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起床以後,侯衛東到院子裏跑了幾圈,出了身汗,洗完澡,換上幹淨的衣服,精神煥發地到餐廳吃早飯。他在餐廳數了數,在餐廳吃飯的人絕大多數是黨校青幹班學員,廳局級班沒有幾人。


    上課時間,多數學員還沒到齊,不少人臉上都略有浮腫,這是昨夜酒場鏖戰後身體上的反應。所有的學員都是有一定級別的領導,有酒癮的是極少數,多數官員都不願意喝酒。可是喝酒的理由五花八門,他們或是被動或是主動,身不由己推動著一場又一場的酒戰。


    進入教室的不僅僅有年輕的班主任,還有黨校副校長。微胖的劉校長進了教室,麵色嚴肅地宣布了省委組織部的決定:“非典型肺炎期間,黨校暫停上課,學員們回原單位參加抗非工作。”


    班主任將省委黨校暫時停課通知發到學員手中。


    大部分學員都顯得驚訝,鐵州市委副書記老李扭過頭,對侯衛東道:“‘非典’真有這麽厲害?嶺西省還沒有病例,就這麽杯弓蛇影。”


    侯衛東道:“省委作這樣的決定,肯定有道理。聽說香港、廣東都鬧得很厲害,‘非典’到現在都沒有找到病因,沒有特效藥,更關鍵是它是通過空氣傳染,無影無蹤,一傳十,十傳百,以幾何數量激增。”


    老李沒有將侯衛東的話聽到心坎裏,也沒有當成耳旁風,發了句牢騷:“好不容易到黨校來輕閑一段時間,又要回去忙得昏天黑地。”


    此話頓時得到了好幾位學員的附和。在其位謀其政,他們在黨校學習時,不在崗位上,單位不論發生什麽事情,都與他們無關,正大光明當旁觀者。如今一紙停課通知,他們又得回到崗位上去行使職權,背負起沉重的責任。


    牢騷歸牢騷,走出教室門,學員們不由自主加快了腳步,回宿舍整理行裝。


    黨校學員紛紛回到各自的地區,小車魚貫而出,穿過市區,來到了高速路口,然後又朝四麵八方奔去。


    在高速路口,兩輛小車停在收費站的等客區。姬程坐在葉鈴的車裏,兩人正好進入戀愛的甜蜜期,好得蜜裏調油,如膠似漆,難分難舍。


    “這麽快就要走,還是周末,要不要人過生活。”在小車裏,葉鈴拉著姬程的手,發起了牢騷。


    姬程安慰道:“‘非典’鬧得凶,我又在分管衛生,必須回去開會。”


    正在說話時,秘書文鵬又打來電話:“姬市長,寧市長讓我問一下,你什麽時候能回來,防非工作會馬上就要召開,朱書記要聽匯報。”


    姬程不耐煩地道:“什麽時候開會?”


    “十一點準時開會。”


    姬程看了看表,此時快到十點鍾了,時間挺緊張,他摸了摸葉鈴的大腿,道:“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


    葉鈴紅了眼睛,低頭不說話。


    姬程心裏著急,道:“我走了,時間確實太緊。”


    葉鈴的眼淚一點一點聚集在眼窩裏,然後順著臉頰往下流。姬程愛煞了這個比自己年少近十五歲的會撒嬌的小女人,道:“別哭了,下個星期我回來。”他起身時,葉鈴抓著他的衣服,道:“你不吻我就要走嗎?”姬程俯下身,吻了吻葉鈴的嘴唇。葉鈴不依,道:“你這是敷衍。”


    兩人來了個法式深吻,姬程才脫身。走到自己的小車旁,他對駕駛員道:“開快點,十一點開會。”


    駕駛員看了表,已經是十點二十分。他轟了油門,小車如離弦之箭,朝著沙州奔去。


    車行三十分鍾,寧玥親自給姬程打了電話,在電話中透著嚴肅味道:“姬市長,今天市委常委、人大和政協的主要領導要聽防非辦工作匯報,非常重要的事,你到底什麽時間能回來。如果不能及時回來,就由我來匯報。”


    姬程變了臉色,對駕駛員道:“能不能再開快點?”


    雅閣車的速度不斷上升,很快就到了每小時160公裏,眼看著就要到沙州高速路道口,突然之間,前麵的一輛車左右搖擺起來。雅閣車速度太快,失去了控製,朝著前車撞了過去。


    十一點,防非工作會準時開始。


    寧玥強壓著心裏的火氣,對在座的諸位領導道:“姬市長在省衛生廳匯報工作,回程要耽誤時間,我們先開始吧。”她對防非工作的熟悉程度並不比姬程差,沒有使用楊柳準備的稿子,道:“防非工作是全國一盤棋,沙州防非工作是全國防非工作的一部分……”


    十來分鍾後,府辦一位工作人員匆匆進了門,在寧玥麵前低聲講了幾句。寧玥頓時臉色發青,她強壓住心裏的震驚,緩緩地對在座的領導們道:“剛才得到高速路管理處的電話,姬市長的車在高速路道口附近出了車禍,司機當場死亡,姬市長在醫院搶救,還沒有脫離危險。”


    在座之人都吃了一驚,都將目光看向市委書記朱民生。


    朱民生道:“出師未捷,先損大將,這是沙州防非工作的巨大損失。易部長,你代表市委、市政府去醫院看望姬市長,要求盡全力搶救,不惜一切代價搶救姬市長。我們這邊繼續開,會議結束以後,四大班子領導一起去醫院。”


    寧玥從最初的震驚中回過神來,暗道:“侯衛東和姬程是ab角,姬程住院,自然是侯衛東接替,可是侯衛東正在黨校學習,讓他回來不太妥當。馬有財來搞防非工作,比錢寧和姬程都要好。”


    會議結束,朱民生、寧玥等一行人趕到了沙州市人民醫院。車禍死亡的司機則由市政府秘書長蔣湘渝全權處理。


    “姬市長沒有生命危險,最重的傷是大腿,右腿粉碎性骨折。”在沙州人民醫院的小會議室裏,院長向四大班子的主要領導介紹了情況。


    聽到姬程沒有生命危險,大家緊張嚴肅的表情稍稍放鬆。


    寧玥看了一眼沉默不語的朱民生,暗道:“我得抓緊時間同朱民生溝通,就得讓馬有財來當防非辦主任。他經驗豐富,威信也較高,比錢寧更合適。”


    正在想著此事,手機振動起來。


    侯衛東接到黨校停課通知以後,沒有耽誤,比姬程更早上高速,並不知道姬程出車禍。回到沙州後,他先回新月樓,休息一會兒,就給寧玥打了電話。


    “寧市長,今天上午接到黨校通知,由於‘非典’原因,暫時停課,要求學員回原單位工作。”


    對於寧玥來說,這完全是天上掉下了餡餅,心裏想什麽就來什麽。她將喜悅隱藏起來,道:“你什麽時候回沙州?”


    “已經回到新月樓,下午回去上班。”


    “姬市長在高速路出了車禍,受傷很重,我和朱書記正前往看望。今天下午你就不要來上班了,好好休整。明天上午,你到我辦公室來,我有事找你。”


    接到這個電話,寧玥一掃心裏陰霾。最初,馬有財和侯衛東是ab角,後來進行了調整,侯衛東和姬程成了ab角,寧玥此時感覺當初的調整太英明了。


    侯衛東聞弦歌而知雅意,不由得一陣鬱悶。


    朱民生帶著眾人在小會議室聽了醫院通報病情,又來到手術室外,遇到了聞訊趕來的姬程父母和未婚妻葉鈴。葉鈴被嚇得麵無血色,花容色變,內心如有一個蟲子在撕咬。她不停地想:“我怎麽這麽傻,怎麽在高速路口還要纏著姬程,如果當時讓他早點走,他就不會那麽趕。車速不快,肯定不會出車禍!”


    姬程父親一直在強作鎮靜,得知兒子沒有生命危險,腿軟得站不住,坐在長條椅上站不起來。姬程母親在三人中最鎮靜,見未來兒媳葉鈴顫抖得厲害,就過去扶著葉鈴,安慰道:“姬程大難不死,必有後福,等到他病好了,你們趕緊結婚,早點生兒子,我給你們帶。”


    寧玥暗自佩服:“姬程母親不愧為老領導,心理素質過硬,兒子受了重傷,不僅沒有失態,還在安慰兒媳。”


    從醫院出來,朱民生叮囑道:“寧市長,防非辦主任得趕緊物色人選,主任人選責任重大,一定要選好。”


    寧玥此時胸有成竹,不慌不忙地道:“我先考慮一會兒,下午我來提人選。”如今她還是代市長身份,身份敏感,能低調就盡量低調。坐上汽車,她暗道:“侯衛東還是講規矩的,回到沙州,第一個給我打電話。不像馬有財,事事都和朱民生一個腔調。”


    與寧玥通了電話後,侯衛東得知姬程重傷,禁不住打了自己一個嘴巴,道:“天天念叨‘非典’,這下終於作繭自縛,成為接替姬程的倒黴蛋。”他原本想趁著在省委黨校期間暫時忘掉手裏的一大攤子事,誰知事情沒有少,十有八九還要多一項艱巨、複雜且光榮的任務。


    小佳得知侯衛東回家,她向園林局張中原局長請了假。回到新月樓,進門見侯衛東如困獸,在客廳裏轉來轉去,表情也不對,問:“有什麽事,誰惹了你?”


    侯衛東仰天長歎,道:“姬程出車禍,司機死了,他摔斷了腿!”


    小佳在單位就聽說過此事,道:“姬市長運氣好,這麽慘烈的車禍,隻是傷了一條腿。他受了傷,你也用不著在屋裏轉圈。據我所知,你們倆的關係沒有好到這種程度。”


    後一句話是大實話,可是聽起來比較刺耳,侯衛東道:“我們是一個班子的同事,同事受傷,我表現得比較難過,這很正常,為什麽說得這麽難聽?”


    小佳站在寢室與客廳門前,脫下外套,換成家裏常穿的休閑服,道:“你們班子成員之間天天鉤心鬥角,能有多少友誼,即使有,能有多深。真正的友誼隻能產生於沒有利益之爭的青春年代,你們這個年齡這個身份,很難產生純潔的沒有利益的友誼。人一輩子認識的人多了去,能維持一輩子的友誼能有多少,最多不超過五人。”


    說到這,她看到侯衛東還在轉圈,驚訝地問:“你別轉圈了,這件事情和你有什麽關係,難道,難道你要接姬程的工作?”


    侯衛東見小佳迅速就猜到了自己轉圈的原因,便停止了轉動,道:“明天,寧玥要找我談事,搞得很正式,我估計沒有什麽好事,百分之百讓我接任防非辦主任。”


    小佳是園林局副局長,同樣是官場中人,她明白丈夫若是接手防非辦主任將惹來多大的麻煩,提高聲音,氣憤地道:“你不能接!憑什麽喝湯都是他們,啃骨頭就是你。沙州有這麽多常委,排名在你前麵的有馬有財,還有副書記楊森林,憑什麽就要由你來當防非辦主任。你搞國有企業改革,已經弄得罵聲一片,現在又接這個攤子,憑什麽總是鞭打快牛。”


    侯衛東苦笑道:“我反複分析過,這事不太好推。按我們的體製,常委決策,政府執行,人大監督,政協參政,防非辦主任肯定得由政府的副職來擔任。政府搞ab角,一人因為出差等原因暫時離開沙州,另一人將自動接替其工作。按照市政府最新的分工微調,我與姬程互為ab角,若是還在省委黨校讀書,還算有正當理由躲得開此事,現在黨校停課,你說我有什麽理由不接防非辦主任?”


    小佳左想右想,丈夫確實沒有推脫的理由。


    “我也就是發點牢騷,剛才在屋裏轉了十幾個圈,已經把問題想通了。既然我沒有理由推脫這個職位,那就痛痛快快接任這個職位。而且接任這個職位以後,責任重大,還必須做好,不能有任何閃失,否則就等著粉身碎骨。從另一個方麵來說,若是敢挑擔子,把事情辦好了,這也算是重要的政績。”


    小佳走進廚房,拿了黃瓜,不一會兒,十幾片黃瓜就貼在臉上,看上去就如來自未開發地方的土著。她坐在沙發上,分析道:“姬程來沙州的時間不長,可是他的性格大家都了解,指甲長,大事小事都要掐一把。工作作風浮躁,沒有做什麽實事,還喜歡在媒體上搞宣傳。”


    侯衛東告誡道:“這些都是真話,絕對不能在外麵說,一句都不行。”


    小佳拖著聲音,道:“我知道輕重,在外麵隻談女人們感興趣的八卦,不會過多談論沙州的政治。”她接著分析道:“姬程當防非辦主任,寧玥肯定會多操很多心,姬程受傷,寧玥十有八九是臉上悲傷心裏高興。對於她來說,這是典型的壞事變好事。”同為女性且在體製內受熏陶多年,小佳將寧玥的心思揣摩得很接近。


    侯衛東從心裏同意了小佳的分析,道:“原本以為能成旁觀者,結果陰差陽錯當上主角。是禍躲不掉,躲掉不是禍啊!”


    小佳道:“有沒有辦法不當這個防非辦主任?”


    侯衛東經過短暫的猶豫和遲疑,還是下定決心坦然接受可能到來的新職務,道:“在市裏,朱民生對我不感冒,如今寧玥需要我支持,我不能得罪兩位主要領導。人死卵朝天,不死萬萬年,我怕個屌!防非辦主任是有壓力,同樣也有可能是一次機會。而且,人總還是要做點崇高的事情,防非工作,事關著四百萬沙州人民的安危,與此相比,我個人的得失算不了什麽。”


    小佳道:“不管你作什麽決定,我都支持你。你沒有完全變成官油子,這點很好。”


    兩人忙裏偷了閑,下午就沒有去上班,特意將小囝囝帶出來,開車到公園高高興興地玩了半天。晚上則到了嶽父、嶽母家裏吃晚飯。


    晚上,在沙州病房裏,姬程平躺在床上,頭發淩亂,滿臉沮喪。葉鈴削好蘋果,喂到其嘴邊,他又不想吃,閉著嘴巴。


    葉鈴知道他的心思,想勸,又不知如何勸解。


    門外又進來一個提花籃的胖子,他站在門口,用略帶誇張的聲音道:“姬市長,你咋就受傷了,工作上的事就別太拚命了,工作重要,身體更重要。也好,借這個機會休息一下。”


    自從姬程住院以後,葉鈴見到了許多胖子,連胃裏都覺得快要悶油了。她站在旁邊聽著胖子與姬程胡扯,暗自納悶:“嶺西怎麽有這麽多胖子,而且全部集中在了醫院?”


    胖子在病房裏坐了幾分鍾,問了問病情,遞了一個紅包,走人。


    自姬程住院以後,已經有三四個探病的人,這些人都長著千裏眼和順風耳,姬程剛受傷,他們就得到了準確情報,迅速趕到醫院。來到病房,他們基本上都是按照如此程序,連病房停留的時間都基本一致,仿佛就是一個老師教出來的學生。


    葉鈴拿出紅包,憑著手上的感覺,應該是五千塊錢。


    客人走後,姬程恢複了平常模樣,眼睛直勾勾看著天花板。


    葉鈴將紅包收好,幾個紅包就讓錢包裝不下,讓她心情變得不錯,甚至罪惡地想道:“等姬程斷腿好了,最好又生一次病,病不能太重,也不能太輕,剛剛能住醫院為好。”看著姬程沉默的麵容,她又操心起另外一件事:“李春瑤說於部長要過來,也不知什麽時候來。”


    她坐在床前,給李春瑤發了一條短信。過了一會兒,李春瑤回了電話:“老於在外麵陪客人吃飯,吃完飯,他過來接我,我們一起到醫院。可能得十點左右。”


    聽聞於明強要過來,姬程眼前一亮,露出了難得的笑容,道:“把蘋果弄給我吃。”咬了兩口蘋果,又道:“幫我弄張濕毛巾,把小梳子給我找出來。”


    經過一陣忙碌,姬程重新精神煥發。


    他又覺得不對,道:“把這些花籃都弄到車上去,別全部擺在屋裏,又不是開追悼會。”


    到了晚上十點,這是病人休息的時間,探視者基本都離開了醫院。於明強挽著李春瑤的手,親密地行走在醫院走道上。嚇唬和調戲小姑娘向來是中年男人的喜愛,於明強自然也不例外,他結合醫院的環境,講起了停屍房的故事,無外乎是昏暗的燈光下,寂寞的停屍房,突然發出的怪聲,還有會動的模糊影子。這些故事很多人小時候都聽過,都是大人們為了嚇小孩子或者是小孩子為了互相嚇唬而製造出來的故事。


    李春瑤被故事嚇著了,如小鳥一樣緊緊依著於明強,這讓於明強多了一分男人的氣概。進了病房,見到了活生生的人,李春瑤鬆了一口氣,將花籃擺在了床頭。姬程道:“小李來了,你帶葉鈴到外麵去透透氣,她很辛苦,在裏麵憋了一整天。”


    李春瑤道:“我不出去,醫院裏怪嚇人的。都怪明強,剛才在走道上給我講鬼故事。”葉鈴挽著她的胳膊,道:“我天天都在這裏,披頭散發,鬼見了都怕。我們到旁邊的陽台上透透氣。”


    在病房旁邊有一個大陽台,專門供病人及陪護放風和曬太陽,葉鈴在病房待得煩了,就喜歡在陽台上看看風景,想想自己的人生。辛苦讀了四年大學,雖然是二流大學,可是畢竟是大學,畢業後有幸進了省政府,走來還算順利。隻是自己的婚姻受到了父母的堅決反對,講傳統的父母不願意自己的女婿是四十來歲的離婚男子,不願意女兒當後媽。為了這件事,她與父母鬧得挺僵,一件好事活生生弄得四麵楚歌。她在煩惱時,總是想起還在辛苦奔波的眾多同學,又覺得自己的鬱悶算不得什麽。


    如今社會競爭過於激烈,社會被分成了上、中、下三層,從改革開放算起,經過近三十年的沉澱,要想從下層迅速升到中上層,對多數人來說已經不太容易。她幸運地進了省政府,嫁給有前途的廳級官員,進入了社會上層。有得必有失,她不後悔自己的選擇。


    於明強坐在床邊,誇道:“腿傷了,精神還是不錯。”


    姬程努力向上抬了抬身體,自嘲道:“如果沒有精神,人就要垮了。”


    於明強抬起手,在姬程肩膀上點了點,道:“老老實實躺著,別逞能。”


    “於部長,太可惜,本來想在防治‘非典’工作上作出點成績,前期的努力白費了!”姬程露出了格外惋惜的神情。


    “能保住命就是福氣,別想這麽多。”


    姬程頭往後沉了沉,道:“想起老豐心裏就發慌,多麽好的一個人,從來不多言多語,技術也好,若不是我催著他開快一點,也不會出事。早知如此,開會晚幾分鍾就晚幾分鍾,最多被批評兩句。”


    於明強痛惜地道:“你這人也是,到省防非辦來辦事,是你的本職工作,不回去開會也沒有什麽大不了。你啊你,我怎麽說你。朱書記在省委組織部就是冷麵部長,冷臉冷麵,冷言冷語,人卻是極好的,你別怕這位部長。”


    姬程試探著道:“有句古話,謀事在人,成事在天,這次車禍,我看來有沒有希望?”


    於明強微微直了腰,語重心長地道:“我們都學過辯證法吧,按我的觀點,你這次車禍是好事。作為市級防非辦主任,為了防非工作差點把命丟了,這就是典型。至於以後的事,繼任者做得好,是在前任的基礎之上,繼任者若是沒有做好,不但與你無關,更反襯出你的優秀。你搞過宣傳,這點辯證思維應該有。省裏要用幹部,也得綜合考慮,你說是不是?”


    一席話,撥開了籠罩在姬程心中的陰霾,他兩眼發亮,道:“還是於部長水平高,一語驚醒夢中人。”


    停留了半個小時,於明強和李春瑤就離開了。葉鈴挽著李春瑤的手,送到門口。李春瑤道:“沙州醫院是什麽水平,若是把姬市長的腳醫瘸了,影響形象。”於明強接了一句:“古代選官是講究相貌的,五官不正,行姿不穩,當不了大官。葉鈴一定要早點給姬市長辦轉院手續。”葉鈴就將這句話記在了心裏。


    第二天早上,按照平常的時間,小車準時停在新月樓下。晏春平走出小車,在院前做起了伸展運動。活動一會兒,見到侯衛東出現在門口。


    侯衛東見到晏春平,一言不發,上下打量著晏春平。晏春平很快就被看得忐忑不安,心裏發毛,琢磨道:“老板是怎麽回事,用這種眼光看我,難道我做錯了什麽?”他想來想去,沒有發現自己有什麽問題。


    一路無語,到了市政府辦公樓。在電梯裏,侯衛東忽然問道:“春平,沙州最近發生了什麽事?”


    晏春平想了片刻,他突然想起姬程副市長出車禍之事,頓時暗叫糟糕。得知此消息以後,他正準備給侯衛東發短信,恰好此時辦公室有人找,被打斷以後就忘記發這條消息。他囁嚅道:“市絹紡廠有職工到市政府反映安置問題,經委同誌把這事處理了。還有,姬市長出了車禍,腿被撞斷了,駕駛員不幸身亡。”


    侯衛東沉默了半分鍾,道:“春平,你應該很有悟性,不要把自己僅僅當做一名服務員,你得用腦子,明白嗎?”


    晏春平微微低垂著頭。


    這一瞬間,侯衛東突然產生了一些錯覺,若幹年前,他還是祝焱的秘書,祝焱曾經有一段教導。若幹年後來一次輪回,隻不過這一次換了角色,他開始語重心長地教導自己的秘書。


    “走吧,回去以後,將近期省衛生廳的文件拿過來,特別是關於‘非典’的,越詳細越好。”


    晏春平鬆了一口氣,提著行李,小心翼翼跟在了侯衛東身後。看著侯衛東挺直的後背,悄悄吐了吐舌頭。


    剛出電梯,寧玥匆匆忙忙走向電梯,她看見侯衛東,展顏笑道:“你回來了,真是及時雨。具體事宜改時間再聊,我接到緊急通知,要到嶺西開會。”


    侯衛東早就斷定談什麽事,道:“那我等你。”寧玥在踏入電梯之前,對身後的楊柳道:“晚上訂在新月樓前的水陸空,給侯市長洗塵。”她隨即走進電梯,對侯衛東揮了揮手。


    侯衛東笑道:“我才走幾天,還接什麽風。”


    “走幾天也是走,接風洗塵,嶺西的規矩。”


    寧玥既有半老徐娘的風韻,更有女性廳官的幹練沉穩,屬於有氣質的資深美女。侯衛東暗道:“寧玥是內在和外在都強勢的女人,她的丈夫肯定會有壓力,很難有和諧完美的夫妻生活。老天爺是公平的,在賦予的同時也在剝奪,沒有人能夠獨占所有的好事。”


    楊柳望著侯衛東,抿嘴笑道:“侯市長,水陸空開發了幾個係列,晚上想吃哪一個係列?”


    在益楊開發區時代,侯衛東是開發區主任,楊柳是開發區辦公室主任,兩人有著深厚友誼。侯衛東見左右無外人,道:“楊柳,晚上是鴻門宴吧?”楊柳抿嘴一笑:“能者多勞,這是曆史經驗的正確總結。”


    侯衛東沒有再問,發了句感慨:“寧市長肩上擔著四百萬人的安危,任務重,責任大,稍有不慎,就會出問題。都說當官易,誰解其中味!”


    楊柳道:“這要看每個人的素質,真要偷懶也成,轉發上級文件,會議傳達精神,成績在自己,錯誤在下級。”她在市縣政府工作多年,將大人物的陰麵和陽麵都看得清楚,看得越清楚,她對侯衛東越敬重。


    侯衛東從黨校回來的消息暫時沒有向外傳播,他的辦公室在整個白天顯現少有的安靜,除了幾個電話外,沒有人進來敲門。他集中精力消化這幾天堆積的文件,有關於國有企業改製的,也有關於“非典”的相關通知。他將“非典”的文件全部抽出來,貼上需要複印的小紙條。


    時間滴溜溜過得飛快,他將所有的文件看完,又在網上搜索了一會兒“非典”的消息,就到了下班時間。


    晏春平看著手表,當下班時間剛過,他就給楊柳打電話:“楊主任,晚上的安排繼續嗎,那我先去訂房間。”楊柳道:“我們剛過收費站,直接到新月樓。”


    得到了準確消息,晏春平趕緊去向侯衛東匯報。


    車至新月樓,侯衛東見嶽母陳慶蓉牽著女兒的手,慢慢地走上新月樓台階。女兒小囝囝穿了一條帶著花邊的長裙子,黑色的小皮鞋,蹦蹦跳跳往上行,不時還抬頭和她外婆說話。


    他遠遠地看著女兒,覺得時間在無聲無息中溜走。女兒由嬰兒慢慢變大,成了蹦蹦跳跳的幼兒,這種成長不可逆轉,小嬰兒可以長成幼兒,幼兒再也不能變成嬰兒。


    隨後他就瞧見了寧玥停在一旁的小車,於是放棄了抱一抱女兒的想法,直接上樓。


    寧玥坐在餐桌旁出神,見到侯衛東上樓,便道:“衛東,這一次要給你加任務了,事情有難度,很複雜,你得有心理準備。”


    侯衛東道:“寧市長有什麽事盡管吩咐。”


    寧玥輕言細語地道:“姬市長受了重傷,防非領導小組辦公室就由你來兼任,有問題嗎?”


    侯衛東笑道:“不知寧市長想聽真話還是假話,如果說真話,我不想接,行嗎?”


    寧玥半開玩笑半認真地道:“不行。”


    “為什麽?”


    “很簡單,是我讓你接。”


    侯衛東爽快地道:“我和姬市長是ab角,我來兼任防非辦主任是職責所在。寧市長信任我,我接了就是。事到臨頭須放膽,有寧市長支持,還有什麽困難不能克服。”


    寧玥早就猜到是這個結果,但是她沒有料到侯衛東會豪氣衝天接受任務,這令她湧出一絲感動,道:“多餘的話我就不說了,大家精誠合作,共渡難關,也祝願沙州能平安度過‘非典’。”


    兩人坐在一起談話,是正常的上下級關係,也是正常的男女同事關係。男人在女人麵前總是喜歡充當勇敢者,善於為人處世的女領導經常獲得來自男同事的支持,這也是一種優勢。


    桌上煮了一鍋酸菜尖頭魚,冒著熱騰騰的誘人香味。酸菜來自茂東巴山縣,尖頭魚是巴河野生。近幾年來,酸菜尖頭魚以不可阻擋之勢成了嶺西名菜,其獨特的風味令人垂涎。


    侯衛東環顧左右,道:“現在流行吃酸菜尖頭魚,尖頭魚和鯿魚是美食界雙星。”


    寧玥笑道:“上次你見過一位年輕人,茂東巴山縣的侯海洋,他大力推薦新鄉酸菜尖頭魚,味道很鮮。最近一段時間,我特別饞這一口。今天要吃飯,我就想著要吃酸菜尖頭魚。”


    侯衛東嗅了嗅四處彌漫的香氣,隻覺香氣平和自然,直透胸腹,勾起了人的食欲,他誇道:“天天大魚大肉,拚命喝酒,胃口早就壞了。現在還能惦記某一道菜,這是天大的幸福。”


    楊柳和晏春平都沒有進門,隻留下兩位領導在裏間談論美食。


    寧玥如今還是代理市長,原計劃是在五月召開人大常務會進行選舉,她已經得到消息,由於“非典”原因,嶺西省的選舉將暫時推遲,當前抗擊“非典”是壓倒一切的大事。這是特殊時期的特殊措施,並不針對某一個人。可是對代理市長寧玥來說,這一次“非典”是一場巨大的考驗,她隻能勝,不能敗。侯衛東深知當前局麵對寧玥的考驗,他喝著酸菜尖頭魚湯,靜等下文。


    “我參加工作以後,經曆了不少坡坡坎坎,這一次防治‘非典’,是我參加工作以來承受壓力最大的一次。沙州有四百多萬人口,若是‘非典’傳過來,我們控製不住,那就是失職,是犯罪。想到這一點,我就覺得肩上擔子沉甸甸的。”寧玥說這些話時,臉色平靜,平靜中帶著沉重。


    侯衛東應和了一句:“守土有責,自古如此。”


    寧玥又道:“國內非典型肺炎超過一千例,總理視察了國家疾病預防控製中心,防治‘非典’實質上已經上升到國家層麵。嶺西雖然沒有病例,可是沙州是人口輸出大省,大量人口在南方,隨時有病人會從疫區回來,隻要出現就有可能是大麵積暴發。”


    在沙州領導層裏,侯衛東最早關注“非典”,他能感受到一位女性代理市長肩上的重壓,道:“現在就到了考驗我們這個領導集體的時候,當前防非工作是壓倒一切的工作,我願意充當馬前卒。”


    寧玥道:“與可能到來的疫情相比,個人的榮辱微不足道。市政府幾位領導都很優秀,但是最能打硬仗的還是衛東,你能及時回來擔起重任,我感覺輕鬆許多。”


    昨天,侯衛東還在省委黨校上課,抗擊“非典”距離他很遙遠,今天,他就成了沙州防非領導小組副組長、防非領導小組辦公室主任,將代替出車禍的姬程副市長成為防治非典型肺炎的具體負責人。古人雲,士為知己者死。在新時代,侯衛東用不著為伯樂而死,可是被人器重的感覺很好,更何況是異性領導的器重和依賴。不管從公從私各方麵來說,他都願意接受寧玥的安排。


    侯衛東道:“這個擔子太重,關係著整整四百萬人的安危啊。”


    寧玥微微一笑,道:“我們坐在了這個位置上,隻能迎頭而上,無法推諉。你當這個主任,別的我無法保證,要錢給錢,絕不含糊。明天上午召開全市的防非工作會,你要準備一個工作講話。”


    侯衛東此時不能退縮,退縮不是他的性格,他在心中惡狠狠說了一句:“人死卵朝天,不死萬萬年,怕個屌!”早些年,每當在最困難的時候,他就會咬著牙說起這句話。在這幾年裏,多數時間都比較順利,他已很少在心裏說起這句話。此時接受任務,這句話再次從腦海深處蹦了出來。


    寧玥堅持要單獨與侯衛東吃飯,主要目的就是將此重任交給侯衛東。姬程從省級機關來到沙州任職,沒有基層經驗,沒有處理複雜問題的經曆,加上工作作風漂浮,若是沒有將“非典”控製住,則後果不堪設想。當得知姬程受傷時,她躲在暗地裏笑了好幾聲,盡管這樣竊喜是不道德的,但是她還是忍不住高興。


    姬程和侯衛東是ab角,姬程進醫院的同時,省委黨校停課,侯衛東順理成章地出任防非辦主任,對於寧玥來說,這完全叫做心想事成。


    兩人談完正事,開始喝湯。


    酸菜尖頭魚湯果然名不虛傳,湯鮮味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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