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黨校第一夜,睡得很沉。


    起床以後,侯衛東換了特意準備的運動衣和鞋子,從箱子裏拿出一枝人參。這枝人參是正宗野生人參,不算大,也不小。


    一大早起了床,沿著林蔭大道直奔城郊,他跑一陣,走一陣。清晨空氣帶著清冷的濕氣,令人神清目爽。


    額頭上微微出汗時,他已經來到城郊。樓房漸少,最後不見蹤影,農家小院點綴在田野間。沿著小河道走了一段,遠遠地看見了祝老爺子的小院子。


    來到院外,一陣狗吠,兩條猥瑣的土黃狗從院子裏衝了出來,前腿下趴,身體俯下,露出鋒利牙齒,從喉嚨裏發出威脅的聲音。


    侯衛東在農村走鄉入戶的時候,土黃狗的爸爸媽媽都還沒有出生,他當然不會怕猥瑣的土黃狗。微微一彎腰,做了一個下蹲的姿勢,土黃狗便飛一般朝屋裏跑去,到了門口,又回過頭來齜牙。


    祝老爺子正在喝稀飯,聽到狗叫得如此之急,端著稀飯碗走到門口。看見身穿運動裝的侯衛東,他頗有些驚奇,道:“衛東,你怎麽在這裏,還穿著運動服?”


    “我在省委黨校培訓,早上起床,聞到了順風飄來的老爺子家的紅苕稀飯香,這就跑過來蹭稀飯喝。”侯衛東進了院子,土黃狗在他腿邊轉了一會兒,伸出鼻子使勁嗅了嗅,這才心滿意足回到自己的工作崗位。


    祝老太跟著出來,她素來喜歡侯衛東,見到他主動跑過來吃早飯,歡喜得很,道:“是小侯啊,值得表揚,沒有把我們當外人。有的年輕人,來往了好多年,還是很拘束。”


    “這是野山參,應該是正宗的,給老人家補補身體。”


    祝老太接過野山參,喜滋滋地道:“這是好東西,給老頭燉湯。”又道:“鍋裏有紅苕稀飯,你自己去盛。”


    鍋裏是正宗的紅苕稀飯,散發著濃鬱的農家香味。侯衛東痛快地喝了一口稀飯,咬一口饅頭,真心實意地讚道:“還是老爺子家裏的稀飯好喝,味道純正,喝醉了酒,早上起來就想起老爺子的稀飯。”


    老爺子問道:“你到省委黨校參加什麽班?”


    “市局級班。”


    “嗬,這個班好。”


    侯衛東在祝老爺子麵前完全是小輩,心情放鬆,可以暢所欲言,道:“現在沙州國企改製進入了關鍵期,我在分管工業,這個時候將我送到市局級班,有力無處使,難受。廣東正在爆發‘非典’疫情,寧市長在家裏抓緊部署,我反而到黨校閑著,有偷懶的嫌疑。”


    “你是昨天來報到的?”


    “昨天下午到的省委黨校。”


    昨天來省委黨校報到,早上過來看望,這讓祝老爺子很高興,他抬起手,伸出兩根手指,道:“我給你講兩個經驗:一是行政工作永遠做不完,所以,你不要抱著畢其功於一役的想法,和平年代不要當英雄,英雄不是那麽好當的,善戰者無名;二是隨遇而安,你到省委黨校學習,沙州工作照樣能推動,安安心心讀書,給自己充電。”


    祝老爺子曾是嶺西最重要的廳級幹部,眼光如炬。侯衛東在老前輩麵前就一點都不裝,甚至還有意發了牢騷,道:“沙州國有企業改製,我最熟悉情況,突然就讓我離開工作崗位,到時整成爛攤子,還得讓我兜著。”


    “讓你來學習,總結下經驗,反而有利於工作。有些道理想不通時則不必想,有些委屈必須要經受,這兩個經驗都是對自我曆史的總結,你慢慢體會。”


    侯衛東道:“老爺子馬上要過生日,人生七十古來稀,我得過來慶賀,不叫我也來。”


    祝老爺子笑道:“難得你還能記著我的生日,祝焱都不一定記得呢。我不辦酒,到時把幾位走熟的老部下請過來,在家裏吃一頓便飯。”


    他口裏說的幾位走熟的老部下,如今都是重要廳局或重要地區的掌舵者,侯衛東依著這條線,還辦了好幾件重要事情。


    侯衛東道:“等到老爺子過生那天,我提前過來住,免得把我忘記了。”


    正說著,土黃狗大叫幾聲,便衝出房門。不一會兒,土黃狗又屁顛屁顛地走了回來,在它的後麵,是背著畫夾的祝梅。


    初次見到祝梅,她還是纖細幹癟的小女孩子,女大十八變,經過了美術學院的熏陶,又到美國治了病,此時長成青春少女的祝梅背著畫板,行走在略有薄霧的郊區,充滿詩情畫意。


    從美國回來後,侯衛東與祝梅的接觸就少了,以前經常能收到祝梅的短信和郵件,現在基本上沒有了。他當上副市長以後,就陷入了無窮的麻煩事中,根本顧不上與祝梅聯係,此時見到祝梅,才想起這一點。


    見侯衛東坐在堂屋喝稀飯,祝梅吃了一驚,隨後擠出些笑意,道:“早。”


    侯衛東道:“去寫生?”


    “嗯。”祝梅點了點頭,放下畫夾,坐在了桌邊,端起稀飯,也跟著喝起來,安靜地聽著侯衛東與爺爺聊天。


    她跟著李晶在美國住了很久,把李晶當成親姐姐一樣。她是唯一知道李晶與侯衛東關係的人。作為女子,對李晶充滿了同情。她從小殘疾,母親又放棄她而去,性格比普通人加倍敏感,此時見到侯衛東,各種感情交織在一起,異常複雜,讓她有一種超出年齡的嚴肅。


    喝完兩碗稀飯,侯衛東欲告辭而去。


    祝老太從屋裏提著塑料袋出來,道:“小侯,現在聽說鬧肺炎,我給你備了點白醋和板藍根,可以預防肺炎。”


    祝老爺子無可奈何地搖頭,道:“老太婆,你也是知識分子,怎麽聽信市井謠言,腦袋裏沒有一點判斷能力。”


    祝老太將塑料袋子遞給侯衛東,道:“你們常說一個詞,叫做有備無患,吃點白醋和板藍根總沒有害處。”她又對祝老爺子道:“市井,我們就是生活在市井裏,古人就說過肉食者鄙,毛主席看到這一點才讓知識青年到農村去,廣闊農村大有作為。”


    祝老爺子道:“邏輯混亂,胡攪蠻纏。”他看著老伴馬上要進行反擊,道:“等會兒我們再辯論,我先送衛東。”


    祝老太道:“真理越辯越明,我可不怕你。”


    到院門口,祝老爺子笑道:“為了不得老年癡呆,我們老兩口天天拌嘴。以前老婆哪裏說得過我,現在伶牙俐齒,把詭辯術那一套都用上了。社會上都在傳‘非典’,弄得白醋和板藍根全線漲價,賣得快脫銷了。我覺得‘非典’還真是個事,無風不起浪,大是大非麵前最考驗人。”


    走到了大公路,侯衛東才與祝老爺子揮手告別。


    祝老爺子雖然已經退休了,可是他的部下老蔣、老丁、老鄭等好幾位都手握大權,而且,祝焱在市委書記的層級裏官聲很好,進入省級班子的呼聲亦高。與祝家保持著親密聯係,是感情的正常流露,也是放長線釣大魚的需要。關係就如親戚,要經常走動才能親密。這也是侯衛東對郭蘭所說“在沙州內部是無法找到出路了”的真實意義。


    離開了祝老爺子家,侯衛東沿著田坎一路往回走,想起了祝老爺子一家人的熱情,暗道:“我現在是真的變了,世故而有心計,慚愧啊!”


    他在心裏叮囑自己:“人情練達亦文章,我可以世故,但是絕對不能利欲熏心;可以有心計,但是絕對不能傷害無辜。這兩條,應該作為我的底線。”


    祝梅在樓上,看著侯衛東遠去的背影,飛快地在畫板上畫了幾筆:畫麵上是一個寂寞的背影,行走在生機勃勃的農田裏。看著這個背影,她暗想:“侯衛東應該很得意吧,為什麽我看著他的背影卻是如此滄桑,難道感覺欺騙了我?”


    侯衛東提著白醋和板藍根走回城區,見到一家藥店,便走了進去,道:“板藍根。”


    店員眼尖,看到侯衛東塑料袋裏裝著板藍根,給了一個白眼,道:“你運氣好,都買到了,還要?我們這裏早就脫銷了,老板正在進貨。”


    到下一家超市時,侯衛東找了一個黑色袋子,將板藍根罩了起來。接連問了幾家超市,侯衛東暗自咋舌,除了板藍根漲價以外,平時超市裏普通的白醋,售價不到兩塊錢一瓶,如今明確標著150塊一瓶,黑醋原本兩塊多,也是水漲船高,漲到了30多元。這個漲幅已超出合理範圍,屬於趁火打劫。


    在距離省委黨校不遠處有一家藥店,侯衛東剛走到門前,一位三十來歲的婦女提著小包,在門口罵:“真是大白天搶人,前天板藍根也就兩塊五一包,今天漲到一百塊。我騎自行車來的,到裏麵搶藥,出來自行車被哪個龜兒子偷了。”


    她披散著頭發,穿著睡衣,明顯是從床上才爬起來的,然後騎自行車過來。此時暴跳如雷,周圍站著幾個人看熱鬧,你一句我一句談論起板藍根漲價之事。


    侯衛東站在旁邊聽了一會兒,他原本想給寧玥打個電話,想了想,覺得自己的手伸得太長,應該是姬程和主要領導來操心這些事。可是見到明顯有問題的事,自己甩手不管,還真不符合他的性格。忍了又忍,他還是沒有給寧玥打這個電話。走到黨校門口時,他撥通了益楊縣委書記蔡恒的電話,講完搶購之事,建議道:“蔡書記,出現疫情後最怕引起社會不理智恐慌,縣裏要給工商打招呼,把物價控製下去,還要主動與省防疫站聯係,準備一些宣傳資料,在適當時機到各社區和單位進行宣傳。”


    蔡恒是五十來歲的人,他下一步的人生規劃是進沙州市人大當副主任,如果能以副廳級幹部退休,從政經曆也算得上成功了。如此思想必然會反映到行動上,他從政理念較為保守,不出事是重要的原則。他接到侯衛東電話,不敢馬虎,馬上將工商局長叫到辦公室。


    蔡恒在侯衛東麵前像個好好先生,放下電話,臉上就充滿威嚴。工商局長張勇急急忙忙過來,滿腦門子的汗水,進門道:“蔡書記,我來匯報。”


    工商屬於垂直管理部門,與縣裏的關係很微妙,與普通的縣級部門不同。蔡恒客氣兩句,問道:“縣裏的板藍根、黑醋、白醋都漲了多少?工商部門有什麽辦法沒有?”張勇喝了口茶水,道:“報告蔡書記,作為市場監管的主力軍,工商部門維護市場秩序穩定責無旁貸,省局已經下了指示,我們成立了領導小組,增派了人手、車輛,到市場去檢查,目前,出動執法人員346人次,出動執法車輛45台次,檢查市場主體323家次,立案1件,案值5萬元。沒收不合格衛生口罩202個,製止擅自提價銷售溫度計商家3家。”


    蔡恒對於張勇的反應速度很滿意,等到他匯報結束,道:“工商總體來說不錯,但是,不僅要罰,還要做好法製宣傳。一個目的,不能讓益楊的抗非物品和藥品漲起來。”


    與工商局長談話以後,縣委辦在一個小時內就將相關材料拿了出來,用郵件傳給晏春平。


    侯衛東看罷匯報材料,對蔡恒的態度很滿意。他又有些想給市長寧玥打電話,這念頭僅僅在腦海中一閃而過,暗道:“老話說得好,地球離了誰都一樣轉,我別這麽自作多情,要相信寧市長的把控能力。”


    “春平,你每天注意收集關於‘非典’的消息,不管事情巨細,給我羅列成表,隻拿給我一人看。還有,買點板藍根給幾家人送去。”盡管決定不插手防非辦的工作,可是他仍然放不下“非典”之事。


    晏春平將侯衛東的交代一一記下,又道:“今天有一條新聞值得關注,上海臨床診斷確認了一起輸入性非典型疑似病例。患者女性,約四十歲,三月下旬出差到南方洽談商務,返滬後即發熱、咳嗽、氣促,衛生部門對與該患者有密切接觸者都采取了適當的醫療控製防護措施,未發現有傳染擴散的情況。”


    聽到此信息,侯衛東沒來由想到那日的夢境,又想到郭蘭在二十四日要到上海,心猛地揪緊了。他等到晏春平離開,這一次他沒有再猶豫,直接撥通郭蘭電話。


    郭蘭正守在母親床前,看到侯衛東辦公室的來電顯示,她心裏如有一隻小鹿在奔跑,穩了穩心神,拿著手機走出病房。


    侯衛東在電話裏直截了當地道:“我記得你是二十四日到上海,是不是?今天得到消息,上海出現了一例非典型性肺炎,你前往上海有危險,能不能改一下行程?”


    郭蘭沒有料到侯衛東根本沒有任何過渡就說這事,道:“改行程,朝後推幾天可以,時間長了怎麽辦?我就是去簽協議,來回最多兩三天。”


    侯衛東總覺得夢境堵在心裏難受,道:“小心無大錯,最好別到危險的地方,‘非典’來勢洶洶,稍有疏忽就有可能釀成大錯。你注意多買點板藍根和白醋,雖然說沒有什麽大用,但有一定消毒以及清熱的作用,最主要是有心理安慰。”


    話不溫柔,卻透著深深的關心,郭蘭湧出一陣少有的甜蜜之感,輕聲道:“你也要注意,別到人多的地方去,病毒不長眼。”


    兩人都有無數的話想傾訴,夜深人靜之時總想打個電話,發點信息。可是兩人都有心結,很難輕易下決心與對方聯係。今天打通電話以後,互相傾訴起來,才發覺思念是如此真摯。郭蘭恨不得馬上就奔到侯衛東身旁,拋開所有的世俗阻礙,與愛人相擁在一起。


    在結束通話時,郭蘭脫口而道:“衛東,我愛你,一路順風。”說完這句話,雖然是單獨躲在角落裏,她還是羞得滿臉通紅,如十七八歲的小姑娘一般羞澀,不停地責備自己:“我的意誌力怎麽如此脆弱,侯衛東打個電話便失去理智,愛情雖然美好,世事現實。”


    侯衛東聽到中間三個字,如被重錘連續擊打,郭蘭仿佛依偎在懷裏,在耳端吐氣如蘭。


    蒙了一會兒,他才想起距離省委黨校的開班時間還有半個小時。


    新任嶺西省委常委、組織部長侯國棟將在省委黨校開班儀式上講話。進入省委黨校的學員都是各地的骨幹力量,前途一片光明,沒有人願意遲到,給新任組織部長留下壞印象。


    侯衛東將兒女私情丟在一邊,左手提手包,右手拿茶杯,腰板挺直,神情莊重,邁著不慢不快的腳步朝教室走去。沿途遇到不少拿茶杯提手包的學員,有的認識,有的不認識,他們幾乎和侯衛東一樣的表情,威嚴中有著掩蓋不住的意氣風發。


    省委黨校是嶺西政治環境中很特殊的一個環節,參加學習的學員都是相當級別的官員,對於他們來說,黨校既是學習充電的場所,也是社交場所。


    從一個班出來,就算是“一起同過窗”。在一起讀書時間越長,“同窗”情結越重。畢業以後,大家在全省各地為官,多幾個“同窗”,最次可以互通消息互相辦事,若是運氣好,“同窗”裏有人發達了,說不定對仕途還有好處。總而言之,在黨校搞搞交際,害處不多,好處不少。侯衛東不能免俗,拿到班級名單後,也是反反複複地研究了每個學員的情況,細細地進行評判。


    到了上課時間,全部學員的目光都聚焦在教室門。


    侯衛東將新任省委組織部的資料在腦中過了一遍:侯國棟,生於廣東韶關,現年四十九歲,從公社幹部一路升遷到省級官員。


    課堂的小聲談論突然停了下來,黨校劉校長陪著一位中年人走了進來。中年人約有一米七五,身材壯實得像個石匠,戴著一副無邊眼鏡,表情文雅又像個教授。坐在台上,一語不發,就是個領導。


    黨校領導作了簡要發言,然後提高聲音,道:“下麵,大家以熱烈的掌聲請侯部長作動員報告。”


    侯國棟目光緩緩巡視一圈,用帶著廣東腔的普通話道:“同誌們,今天,我們在這裏舉行省委黨校2003年春季地廳班開學典禮,這是貫徹落實《嶺西省幹部教育條例》,開展的一次地廳級幹部專題學習班,體現了省委對黨校幹部教育培訓工作的高度重視,以及省委對同誌們的希望。”


    在場學員都是第一次聽到侯國棟講話,平心而論,侯國棟的講話就是一位省委組織部長的例行講話,樸實、平穩,沒有驚人之語,沒有故作姿態。講完之後,大家也就將侯國棟的講話內容忘記,隻是認識了這位平實的部長。


    侯衛東對新任省委組織部長的印象還不錯。在讀大學時,學生們喜歡聽驚人之語,每次遇到教授發表叛逆講話,總是特別對青年們的胃口,贏得了陣陣掌聲與喝彩。如今當了副廳級領導,閱曆告訴他,故作驚人語者十有八九不靠譜,真正能成事者往往平實且真實。


    下午,課程為“兩個務必”的意義研討。


    課程結束以後,大家陸續走出教室。鐵州市委副書記老李與侯衛東並排而行,他是全班年齡最長者,資格老,說話就隨意,道:“剛才侯部長進門,我產生了錯覺,覺得就是侯市長的大哥進門,你們兩人頗為神似。”


    侯衛東笑了起來,道:“嶺西侯氏族人本來就多,據說有三十來萬人。而且,侯部長是廣東人,更和我們這個‘侯’八竿子打不著,此‘侯’非彼‘侯’。”


    老李剛才的話也就是隨口一說,並沒有在意,道:“老弟,去撮一頓?”此時鐵州市交通局和建委兩位一把手已經專程趕到嶺西,這兩位一把手和老李都是1983年同一批的招聘幹部,他們三人是那一大批招聘幹部中職位最顯赫的,遇到一起總要幹酒仗。


    侯衛東不想摻和到鐵州的酒宴,正在想拒絕的借口,瞧見了站在路邊的杜兵,便道:“李書記,改天我請你,今天有安排。”


    老李分管黨群工作,與省委組織部不少同誌都認識。他也瞧見了杜兵,主動上前幾步,與杜兵握手,使勁地搖:“杜主任,你這個大忙人,今天有空接見我們這些基層幹部。”


    杜兵笑道:“今天開班,我過來為領導服務。”


    老李雙手握著杜兵的手,仍然不放開,熱情地道:“杜主任,你給個準話,什麽時候到鐵州來,我們最近搞了用人製度的創新,希望上級組織部門來指點。”


    聊了幾句,老李這才鬆開杜兵的手,介紹道:“杜主任,這位是沙州副市長侯衛東。”


    杜兵曾經是侯衛東的秘書,關係自然非同尋常,兩人默契地握手,正正規規地打招呼。


    杜兵道:“我在組織部工作前,在沙州市政府工作,在侯市長手下工作。”他說得很含糊,在一般理解下,沙州的幹部,大多數都可以說是侯市長手下。如此說法,將自己與侯衛東的真實關係隱瞞起來,又沒有一點撒謊。


    老李哈哈笑了幾聲,道:“大家都不是外人,今天我做東,小飲一杯?”


    杜兵看了侯衛東一眼,道:“李書記,改天到鐵州打擾,今天還有事情。”


    侯衛東道:“你們慢慢聊,我先走一步。”


    侯衛東走了以後,老李表情更加正式:“杜主任,晚上沒有外人,小聚一會兒?”


    “李書記,改天吧,今天確實有了安排。”杜兵將口氣緩了緩,又道,“鐵州組工接連發了幾篇信息,部領導相當重視,我們已經有過來學習的計劃。”


    老李再次爽朗地哈哈笑道:“我記得這句話,你一定得來。”


    等到李副書記走遠,杜兵馬上給侯衛東打了電話。隨後他走到停車場,將一輛奧迪車開到了樓下,安心地等著侯衛東。


    過了一會兒,侯衛東下樓,剛走出門洞,一輛雅閣小汽車開了過來。車剛停穩,任林渡就打開車門,道:“侯市長,侯市長。”他此時已經承認了在現實中無法追趕侯衛東的腳步,並順從了這個現實,“侯市長”完全是脫口而出,親切自然。


    “林渡。”侯衛東見到任林渡開車過來,明白他是什麽意思。


    任林渡快樂地笑道:“侯市長,來得早不如來得巧,今天晚上,沙州印象,老同學請你吃飯。”說完這句話,他意識到稍隨意了些,可是話出口就收不回來。


    人已來到門前,侯衛東便不再推托,爽快地道:“杜兵也在,我坐他的車,一起朝外走。”任林渡飛快地鑽進了小車,小車呼地掉了一個頭。


    侯衛東看到任林渡,不由得想起了廣州辦事處的廖沙,兩人從性格到開車的方式都挺像,心道:“用人的學問很簡單,一句話就是用人所長。此話說起來很簡單,用起來很難。像任林渡這種性格,最好不要放在組織部或是辦公室,放到經濟部門或是文化部門,應該很有前途。”


    上了車,杜兵眼睛瞧著方向盤,抓緊時間說道:“侯市長,聽到消息,沙州市委要增加一個常委,馬市長極有可能要進常委。”


    “馬市長?”


    “嗯。”杜兵趕到省委黨校,一來看望老領導,二來就是為了傳達這個信息。按照現在體製,沙州市委常委會才是沙州市核心決策層,進不進常委,對於年輕幹部的成長很重要。


    在侯衛東心目中,常委位子最有力的競爭者是姬程,沒有料到,馬有財會突然進入競爭場。而且從省委組織部發出消息,說明馬有財占據了比較有利的位置,這也代表了沙州市委主要領導人的意向。


    “聽說,姬市長也經常朝我們這裏跑。”


    “他到你們這裏找誰?”


    “我們於部長以前是省政府研究室的頭。”


    “明白了。”


    嘴巴緊,是組織部對組工幹部的要求。杜兵在省委組織部表現得格外穩重,應該說的時候能滔滔不絕,不應該說的時候嘴巴就是一把生鏽的大鎖。但是,任何一個人都有薄弱點,他的薄弱點就是侯衛東。他如今在省委組織部工作,位置重要,前途光明,而今天的光榮前程都離不開侯衛東。因此,他在事關侯衛東的問題上,願意違反原則打點擦邊球。打擦邊球時得很小心,既不能讓自己出事,又能提供一些有用信息給老領導。


    兩人都是聰明人,一點就透,沒有多說此話題。


    到了任林渡推薦的餐廳,任林渡先下車,笑容滿麵地站在門前。奧迪車停下來以後,他熱情地迎了上來,與侯衛東握了手,又與杜兵握了手,道:“我剛回沙州,聽說衛東市長到省委黨校學習,馬上要了車就過來,晚上我安排了這家特色館子。”


    這兩年,任林渡經常反思自己為什麽失敗,其中重要一條就是“自己不肯屈膝,有著知識分子的臭骨頭”。痛定思痛,他下定決心將膝蓋彎下去,丟掉身上的骨頭,做一個現實的官場人。要轉變,第一個需要麵對的就是副市長侯衛東。能把侯衛東應付好了,他相信能麵對所有的市領導。而且,侯衛東手段了得,前途無量,搭上他的戰船,前途無量。


    侯衛東在黨校原本想清靜地吃個飯,此時杜兵來了,任林渡也來了,晚上自然不會清靜,好在杜兵和任林渡都是熟人,又是同齡人,這一頓飯比起純粹的應酬要舒服得多。


    進了預訂的包房,任林渡殷勤地問:“侯市長,喝點什麽酒?”


    “白酒醉人,啤酒漲肚子,喝點紅酒,紅酒是堿性酒,有利於身體健康。”


    “紅酒牌子雜,我去櫃台看一看。”杜兵在給侯衛東當秘書時,經常跑到櫃台前看酒,此時麵對著老領導,他決定還是去看酒。


    任林渡不等杜兵站起來,道:“杜主任,就不勞你的大駕,我車尾箱裏麵還有一件從法國原裝進口的葡萄酒,不是在國內灌裝的,絕對正宗。”他急匆匆地下了樓,到車尾箱去取葡萄酒。侯衛東多次聽到這種說法,暗自笑道:“廖沙這句話成了喝紅酒的口頭禪了。”


    侯衛東和杜兵正在隨意聊天,一位妙齡女子推門進來,問道:“請問任主任在嗎?”


    “有事出去了。”


    那女子打量了屋裏兩人,還是走了進來,道:“你是任主任的同事吧,我也是沙州人,在嶺西振興會計師事務所工作,我叫楊安,楊柏是我哥,你認識嗎?”在她的心目中,楊柏是沙州絹紡廠的總工,在沙州工作的人都應該認識。


    侯衛東這才認真打量來人,道:“楊柏是你哥啊,我認識,你們兩兄妹不太像。”


    楊安為人挺機靈,性格亦外向,道:“任主任為人很不錯,年紀輕輕就當了駐京辦主任,最關鍵是為人好,最肯幫忙。”


    侯衛東笑道:“你講得沒錯,任林渡就是熱心人。”


    杜兵看了侯衛東神情,他就沒有介紹侯衛東的身份,聽著楊安在一旁瞎聊天。


    任林渡提著紅酒走進了房間,他看到楊安,顯得頗為驚訝,問道:“你也在這裏吃飯?”不等其回答,他把目光轉向侯衛東,舉著酒道:“這酒是法國原裝進口的,侯市長嚐一嚐,口味非常不錯。”


    在楊安心目中,一直認為駐京辦主任也算是大人物,而且升職空間也大。她與任林渡在一起喝過酒,任林渡都是被人奉承的主角,今天她走入了思維定式,見到侯衛東和杜兵,便習慣性地認為他們是請客方。此時聽到這一聲稱呼,楊安馬上反應過來,眼前這位年輕男子就是沙州風雲人物——年輕的副市長侯衛東。


    “你是侯市長?”得到肯定回答以後,楊安捂著嘴,笑道,“侯市長,我是有眼不識泰山了。很少回沙州,不過您的名字是如雷貫耳。”


    侯衛東道:“我不認識你,你不認識我,這才是正常情況,符合生活邏輯。”


    楊安見任林渡正準備開紅酒,咯咯笑道:“服務員又偷懶了,讓領導親自開瓶,開瓶費肯定不能付。”她與任林渡的性格相似,很有自來熟的本事,接過紅酒瓶子,幹淨利索地將木塞子取了出來。她與在場的三位男子分別碰酒,這才離去。


    雖然不到半個小時,侯衛東記住了這個善於交際的女人。當楊安離開時,他暗道:“楊安在振興會計師事務所工作,這種搞技術的人大多內秀,她倒是個例外。”


    這一頓飯人數少,吃得比較愉快。任林渡喝了幾杯酒後,恍惚間,他又回到了多年前的歡樂時光,最後喝了一大杯紅酒,他發出邀請:“衛東,晚上去唱歌,放鬆放鬆?”


    杜兵有些驚奇地抬起頭,任林渡在喝酒前一直稱呼“侯市長”,幾杯紅酒下肚,他開始稱呼“衛東”,稱呼的轉換略顯怪異,至少不太穩重。


    侯衛東道:“林渡,不必,我回學校,讀點書,喝點茶,這才是真正的放鬆。”


    喝了酒,聽到任林渡親熱的稱呼,侯衛東仿佛回到以前在益楊青幹班的日子,當年大家都在鄉鎮,聚在一起談理想談人生,無拘無束。十年時間過去,人的身份地位變化了,不管如何製造氣氛,都不能真正找回原來的情緒。特別是在場三人都在體製內,原先的無拘無束隻能是個理想。


    任林渡堅持將侯衛東送回省委黨校,然後才和杜兵一起離開。他抓著杜兵的胳膊不放手,道:“你是省級大機關的領導,平時難得請到你,衛東走了,你無論如何也得賞光。”


    杜兵婉拒道:“明天還有一個稿子,我得回去摳腦殼。真羨慕任兄,有自己的一片獨立小天地。”


    兩人離開黨校宿舍時,杜兵回頭看了一眼宿舍,窗前有隱約燈光,這是台燈的光線。


    在黨校寢室裏,侯衛東將台燈打開,再將電腦打開,音響裏傳來《離家五百裏》的歌聲。他用最舒服的姿勢坐在沙發上,台燈的光線射在透明玻璃杯上,可以清楚地看到綠色茶葉在杯子裏慢慢舒展,四周安靜,耳中仿佛傳來茶葉展開的聲音。


    “馬有財和姬程都為了進常委做工作,我應該怎麽辦?”


    這對於侯衛東是一個嚴肅的命題,他如今三十三歲,在整個嶺西省各級政府裏,這個年齡非常年輕。可是年輕隻是暫時的,一屆政府五年,一位不是常委的副市長很難直接成為正職。如果這一屆政府任期結束他還是副市長,就已經年滿三十七歲,三十七歲的副廳仍然算是年輕,可是江山代有人才出,他的年齡優勢必然會緩慢而不可逆轉地喪失。官場中人和女人一樣,都有深刻的年齡焦慮,年齡大了,官員就得下課,女人就叫人老珠黃。


    理想的狀態是在五年任職中,能夠進入市委常委行列,最理想狀態是成為市委副書記,或者調至省級核心機關任職,那麽在五年結束後,他才可能在三十七歲成為正廳級領導。


    角度不一樣,希望值就不一樣。希望值決定著人的幸福感和成就感。侯衛東靜靜地點燃了一支煙,任憑煙霧嫋嫋升起,然後藏於煙霧和燈光之中,他的思緒在黑暗中盤旋,尋找著有可能使職業生涯加速前行的途徑。


    在沙州,要想有所進步,市委書記是跨不過的坎,侯衛東絕對不是朱民生的嫡係,甚至在很長一段時間裏,朱民生很厭惡侯衛東。


    這是最讓侯衛東感覺棘手的地方。


    用重金行賄,有這個實力,他不屑為之。


    討好朱民生,他有這個機會,可是討好市委書記的人太多,不缺一位副市長。


    如何在副市長任期內有所調整,成為擺在侯衛東眼前的重要課題。


    在黨校的日子不知不覺到了第三天下午,晏春平根據侯衛東的要求,將近期國有企業改製的最新資料送了過來。有沙州企業的情況,也有國家政策,他要趁著在黨校學習之機,認真梳理前一段工作。


    在看沙州市絹紡廠的清產核資報告的複印件時,他突然注意到了一個細節,按要求,清產核資應由獨立的社會中介機構進行。其中一家公司是嶺西省振興會計師事務所,這是經過他同意的中介機構,資質等各方麵因素全部齊全,看起來沒有任何問題。可是昨天晚宴偶然遇到了楊柏的妹妹楊安,楊安就在振興會計師事務所,這難道是偶然的嗎?


    他把絹紡廠前後發生的一係列事情串起來反複琢磨,事情的原貌在頭腦中逐漸清晰起來:“蔣希東此人不簡單,是個梟雄,在他周圍有一個牢固的利益共同體,項波被排除在外,因此項波的所有手段都在蔣希東麵前束手束腳。從某種程度來說,蔣希東是利用數千工人綁架了市委、市政府。”


    侯衛東是管理層收購的大力推導者,此時他有一種被耍弄的感覺,將報告朝桌上一扔,心道:“這些人的真實目的就是為了掠奪國有資產,難怪財政部要緊急叫停mbo!階級鬥爭一萬多種,看來我對社會的複雜性和人性的貪婪還是認識不夠。”


    生了氣,發了火,回頭再細想絹紡廠的事情,侯衛東漸漸冷靜下來。雖然蔣希東在裏麵搞了名堂,可是針對絹紡廠這種具體情況,管理層收購也不失為一條道路。


    從大政策角度來說,市屬絹紡廠這類性質的工廠被列入市場完全競爭行列,得不到保護,必須在市場上求生存。


    從市委、市政府的角度來說,若是不轉換體製,數千人的絹紡廠成為一個沉重負擔,不斷投入巨資,不斷形成虧損,最終將是一個火藥桶。解決掉絹紡廠的問題是市委、市政府的首要目標,隻要政府不再投錢,工人不再鬧事,不管是國有還是私有,不管是管理層收購還是股份合作製,都沒有太大關係。有一句俗話,叫做肉爛了在鍋裏麵,就算是私人企業,總是在沙州地盤上,要上稅,要製造就業機會。


    從工廠領導角度來說,管理層收購是最佳結果。


    從工人的角度來說,隻要工廠能正常開工,能發工資就行。但若是同等條件,工人當然希望仍然在國有企業的船上。


    從侯衛東的角度來說,在解決絹紡廠問題上不出亂子,順利完成便算是成功。


    即便如此,侯衛東仍然有些悻悻然,再罵:“媽的,蔣希東還真是一個人物!”


    此時,管理層收購已經完成,蔣希東不再是國有企業幹部,變成了私營企業家,市委、市政府不能再用行政手段來製約他,他的計劃得到了實現。目前最困難的事情是絹紡廠職工安置,蔣希東太了解沙州政府,他相信沙州政府絕對不願意發生群體事件,他在這個問題上謙卑一點,主動配合,應該能得到市委、市政府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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