思索,飛快地應了一子,道:“我退下來後閑來無事,天天研究報紙。機關就是好,各類報紙多,資訊豐富快捷。從報紙上綜合得來的印象,我判斷廣東的‘非典’是個大麻煩,搞不好,會引發內地的連鎖反應。”


    “蒙叔也是這樣想?”


    “看來我們兩人想到一塊了。姬程管衛生,我估計他根本沒有想到這事。他心思沒有在工作上,老是往嶺西跑,機關裏都知道他在盯著常委的位置。哈哈,我無職一身輕,倒能聽到些真話。”


    侯衛東不願意隨便議論班子裏的另一位副職,又想聽聽蒙厚石這種老機關的看法,道:“不想當將軍的士兵不是好士兵,姬程想進常委,我也想進常委,蒙叔有什麽高見?”


    蒙厚石道:“嶺西體製最大的問題是幹部選拔的方式,我們是通過組織部門來選拔幹部,這其實和千年以來選拔幹部的方式沒有本質的區別,隻是技術上不同。這種選拔方式最要命的問題是如何評價和判斷幹部。評價和判斷幹部分為兩個方麵:第一,在信息傳播過程中,信息會變形走樣,領導接收到的信息不一定就是真實信息;第二,就算上級領導和組織部門接收到了完整準確的信息,還存在如何解讀的問題。小人們鑽營,除了結黨和行賄以外,最喜歡的招數就是不斷向領導傳播利於自己的控製性信息。”


    侯衛東在最基層工作過,又當過領導秘書,了解體製的弊端,對蒙厚石所說深以為然,道:“所謂向領導匯報工作、製造假數字、在媒體上露臉,本質上都是控製信息。如果官場競爭僅限於此,其實還算健康。最能打擊幹部信心的其實是不規範競爭,手段之多,用心之深,都讓人覺得可怕又悲哀。”


    蒙厚石與省長朱建國關係深厚,通過蒙厚石的關係,侯衛東極有可能搭上朱建國的線。若是以往,他十有八九會毫不猶豫就要用這條線。如今他步入廳級行列,見多識廣以後,反而越來越謹慎。在省裏形勢還不太清晰時,輕易越過周昌全去搭另一條線,是禍是福還真說不清楚。


    蒙厚石一直在揣摩侯衛東的心思,他默想一會兒,接連落下幾枚棋子,迅速攻破了侯衛東構築的防線。


    在侯衛東苦思時,蒙厚石風輕雲淡地開始喝茶,道:“我吃掉了你四顆棋子,你費心布下的棋就成了廢棋,棋盤上形勢不明時,先占位置,永遠不會錯。從沙州現在的局勢來看,若是讓其他人占了常委位置,你就失去先機。做再多的實事,所有群眾都擁護你,也不能挽回損失。”


    擔任副市長以後,侯衛東為了解決國有企業普遍虧損、群體性事件不斷的難題,深入基層,敢於攻堅克難,卓有成效。人的精力和體力都是有限度的,埋頭於具體工作,他朝省裏跑的時間相應就少了。


    蒙厚石是市政府的旁觀者,幾位副職的動靜他都看在眼裏記在心上:馬有財與市委書記朱民生越走越近;姬程有一半的時間在省裏活動;錢寧是無黨派人士,也有他自身的優勢;唯有侯衛東陷入無休止的矛盾之中。他將官場看得太透,又頗為欣賞侯衛東,今天是有意提醒侯衛東。


    侯衛東很看重蒙厚石這種經曆曲折豐富的老同誌,但是他沒有將自己的心思完全剖解出來,道:“在寧玥沒有正式當選市長前,很多事暫時定不下來。蒙叔剛才所說很有道理,我要好好消化。”


    晚餐開始時,已過了《新聞聯播》。蔣笑用開瓶器將紅酒打開,道:“這是從法國直接進口的原裝葡萄酒,不是國內灌裝,絕對正宗。”


    這句話如此熟悉,侯衛東愣了愣,隨後想起廖沙曾經說過這句話,笑了起來。蔣笑道:“你笑什麽,我說的可是真話。”


    侯衛東道:“我在廣州聽到過原汁原味的話,是巧合還是你的話有版本來源。”


    蔣笑道:“肯定是聽廖沙說過,紅酒就是他送給老爺子的。廖沙在廣州辦事處,舅舅對他多有照顧。現在舅舅退居二線,他還能到家裏來,說明這個人不是白眼狼。”


    廖沙八麵玲瓏,是真正的聰明人,而真正的聰明人都不願意當白眼狼,更何況蒙厚石還有特殊背景。侯衛東沒有點破此處,隨口道:“不錯,不錯,適當喝點紅酒有利於身體健康。”在品紅酒時,他暗道:“廖沙與任林渡表麵上看起來是一個類型的人,但是廖沙看似話多,實則口緊,他肯定知道我與蒙厚石的關係,卻沒有在我的麵前提起,分寸感比較強。”


    觥籌交錯時,《焦點訪談》開始,在節目中,衛生部長介紹了非典型肺炎的發病情況和防治知識。


    侯衛東到廣州走了一趟,在廣州大街上看到很多流動著的口罩,與在座的其他人相比,有更多直觀印象。《焦點訪談》居然作了“非典”專題,衛生部長親自接受采訪,這讓他很驚訝。


    昨天,李晶談起香港疫情深有畏懼,千叮嚀萬囑咐要注意預防“非典”。侯衛東當時聽了進去,後來並沒有將“非典”完全放在心上。林子大了,什麽鳥都有,國家大了,什麽怪事都有可能發生。怪事多了就不足為怪。而且嶺西並沒有發生疫情,這個“非典”還遠在千裏之外,更不必大驚小怪。


    看完這一期《焦點訪談》,回想著李晶、蔣大力的叮囑,他突然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而且在腦子裏反複琢磨,越想越覺得有問題。


    小佳注意到侯衛東看過《焦點訪談》以後,與大家聊天時就有點心不在焉,在眾人麵前,她裝作沒有看見,努力找話題,讓聊天有趣。回到家裏,小佳問:“你表情不對勁,陰沉沉的,遇到什麽事?”


    侯衛東道:“剛才看了《焦點訪談》,覺得很有問題,‘非典’應該很嚴重,沙州是人口大市,說不定要受波及。”


    聽到這個回答,小佳哭笑不得地道:“剛才在大哥家裏,你腦子裏就在想著這事?我還以為你和蒙叔談話不愉快。蒙叔多次在朱省長麵前說你的好話,你千萬別把蒙叔當成下級。”


    “我和蒙叔談得挺投機,剛才分神,確實是因為看了《焦點訪談》。沙州市委、市政府大多數人都沒有意識到‘非典’的嚴重性。”


    “‘非典’當真有這麽厲害?”


    “衛生部長在《焦點訪談》專門談非典型肺炎,這意味著什麽?說明‘非典’已經是全國性問題,這一點你能理解吧?”侯衛東每天必看《新聞聯播》,很多人認為《新聞聯播》沒有看頭,其實隻能說明他還沒有學會看中央台新聞,以《新聞聯播》為主的節目都不是隨意為之,具有相當豐富的信息量,是政策風向標。作為數百萬城市的副市長,絕對不能忽略《新聞聯播》《焦點訪談》等節目連續反映的問題;否則,要麽是失掉先機,要麽要遭受處罰。


    在地方政府的領導下,要利用政策謀發展,換個說法就是鑽政策的空子,除了特定的消息渠道外,解讀《新聞聯播》是基本功。


    侯衛東繼續道:“有幾件事情,不知你注意到沒有?內地已有一千多病例,死亡了四十多例;香港中小學及幼兒園停課,並宣布隔離一座叫淘大花園的大樓。”


    小佳不以為然地道:“嶺西沒有人得病,省裏還沒有全麵部署,說明疫情不嚴重。你馬上就要到省委黨校學習,又沒有分管文教衛,別鹹吃蘿卜淡操心,把手伸進姬市長地盤,他正在為了常委位置朝嶺西跑,這個時候特別敏感。”


    “我是沙州市政府副市長,全市四百萬人口也就幾個副市長,我和同事們得為四百萬人的安全負責。防疫工作雖然不在我分管的範圍內,可是看到了問題,難道讓我憋在肚子裏?這是不負責,不是我的性格!”侯衛東素來不喜在家裏談工作,可是“非典”是特殊傳染病,控製不了將危及所有人。因此,他願意與小佳討論“非典”,讓家裏人能對“非典”有一個正確認識。


    “真正應該負責任的是市委書記朱民生和市長寧玥,你作為副職,而且不是分管領導,有多大的責任?地球離開了誰都照樣轉,別把自己想得有多麽偉大、光榮、正確。”


    按照體製內的分工,小佳所說句句是實,一時堵得侯衛東說不出話,他自嘲地笑道:“我這個婆娘,怎麽越來越牙尖嘴利!”


    “不是牙尖嘴利,我隻是在陳述事實,事實勝於雄辯。”


    “對於所謂官場套路,我豈能無知。隻是到了這個份兒上,我覺得生活還是應該多一點高尚的東西。說老實話,若是一般的事情,我絕對不會管姬程的事,一句話都不會說,甚至願意見他出點醜。可是‘非典’這件事,我既然知道問題的嚴重性,若是不發出聲音,任由事情爛下去,良心會過意不去。還是剛才那句話,作為沙州政府副市長,守土之責,也有我一份。”


    小佳看了丈夫一眼,道:“別人腦子裏都想著如何升官,想著找路子投靠山,你是捧著金山沒有用,整天正義感澎湃啊。”


    凡是進入這個體係的人,升官便會成為永恒的主題,除非是已經徹底失去了上升空間的官員才不會對升官感興趣。小佳既是體係中人,又是領導夫人,比起一般人,對這個話題有天然的敏感性。


    “大家都想升官,這固然不錯,但是升官的同時必須要做實事,這樣才能長久,也對得起自己良心。或者換一種說法,做實事和升官至少是同等重要。為了升官不惜一切手段,是官孽!”侯衛東說的是真心話,這也是他性格使然,是人生觀、價值觀在現實中的體現。


    “現在社會上把官員臉譜化,打個標簽,仿佛官員是流水線生產出來的次品,其實包括你和我,都是從普通老百姓家裏出來的,都是活生生的人,都有七情六欲。在有些人嘴裏就變成了一張工業品似的花臉,可笑至極!”他說這一段話也有針對性,打開網絡,常常看到對官員的痛罵聲,雖然網上言論當不得真,可是看多了,對人的心理或深或淺還是有影響。


    小佳打了個哈欠,親了親侯衛東臉頰,道:“才從廣州回來,小別勝新婚,你別憂國憂民了。我先洗澡,你也快點。”


    小佳洗澡時,侯衛東看了會兒電視,又給蔣大力打了電話。蔣大力的電話裏傳來一陣音樂聲,隨後又有開門的聲音。


    “在哪裏花天酒地?”


    “我在鐵州,和醫院的頭頭腦腦們在一起鬼混。”


    “你不知用酒色腐蝕拉攏了多少幹部,罪孽深重啊。”開了兩句玩笑,侯衛東言歸正傳,道,“看今天晚上的《焦點訪談》沒有,對‘非典’發展怎麽判斷?”


    蔣大力喝了不少酒,大腦袋上冒著熱氣,他抹了一把汗,道:“我早就說過,‘非典’必然會風行全國。我今天陪著領導們喝酒,傷肝傷腎傷腦,就是為了給鐵州人民準備充足的防非藥品,現在還有我這麽高尚的人,比起你這個老牌的共產黨員如何?”


    “少給我鬼扯,想辦法發點‘非典’的資料給我。”


    正在和蔣大力說話,小佳從浴室出來,滿麵春風,人若桃花。


    第二天,來到辦公室。由於侯衛東即將要前往黨校學習,部下們都搶著時間來到政府大樓,有些事必須由侯衛東拍板和簽字,他們才能實施。


    上午時間,侯衛東忙得頭昏腦脹,見了四個部門一把手,抽空開了一個座談會,中午幫著江津約了財政局長季海洋,陪吃一頓飯。到了晚上,在新月樓門前與絹紡廠廠長蔣希東握手告別,這才空閑下來。


    蔣希東以前是國有大廠的廠長,經過管理層收購,身份就由廠長變成了資本家,他深知要在沙州立足,必須與官方保持良好關係。他對待侯衛東的態度更顯微妙,比原先還要恭敬。當然,以前恭敬為了頭上帽子,如今恭敬是為了企業發展。


    侯衛東擔任副市長以來,最棘手之事就是處理市絹紡廠問題,他希望經過改製後的企業能獲得新生,因此一如既往地支持蔣希東。


    走到新月樓中庭,腦子裏又浮出了“非典”的影子,他摸出手機,想給代理市長寧玥打電話。正在撥號碼,寧玥的電話打了進來。


    侯衛東道:“想曹操,曹操到,正想著向您匯報工作,手指都按到鍵上了,您的電話就響了起來。”


    寧玥坐在市委小招待所一號樓頂樓,對服務員說了句“老規矩”,然後接著打電話:“上午和下午都在嶺西開會,朱省長最後留了幾個市長開小會,今年事情多,壓力很大啊。你這次到廣州,很有收獲,隻不過意向性協議不等於正式協議,要跟蹤。”


    “我寫了一份材料,對每份意向性協議進行了分析,已經發給楊柳了。這次到廣州,看到了‘非典’不斷蔓延,死了不少人,心裏很不安。”


    聽完事情大概,寧玥臉色鄭重起來,道:“我在市委小茶樓大包間,和一位老友喝茶。你如果有時間,過來一起敘舊。”


    寧玥與侯衛東結束通話以後,她馬上又給楊柳打了一個電話,吩咐道:“你趕緊整理省裏關於‘非典’的相關文件,然後送到一號樓茶室。”打完兩個電話,她才對麵前的年輕人道:“海洋,若不是你說起此事,我壓根沒有想起在1993年我就見過侯衛東。”


    “我是不起眼的中師生,參加省教育廳表彰會是很特別的榮譽,肯定不會輕易忘記。寧市長一年要主持很多會,對這種會印象不會太深。而且,當時你和衛東市長都是在聚光燈下,我在聚光燈邊緣,所以我能記住你們,你們不一定記住我。”侯海洋是茂東市巴山縣城關鎮黨委副書記,他到沙州出差,特意拜訪多年前的老朋友寧玥。


    “那一年你辭職到了廣州,誰都不知道後來會發生這麽曲折的事。張滬嶺當年若是挺得過去,現在肯定會是全國一流的企業家,真是天妒英才!”近十年時間過去,張滬嶺意氣風發的形象仍然深深地印在寧玥的腦海中,每次想起此事,都唏噓不停。


    1994年,寧玥還在省教育廳當副處長時,到廣東出差,住在侯海洋準姐夫張滬嶺家裏。侯海洋那時剛從牛背砣村小辭職,住在姐姐家裏,他陪著寧玥去參觀了中山紀念堂等景點。後來,兩家人一直都還有接觸。


    侯海洋神色稍黯,道:“我姐到現在仍然不能釋懷,這塊心病得跟著她一輩子。”


    兩人喝茶的地方在市委招待所一號樓頂樓,頂樓有兩套獨立房間,一套用作休息,另一套則被改造成茶室。坐在茶室裏,可以居高臨下看到招待所的大院子。


    寧玥來到沙州後搬了兩次住處,最終還是選定市委招待所居住。此時市委招待所經過不動聲色的改造,符合大城市知性女子的審美需求,也符合一位女市長的身份。


    新月樓,侯衛東與寧玥通話結束後,他看了看手表,站在門洞口,稍遲疑,還是上了樓。小佳正在看電視連續劇,淚眼婆娑,不停用紙巾擦眼睛。


    侯衛東太熟悉眼前一幕,笑道:“你慢慢替古人悲傷,我還要出去。”


    從電視前收回目光,小佳道:“才回來又要出去?”


    “在樓下接到寧市長電話,她才從省裏回來,我要與她見麵。”


    “嗯,早點回來。”


    出了門,到車庫開車。發動汽車之時,侯衛東還作了一番思想鬥爭:“開著奧迪私家車在寧玥麵前逛,是不是太高調了?以前就開過,現在何必隱藏!”寧玥來當副書記之前,侯衛東就曾開著私家車與她見過麵,一直沒有回避,而他在朱民生麵前則一直小心翼翼隱藏了自己的私生活。


    “我與寧玥關係越走越近,同時與市委書記始終若即若離,這樣下去難免會被認為上了寧玥的戰車。”他轉念又想道,“寧玥是市長,我是副市長,兩人接觸多是在所難免,太正常不過,我也不必過於在意別人的想法。”


    市委小招待所被紅磚高牆包圍,一排排高大綠樹如妖怪,在黑暗中舞動。一輛小車開進小招,車燈不斷刺破黑夜,依次將綠樹照出原形,最後照亮了一號樓。


    在一號樓頂樓茶室裏,寧玥正和一位三十歲左右的年輕人談笑風生。年輕人留著短發,胡須刮得幹淨,英俊又幹練。他見到侯衛東進來,站起身,微笑著打了聲招呼,仿佛是多年未見的老朋友。


    侯衛東在腦裏搜索一陣,實在想不起在哪裏見過這個年輕人。


    “衛東,先介紹一位陌生的老朋友,侯海洋,茂東巴山縣城關鎮黨委副書記。”在比較私密的環境裏,寧玥便將公共場所的“侯市長”變成了“衛東”。


    沙州市在嶺西省排行第三,實力遠超茂東市。茂東市下轄縣的一位城關鎮黨委副書記與沙州市長的政治地位相差甚遠,能在一起喝茶,肯定非親即故。


    侯衛東與侯海洋握了手,道:“在嶺西,侯氏有好幾支,其中一支出自茂東。長輩說起過,我們家就出自茂東,五百年前肯定是一家。”


    這時,兩人都不知道“五百年前是一家”這句話是錯誤的,他們在數十年前還真是一家。隻是親戚太長時間不來往,就變成了陌生人。


    侯衛東的曾祖父出生在茂東市巴山縣柳河鎮二道拐,年輕時為生活所迫,離開家鄉,來到了沙州市臨江縣。其曾祖父每年還要回老家看望長輩,爺爺偶爾回去給祖墳敬香。曾祖父、爺爺先後離去以後,到了父親侯永貴這一代,他當了二十多年兵,又經過“破四舊”年代,親情淡了許多,從來沒有回去跪過祖先。侯永貴隻是隱約知道自己的根在茂東巴山縣,具體位置則記不清楚了。侯衛東這一代人更不清楚家族源流,他隻是知道祖先來自茂東。


    侯海洋道:“若是侯市長老家在茂東,說不定和我們是一個清明會。我沒有按照輩分取名,若是按輩分,我是正字輩,父親是國字輩。”


    “巧了,我也沒有按輩分取名,也是正字輩。父親沒有按照輩分取名,按輩分是國字輩。”侯衛東暗自稀奇,他在省內遇到過不少姓侯的人,字輩完全一樣的並不多見。


    侯海洋從小被父親固執地帶到祖墳處,相對於同時代的年輕人,他對家族源流了解得更清楚,道:“侯家的清明會有很多年沒有搞了,我父親老是念著此事。”


    侯海洋有一米八,比侯衛東略高一點,兩人身材相似,理著差不多的短發,甚至連神情都相近。


    寧玥左瞧瞧,右看看,笑道:“你們兩人肯定擁有相同基因,說是兩兄弟,別人一定不會懷疑。”


    三人坐下以後,寧玥用手指著侯衛東,不停地上下打量。侯衛東道:“寧市長,怎麽用這種眼光看我,我的臉應該洗得很幹淨吧?”寧玥嚴肅地道:“侯衛東,你是什麽時候認識我的?又是什麽時候認識侯海洋的?仔細想一想。”


    侯衛東當然知道寧玥話有所指,撓了撓頭,道:“想不起來。”


    寧玥故意歎息一聲:“你是貴人多忘事,在1993年,你是不是參加過省教育廳的表彰?想想看,當時是誰在指揮你們排隊,誰給你改過發言稿?”


    一句話,把侯衛東拉到了十年前,他作為優秀學生幹部代表在省教育廳舉行的表彰大會上發言,當時省教育廳有一位美女副處長指揮隊伍,但是他完全沒有將當年的美女副處長和現在的寧玥聯係在一起。


    侯衛東猛拍大腿,感慨地道:“沒有想到啊,我和寧市長在1993年就認識了,你還幫我修改過發言稿,實在是沒有把你和當年的美女處長聯係在一起。”又問侯海洋道:“你也參加了省教育廳表彰大會?”


    侯海洋微笑道:“我是巴山中師畢業,茂東三好學生,也參加了表彰會。在餐廳,我們還說過幾句話。”


    侯衛東回想起十年前的細節,十年時間恍若在眼前,他再拍大腿,不停感歎世界真是太小。


    聊了幾句,侯衛東書歸正傳,道:“寧市長,‘非典’不是小事,我認為沙州市要提前做好準備,加大防範力度。”


    寧玥坐回到米色沙發上,道:“市裏在年初印了《應付突發事件預案》,還成立了領導小組,召開了工作會,應該說很重視。”


    侯衛東搖了搖頭,道:“寧市長知道我指的是什麽意思,恕我直言,領導層的重視程度不夠,包括我,在廣東看到‘非典’並沒有在意。昨天看了《焦點訪談》才意識到不對勁。我查過資料,‘非典’是唾液傳染,傳染性非常強,而且有家族和醫護人員被集體傳染的特點。3月27日,香港各中小學及幼兒園停課,更為嚴重的是淘大花園被整體隔離。沙州是人口輸出大市,在廣東打工的人非常多,若是他們把‘非典’帶回來,一傳十,十傳百,呈幾何數級增長,我們不提前想辦法控製,到時疫情突發,罪過就大了。”


    “有這麽嚴重?我看過省裏的幾份簡報,說是這個病可以控製,廣東不少人都康複出院。若真是烈性傳染病,省裏早就三天一小會,五天一大會。”寧玥在省級機關工作多年,對於省級機關套路很熟悉,她一直習慣從其動態來推測事情的嚴重性,往往很準確。


    侯衛東道:“我擔心省裏也沒有意識到‘非典’的嚴重性,未雨綢繆,總不會錯。作為沙州政府領導,守土有責,馬虎大意要出大問題。若是當真出了群體性事件,市政府又沒有提前防範,對上對下都不好交代。”


    寧玥還是代理市長,若是在代理期間出了事,肯定要影響以後的發展。她一直相信侯衛東,聽到他說得如此鄭重,開始意識到自己對“非典”了解得不夠深。她剛才背靠著沙發,姿勢隨意,此時背挺直,臉色沉重起來。


    在兩位市領導談工作時,侯海洋在一旁靜靜聽著,暗自琢磨道:“侯衛東講得很有道理。巴山城關鎮有十來萬人口,我又分管著文教衛,回去以後得認真做點準備。”


    門外傳來了腳步聲,房門輕敲兩下以後,然後被輕輕推開。楊柳拿著文件夾走了進來,她走得急,額頭有著微微的汗水,臉頰透著點紅潤。她首先給侯衛東打招呼:“侯市長好。”又朝侯海洋道:“侯書記好。”


    侯海洋知道楊柳是沙州市政府辦公室副主任,正兒八經的副處級幹部,他站起來與楊柳打了個招呼。楊柳注意到這個細節,忙道:“侯書記,別客氣,請坐。”


    寧玥將一疊材料從文件夾上取了下來,攤在茶幾上,道:“省裏還是重視此事,有簡報,還有加強預防的通知。”


    侯衛東從攤開的材料中看到一份省衛生廳發的簡報,標題上有“香港淘大”幾個字,便將這份材料拿出來。


    其中有這樣一段內容:“3月19日,一名‘非典’患者到香港淘大花園e座其弟住處,期間使用過廁所;3月26日,淘大花園有7人患‘非典’,28日增加到63人,31日激增至213人。檢驗發現,sars病人的尿液和糞便中都有大量病毒,而且病毒在糞便中可以存活60小時以上。當第一例感染者造訪住在淘大花園的親戚,並多次使用廁所時,帶著病毒的水霧就飄到共用一條下水管的各層同號碼的公寓內,使得其中的居民感染。這些居民再通過共用電梯,將病毒傳給不共用下水管的其他編號公寓中的居民,其他編號公寓中居民感染後同樣通過下水管道將病毒傳入其他樓層同號碼的公寓內。”


    侯衛東看完這份不起眼的簡報,遞給寧玥,他自己反而不太相信材料的介紹,道:“我聽說過淘大花園,材料說得太神了,是不是這麽牛?”


    寧玥皺著眉頭看完這份簡報,道:“是省衛生廳的簡報,雖然說是轉引的內容,應該不會有錯。”她仔細看完所有的材料,得出了結論:“看來我們不能置身事外了,不能把廣東的事情當作簡報來看,我明天就和朱書記專程談一談此事。”


    在嶺西省,是否對某一件事情重視,光從文件裏看是不準確或者說是不全麵的,一把手的態度比文件更加直接和關鍵。侯衛東作為副職,深知其中奧妙。


    讓寧玥認識到問題的嚴重性,侯衛東就達到了目的,至於沙州全市的防疫開展得如何,則是其他人的事情。在政府裏,副職分管的事雖然不是涇渭分明,絕對不能碰,但大家還是遵守著基本規則,別人的事最好別去碰。亂碰,容易引起同僚的不滿,同時也讓下級為難。


    談完正事,侯衛東告辭。在下樓時,他想起自己居然與寧玥在十年前就曾經打過交道,算得上舊識,不由得生出親切之感。


    侯海洋很講禮儀,親自將侯衛東送下樓。侯衛東在上車前,對侯海洋道:“你是巴山縣城關鎮的頭頭,趕緊回去做好準備,千萬別忽視了。”


    侯海洋跟著看了些材料,也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道:“侯市長,我在鎮裏,信息閉塞,我有事可以給您打電話嗎?”


    侯衛東道:“我們字輩排行相同,百年前肯定是一家人,有事打電話,別客氣。”


    第二天早上六點,侯海洋沒有在沙州多停留,坐車直奔茂東巴山縣,準備回去開展城關鎮的防治“非典”工作。


    八點,寧玥拿著昨夜仔細閱讀的一係列文件,來到沙州市市委書記朱民生辦公室。


    自從沙州前市長黃子堤外逃以後,朱民生作為沙州市委書記承受了極大的壓力,向省委作了檢查以後,仍然沒有擺脫心中重負。省裏一位重要領導評價此事時,說了一句“市委主要領導缺乏統籌全局的能力”,此評價傳到他的耳中,讓他無數次從睡夢中驚醒,醒來時一頭冷汗。


    痛定思痛,他定了兩條策略:一是要樹立起自己的權威,對於自己的任何下屬都不能縱容,免得再出現一個黃子堤;二是要狠抓沙州經濟,在經濟上打翻身仗,他這個市委書記才有走出“黃子堤事件”陰影的可能。


    寧玥談完,慢慢喝了一口茶,等著冷臉冷麵的市委書記發表意見。


    朱民生暗道:“女子就是女子,總是抓不住重點。現在重點是經濟工作,其他的都是錦上添花。”轉念又想道:“寧玥如此著急此事,多半還是怕代理期間惹出麻煩。她怕惹麻煩,我何嚐不是。”


    他保持著長期以來形成的冷麵,淡淡地道:“此事很重要,省裏有不少指示。我們按指示辦,立即成立領導小組,啟動應急預案,召開工作大會,讓市委、市政府兩個督查室介入。”


    寧玥從朱民生神情和話語中體會到微妙的敷衍之意,道:“若是有染病的民工從廣東回來,稍有不慎,後果就嚴重了。”


    朱民生道:“建議防治‘非典’領導小組就由寧市長來掛帥,副組長由姬程同誌擔任,辦公室設在衛生局,由許慶蓉擔任辦公室主任。”


    市委、市政府一年來成立了無數領導小組,市長擔任組長,副市長擔任副組長,相關職能部門負責人擔任辦公室主任,算得上比較重要的領導小組。


    寧玥清楚地把握了朱民生隱含的態度,她知道事情隻能如此,道:“近期要開常委會,建議增加這個議題。”


    朱民生道:“可以。”在寧玥要起身的時候,他又道:“今年招商引資有點問題,得加把勁,讓各個引資小組都走出去,別窩在沙州,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守株待兔更不行,窩在沙州招不到商。還有廣交會的事,侯衛東要去省委黨校學習,得另外派一名副市長,這麽多企業在廣州,有這麽多意向性協議,光靠二級班子,難免群龍無首。”


    寧玥應了一聲,回頭笑了笑,走了。


    聽著門外高跟鞋敲擊地板的清脆聲音,朱民生下意識地搖了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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