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23日,“非典”終於以一種特別平常的方式走進了沙州。


    22日中午,沙州市第一醫院接收了兩名馬姓姐弟的發燒病人,發現為疑似“非典”。


    此消息最先傳到市衛生局。這一個月來,許慶蓉局長忙前忙後,花了不少錢,做了不少事,就是為了準備應付這一刻的到來。“非典”真的來臨之時,她心情格外沉重,拿著電話的時候,手不停地抖動。她將兩隻手握在一起,以為這樣就能控製抖動,結果,兩隻手開始一起抖動。


    “侯市長……”說了這三個字,她哽咽起來。


    此時哽咽勝有聲,侯衛東明白發生了什麽事,道:“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該來的就讓它來,具體情況如何?”


    了解了基本情況,侯衛東鎮定自若地道:“既然是疑似,就是有可能是,也有可能不是,我們首先要做的事情是確診。”他聽到話筒裏傳來的隱約抽泣聲,安慰道:“許局長,‘非典’不相信眼淚,下次無論遇到什麽情況都別哭了,趕緊聯係省衛生廳,請專家過來會診。”


    侯衛東冷靜的態度感染了許慶蓉,她擦掉眼淚以後,努力讓自己重新進入工作狀態,打電話向省防非辦作了匯報。


    疑似病人出現在沙州市第一醫院,一石激起千層浪。在市委、市政府大樓,幾乎所有房屋都亮著燈光,一輛又一輛小車開了過來,停在樓下。


    山雨欲來風滿樓,黑雲壓城城欲摧,市委、市政府領導們個個臉色嚴峻,大樓裏的工作人員行色匆匆,座機電話和手機的鈴聲此起彼伏。防非辦的三部防非專線,更是從未停歇,不停地響動著,讓防非辦的同誌感到心驚肉跳。


    在市委擴大會議上,朱民生頭發罕見地淩亂著,眼睛還有血絲。


    侯衛東坐在朱民生對麵,看到朱民生眼中的血絲,暗自納悶:“得到疑似病例消息不超過一個小時,朱書記眼中的血絲是才出現的嗎?”


    朱民生似乎感受到侯衛東打量的目光,道:“侯市長,你不是說在沙州建立了一條防‘非典’防線?現在怎麽回事?一下就出現幾個疑似病例,下一步有什麽打算?”他一句比一句聲調更高,毫不客氣。


    侯衛東前期工作做得紮實,心裏並不慌亂,抬起頭,迎著一連串的指責,不緊不慢地道:“朱書記,我先報告事情發生的經過,另有四件事情的具體問題需要馬上決策。”


    朱民生虎著臉,點了點頭。


    侯衛東先談了兩例疑似病症的基本情況,又道:“第一,省裏專家正在趕來,與沙州市第一醫院一起會診,最終確診要看胸片以及流行病調查,最遲在今天下午三點左右就可以確診。第二,按照省裏安排,我們要安排一篇通稿,送到省衛生廳和省委宣傳部審定後,分別由省、市兩級媒體發布。第三,沙州市第一醫院和林安‘非典’隔離觀察點同時啟動,作好兩手準備。疑似病人要留在醫院隔離觀察,如果確診,要將確診的非典型肺炎疑似患者的居住地作為疫點,斷然實行全麵隔離,要調查了解他們的活動區域,同時采取消毒和緊急隔離,對於密切接觸過的人要就地隔離,我們不能存在僥幸之心。第四,全麵啟動預案,交通、公安部門要嚴密控製外來人口,在交通要道設卡、檢查和消毒,進行詳細登記。各地、各部門全部動員起來,穩定市民情緒,對重點部位和重點環節進行監控。凡是參加廣交會的同誌全部進行體檢,不再另派同誌參加。”


    所有參會人員手裏都有一本預案,但是厚厚的預案除了防非辦的工作人員認真研究,多數同誌都隻是看了與自己相關的部分。他們聽著侯衛東的具體安排,一項又一項對照,都覺得侯衛東的指令清楚,直指要害,操作性很強。


    等到侯衛東說完,寧玥開始發言,她要給整個會議定調子,免得朱民生火氣上來,首先將做事的幹部處理掉。


    “出現確診並不可怕,隻要我們沉著冷靜,眾誌成城,一定會取得勝利。”寧玥稍有停頓,道,“侯市長布置得很具體,四條意見我都讚成。再補充四點:第一,各地各部門要充分認識到形勢的嚴峻性,防非是壓倒一切的工作,狠抓落實,嚴防死守;第二,繼續強化零情況報告製度,相關部門24小時值班,確保信息暢通,重大活動實行審批;第三要重視正麵宣傳,不能讓沙州籠罩在恐怖氣氛之中,確保社會穩定;第四,侯市長作為防非辦公室主任,要迅速、堅決地將各項方案落實下去。”


    寧玥在與朱民生事前溝通時,朱民生對於沙州出現疑似病例非常惱火,提及侯衛東及防非辦時還爆出一句粗口,並再三強調要嚴肅處理責任人。她最了解侯衛東的工作狀況,有意保護這位得力部下。


    寧玥在發言中的用語讓朱民生頭腦冷靜了下來,他在最後發言時,漸漸平靜了:“具體工作和當前形勢我不多講,大家都清楚,我隻強調一點,按照嶺西省紀委要求,市紀委將立刻開展調查,誰應該負什麽責任,經調查出來以後,絕對不姑息。情況緊急,時間緊迫,我不多說,大家打起精神,各就各位,抱著對曆史和人民負責的態度,把工作做好。”


    侯衛東來到了區衛生局。衛生局設立了臨時的指揮部,按著會議決定和預案的要求,一項又一項指令發了出去,各地、各部門都隨著指令轉動起來。


    在朱民生辦公室裏,朱民生、寧玥、濟道林、易中達等人關門議事。


    濟道林拿著一份報告,道:“事情很清楚,馬勤、馬儉兩兄妹是成津飛石鎮人,常年在廣州打工。4月初,馬勤頭痛,一直找不到原因,到廣州某醫院住院,妹妹馬儉陪護。他們出院後回到了成津雙河鎮,同時出現了發燒症狀,先到附近的小診所輸液,後到縣中醫院治療。今天上午他們自己來到市醫院就診,被確定為疑似‘非典’病人。”


    朱民生重重地哼了一聲:“都說沙州構築了一條堅固的防線,現在看起來,這條防線破綻百出。馬家兄妹從廣州回到成津縣城,沒有人過問,這是第一個漏洞。到小診所看病,發燒後沒有人過問,這是第二個漏洞。到了縣中醫院,居然還沒有人過問,這是第三個漏洞。不管最終是否能確診,相關責任人必須處理,具體請濟書記提出意見。”


    濟道林道:“具體責任的追究,我們采用倒推法。首先從成津縣雙河鎮追究起,雙河鎮沒有及時發現從外地回來的馬家兄妹,鎮委書記和鎮長失職。小診所和縣中醫院居然先後讓發燒的馬家兄妹離開醫院,相關人員嚴重瀆職。根據防非工作的紀律規定,建議給予縣委書記曾昭強黨內嚴重警告處分,免去莫為民縣委副書記職務。分別向有關方麵提出處理建議:免去莫為民縣長職務,免去林芳副縣長職務,給予行政記大過處分,要求成津縣對縣衛生局局長陳普民、縣衛生防疫站站長陳勁、縣中醫院院長趙旭光、雙河鎮鎮黨委書記梁飛雨、雙河鎮鎮長盧飛、副鎮長楊小雷,給予相應處分。”


    這個處分很重,實質上成津正副縣長、衛生係統主要領導以及雙河鎮主要領導全部被免職。莫為民從市級機關調到成津任職,終於等到朱兵調走,多年媳婦熬成了婆,當上了縣長,屁股沒有坐熱,就從縣長位置上被拉了下來。


    “莫為民是多年老同誌,有功勞也有苦勞,但是,他作為縣防非領導小組組長,要為此事件負主要責任。”隨後,朱民生又冷冷地道,“不僅僅是成津的幹部,聯係成津的領導同誌,難道他們沒有責任嗎?”


    濟道林道:“如今還沒有確診,暫緩吧。”


    朱民生道:“那確診以後怎麽辦,必須按照工作責任製來處理,否則我們的文件就是一紙空文。聯係成津的是洪書記和人大尚兵主任,他們必須得承擔相應責任。防非辦公室主任侯副市長,他要承擔什麽責任?”


    濟道林沒有想到朱民生如此強硬,他用眼睛餘光看了看一直沒有說話的寧玥。


    寧玥是市防非辦主任,對於防非工作的複雜性了解得最為清楚,在處理縣、鎮幹部時,她恪守低調原則,忍著沒有發言,此時聽到要處理市一級幹部,終於忍不住,道:“洪書記一直在指揮政法係統的防非工作,尚主任在聯係教育係統工作,他們兩人的任務繁重,工作也有成效。對於處理縣一級,我沒有意見,他們確實存在著嚴重的失職、瀆職。市一級聯係領導幹部畢竟沒有直接責任,可以批評教育,但是不一定非要處理。‘非典’任務這麽重,壓力這麽大,把防非一線幹部全部處理了,以後誰還願意來做這種吃力不討好的事。”


    朱民生道:“不是我想處理這麽多一線幹部,建國省長剛剛打來電話,口氣很嚴厲。省防非辦的督查組馬上要過來,我們幾人要有統一意見。”


    濟道林聽見朱民生語氣稍有緩和,提出折中的意見:“我建議,洪書記和尚主任作書麵檢查。”


    組織部長易中達道:“我覺得濟書記的辦法好。”黃子堤潛逃,易中嶺被通緝,雖然現代社會不搞株連九族這一套,無形的輿論仍然給易中達造成了很大的壓力,大會小會,他盡量低調,能不開口就不開口。


    朱民生搖了搖頭,道:“據我了解,如此處理過不了關。”


    在衛生局的防非辦公室,緊張工作的間隙,許慶蓉找到侯衛東,道:“侯市長,是我的工作不到位。”話未說完,她眼圈便紅了,眼角沁滿了淚水。防非辦成立以來,她幾乎天天和侯衛東在一起,在短短半個月時間,兩人從無到有建起一條抗非防線,時間短,任務重,其中的酸甜苦辣隻有當事人才能體會。


    侯衛東回想著朱民生的最後幾句話,道:“許局,男兒有淚不輕彈,女兒更不讓須眉,你也別掉淚,更重的任務還在後麵。”


    許慶蓉想起上次侯衛東說過“‘非典’不相信眼淚”的話,苦苦撐著,最終沒有讓眼淚落下來。


    侯衛東又勸:“謀事在人,成事在天,隻要問心無愧就行了,誰能保證每件事情都百分之一百的成功。現在,我們到幾個要害崗位看看,鼓鼓勁。”


    許慶蓉道:“侯市長,那我們到疾控中心。”


    侯衛東道:“你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讓一位副局長跟著我去疾控中心。你等會兒就留在指揮中心,把辦公室所有成員召集起來,認真對照預案、省委省政府相關文件、省領導講話以及市委市政府的文件,一條一條檢查,看還有沒有什麽疏漏。如果有沒有發的文件趕緊補上,沒有報的表格趕緊填上,沒有布置下去的工作趕緊布置,注意把時間稍稍提前到發現疑似病人之前,同時把相關資料整理成冊。”


    許慶蓉有些驚訝,道:“現在就開始整理?是不是早了些?”


    侯衛東用肯定的語氣道:“依據我的經驗,沙州出了這事,省裏肯定會派出檢查組,聽匯報、看資料、走現場、開座談會,這是檢查組的幾個招數。他們一定會來查看防非辦的相關資料。我們既要嚴格要求自己和部下,也要懂得保護自己和手下。若是我們有應該傳達貫徹的文件而沒有傳達貫徹,應該執行的措施沒有執行,應該成立的組織沒有成立,就將把柄握到了別人手裏。這些把柄平常是小事,關鍵時期可以殺人。”


    許慶蓉怔了怔,道:“按您的要求,防非辦組織機構健全,傳達文件不過夜,執行政策堅決,經費充足,我想不出還有什麽疏漏。”


    “百密都有可能一疏,這件事情相當重要,你一定不能馬虎,要親自組織檢查。如果檢查不過關,省檢查組可以上綱上線,我們要從保護幹部的角度,把資料過了梳子再過篦子梳,絕對不能有任何遺憾。”


    許慶蓉歎息道:“做事做得多,自然容易出錯,把真正做事的人拿來審查,這算什麽事,不公平!”


    侯衛東交代道:“此事你心裏有數就行,流露出情緒,會影響年輕同誌的士氣,以後的事情還很多。”


    在預案中,轉運疑似病人的任務交給市疾控中心,市疾控中心準備了由14名急救人員和4輛專用急救車的轉運小組。在這個小組中有8名共產黨員,他們參加轉運也就意味著要被隔離,在隔離期間,8名黨員成立了臨時黨小組。侯衛東很看重這支隊伍,處理完手裏的急事,到基層的第一站就是看望轉運小組。


    來到了市疾控中心,站長於敏早就等在了外麵。若是僅僅聽名字,往往會認為於敏是很溫婉的女性,實際上他是五大三粗的胖子,見到侯衛東,趕緊迎上來,習慣性地伸出手。


    侯衛東沒有握手,沒有寒暄,直接問道:“於站長,衛生部下發了轉運通知,其中轉運要求有哪幾條?”他在來中心之前,抽時間背誦了相關規定,有意給中心來一個下馬威。


    於敏沒有想到侯衛東會在這個時候出考題,果然被考住了,他支支吾吾地道:“要通風,戴手套,車輛要消毒,還有,及時換衣服。”


    侯衛東停下腳步,盯著於敏,道:“轉運要求一共五條,第一、急救車輛車載醫療設備,包括擔架,要專車專用,駕駛室與車廂嚴格密封隔離,車內設專門的汙染物品放置區域,配備手消毒設備;第二、醫務人員、司機戴12層棉紗口罩或其他有效防護口罩、防護頭套、防護眼鏡、手套,穿連身服、隔離衣和長筒膠靴;第三、醫務人員、司機接觸病人和疑似病人後,要及時更換全套防護物品;第四、轉運時應當開窗通風,車輛消毒後打開門窗通風;第五、醫務人員和司機防護、設備消毒、汙染物品處理等按照《醫院收治非典型肺炎病人消毒隔離工作規範(試行)》執行。”幾乎一字不漏地將五條流程背完,他看著於敏的眼光變得嚴厲起來。


    於敏汗水一下就湧了出來,結巴地道:“站裏將衛生部的通知貼在牆上,我們嚴格按通知操作。”


    侯衛東轉頭問陪同的衛生局副局長朱昆明:“轉運流程,朱局長是否記得?”朱昆明的冷汗早就冒了出來,搓著手道:“我馬上回去學習。”


    侯衛東聲音平緩地背誦道:“穿、戴全套防護物品,出車至醫療機構接病人,將病人安置在車廂,將病人轉運至接收醫療機構,更換全套防護物品,返回,車輛及設備消毒,人員防護消毒。”背完之後,他對尷尬的兩位部下道:“我不想批評人,但是這些最基本的要求,作為專業領導一定要知道,不能當糊塗官啊。今天晚上,中心的所有同誌都要牢記通知全文,就請昆明同誌代我來考。”


    進入轉運站,侯衛東繃緊的臉頓時放鬆,露出笑容,他見到一位年輕女護士在填報表,和藹地問道:“你們戰鬥在第一線,害不害怕?中心給你們提供的防護到不到位,夥食好不好?還有沒有需要我們解決的問題?”


    年輕的女護士很緊張,脫口道:“侯市長,沒有想到您敢來。”


    侯衛東笑道:“你們能來,我為什麽不能來?今天上午轉運了十來位疑似病人,有什麽困難嗎?”


    年輕女護士耳邊有些淡淡的絨毛,二十剛出頭的年齡,她沒有想到侯副市長如此平和,緊張心情慢慢放緩,道:“我們分成三組,我這組還在等待任務。聽同事說,最大的問題是穿防護服太熱。”


    侯衛東道:“這個沒有辦法,希望同誌們克服。”


    沙州采用的“非典”防護服共有三層,還要帶上防護鏡,程序為連身服—長筒膠靴—防護頭套—口罩—防護眼鏡—隔離衣—膠皮手套。在二十來度的溫度下,防護服在有效隔絕病毒的同時,也隔斷了熱量散發途徑。醫護人員穿上以後,不一會兒,防護眼鏡就會蒙上一層霧氣。


    “從成津將疑似病人送到林安觀察點,需要多長時間?”


    “第一批從成津運過來的疑似病人,來回要花三個多小時,我給同事們打電話,他們脫下衣服都有缺氧狀況。”


    侯衛東眉毛揚了揚,道:“他們脫下的防護服是怎麽處理的?”


    於敏站在侯衛東背後,緊張地盯著眼前年輕護士的嘴唇,生怕她的嘴裏說出讓領導不滿意的話。


    年輕女護士道:“中心安排有專門的汙染區,最外層的防護服要焚燒掉,裏麵兩層進行全麵消毒。”


    侯衛東點了點頭,再問道:“轉運病人具有危險性,你們真的不怕?”


    年輕女護士道:“聽說外省防疫中心有人染上了病,肯定會怕。可是總得有護士參加轉運工作,我不來,其他護士也得參加。市裏專門下發了對臨陣退縮人員的處理文件,我不來,工作就沒了。”說到這裏,她眼圈紅了,又看見於敏惡狠狠的眼光,知道失言,就低頭不說話。


    侯衛東暗道:“捫心自問,若是我有妹妹,會讓她做這種危險工作嗎?”他得出了否定回答:“我十有八九會想辦法保護妹妹,將心比心,這些年輕護士同樣也是別人父母兄長的寶貝,她們能走到第一線,確實值得敬佩。”


    年輕護士見侯衛東沒有說話,看了看於敏的眼光,感到自己真的說錯了話。


    侯衛東很快將思路拉了回來,對跟在身邊的朱昆明道:“朱局,護送工作很艱巨,局裏和中心要主動關心轉運小組的同誌,水果、牛奶和雞鴨魚要保證供應,要讓轉運員二十四小時吃上熱菜。隔離區要多安裝幾部電話,讓他們隨時能與家裏聯係。轉運員家裏有什麽困難,你們能解決的盡量解決,不能解決的給我說。”


    簡單幾句話,讓年輕的女護士心裏感到暖暖的。


    第一站走完,晏春平給交通局和公安局打了電話,兩個單位分別來了一位副職,陪著侯衛東跑了車站、碼頭,最後來到設在東城區的調查大隊辦公地點。


    調查大隊的主要任務是“挖出患者傳染源頭,查明患者接觸過的人群,斬斷病毒繼續傳播的途徑。”這是控製“非典”傳播的重要手段,對於調查大隊的同誌們來說,他們需要與患者零距離接觸,與轉運者一樣,同樣具有相當的危險性。


    侯衛東一行人剛到調查大隊,就見到幾個穿著防護服的調查隊員從樓裏出來,正準備上車。


    調查大隊大隊長是衛生防疫站副站長王思,他一邊與調查隊員揮手,一邊迎了過來。


    侯衛東與王思交談幾句,快步走到幾位調查隊員身邊。王思在旁邊道:“同誌們,同誌們,侯市長來看望大家,請領導講話。”他說著帶頭鼓掌。幾個調查隊員穿著防護服,熱得汗水直流,很不耐煩聽領導講話,無奈領導來到麵前,他們隻得站在車旁。


    在侯衛東眼裏,王思的做法在“非典”這個特殊時期顯得很不合時宜,他沒有理睬王思,對幾位調查隊員道:“我沒有什麽話講,大家工作要完成,同時要保護好自己。拜托大家,感謝大家。”


    幾位調查隊員上車離開後,侯衛東這才問王思:“每位隊員做一次調查需要多少時間?有什麽保護措施?”


    王思道:“我們已經派出兩批調查隊員,每一批約要半個小時,做調查時,隊員們穿防護服,記錄本原稿在謄清以後都要燒掉。”


    “一般情況下要問多少問題?”


    “我們設計了上百個問題,包括一般情況,臨床表現,兩周內有無外出史,有無與親人共用食具、茶具、毛巾、玩具等。最關鍵的是——你都同哪些人接觸過?”


    “你們在成津已經做了十來個調查,有什麽難點?”


    “為了不漏掉一個潛在隱患,調查隊員們幾乎想盡一切辦法來刨根問底兒,有的疑似病人擔心牽連其他人而受到埋怨,不願說出曾和他接觸過的親朋好友,這就要反複耐心講解利害關係。”


    侯衛東最初對王思的第一印象不佳,覺得他有拍馬屁嫌疑,不像個技術幹部,詢問了幾句以後,見其業務熟悉,態度頓時變好,道:“調查隊員是防非中關鍵一環,很重要。你的責任重大,既要安排好工作,又要保護好隊員。”


    剛剛查看完調查大隊,侯衛東又到傳染病醫院,看望了醫護人員。這時,他接到電話,得知嶺西專家組已經來到沙州,於是趕緊回到市衛生局。


    晚上六點,在市防非辦會議室,侯衛東見到了專家組。以往接待省級專家組,一般都安排在最好的星級酒店,會場裏有美麗的服務員、鮮豔的花朵、悠揚的音樂和醇香的美酒。此次則一切從簡,除了焦急的心情,啥都沒有。


    許慶蓉介紹完情況,侯衛東問:“劉主任,憑你的經驗,是不是‘非典’?”


    劉主任是典型的專家性格,一是一,二是二,說話嚴謹,他沒有因為侯衛東是副市長而給出結論,道:“光憑介紹,無法作出判斷。等會兒檢查以後,才能出結果。”


    許慶蓉與省裏專家們接觸得多,了解其性格,見頂頭上司吃癟,趕緊把話岔了開去。


    經過簡單交流,專家組前往市傳染病醫院,開始工作。


    嶺西省疾病控製中心劉主任等人麵色嚴肅地戴好口罩、手套、眼罩和防護服,做完一係列必需的防護程序後,魚貫進入病房。


    專家們進入了病房,等待的人都如熱鍋上的螞蟻。


    衛生部頒布的《傳染性非典型肺炎臨床診斷標準》確定的“非典”五個標準:“發燒38度以上,呼吸道有輕微的咳嗽,白細胞不高,從x光胸透片看病情變化較大,使用抗菌藥物後沒有明顯效果。”


    沙州馬家兄妹具備“非典”的所有特征,加上調查大隊提供的準確情況,所有專家都一致認定:馬家兄妹為“非典”確診病人。


    沙州市正式確診了第一例、第二例“非典”病人。


    得到了正式結論,侯衛東心裏五味雜陳。


    沙州為了防治“非典”,除了購置醫療設備外,還追加特別預算1000萬元,這還不算各縣、各區、各部門花在“非典”上的錢。


    政府裏已經有閑人抱著事不關己的態度,開始有意無意說閑話:用了這麽多錢,如果“非典”不來,完全是浪費。


    忙了大半個月,終於等到了“非典”來臨的這一刻。前期投入的資金終於有可能發揮作用,沒有了浪費嫌疑。但是事不關己的閑話者又能有新說法:花了1000萬元,還是不能預防“非典”,這說明前期的投入白費了。


    侯衛東心情沉重地將預案拿出來,瀏覽一遍,快速擬定了幾條必須馬上要執行的措施,然後來到會議室。


    黃昏,窗外,燦爛的夕陽將天空映照得紅彤彤一片,格外美麗。


    朱民生、寧玥、楊森林等沙州主要領導齊聚防非辦會議室,緊急會是務實會,沒有一句空話,都是必須馬上要辦的急事。


    不斷有部門和地方的頭頭被通知到會議室,接受任務以後,趕緊離開會議室。一道道車燈朝防非辦大樓射來,緊接著一道道燈光又遠離大樓。


    公安、交通、衛生、教育、西城區、東城區、益楊縣,各地、各部門的中樞機關在這個夜晚都沒有熄燈。


    淩晨三點,市委書記朱民生和代市長寧玥先後離開指揮中心,指揮中心就由侯衛東坐鎮,指揮三區四縣的具體工作。


    這一夜,指揮中心電話晝夜不停。


    早上,守在值班室的侯衛東眼裏充滿血絲,他拿到了調查大隊報來的數據,嚇了一跳:“所有可能接觸過馬家兄妹的人居然有400多,有六棟樓房已經被隔離,送到林安觀察點的直接接觸者17人。”


    看著這組數據,侯衛東不寒而栗,若是措施不力,“非典”病人必將呈幾何式爆炸性增長,這對於任何地區都是一場災難。


    許慶蓉親自端來稀飯和包子,道:“侯市長,趁熱吃點早飯,我讓辦公室準備了休息室,您休息一會兒。”


    侯衛東接過熱騰騰的稀飯包子,大口吃著,一口氣將兩個大包子消滅掉,道:“不用睡,我還挺得住。”


    許慶蓉道:“侯市長,您多次給我們說,抗非工作要打持久戰,保存自己才能最終勝利。你是我們的主心骨,若是累病了,對沙州的抗非事業是一大打擊。”這些話換個環境,是標準的拍馬屁,此時此景,許慶蓉說得特別真誠,透著關心。


    侯衛東接受了意見,道:“那我先休息一會兒,睡兩個小時,九點鍾起來繼續接電話。”


    許慶蓉道:“那我先守著,你起來後,我也要去眯一會兒。”


    侯衛東吃第三個包子時,問:“你吃了嗎?”


    “沒有食欲。”


    “你也吃點,人是鐵飯是鋼,兩碗吃了才硬邦邦。”


    在八樓有一間隱蔽的套間,裏麵有床和全新的被單被套,衛生間還備有全新的牙具毛巾。洗漱以後,侯衛東頭靠著新枕頭,轉眼間就進入了夢鄉。在夢中,他真切地嗅到了消毒水的味道,來來往往的人都穿著防護服,其中一個苗條的背影很眼熟,他數次想看防護服裏麵的麵容,卻總是看不清楚。苗條背影有一頭長發暴露在防護服外麵。侯衛東喊道:“你這樣危險,頭發要用防護服保護。”女子並不理會侯衛東,快步朝前走,侯衛東想追,腳軟得抬不起來,想喊,聲音又一點放不出來。


    一陣電話鈴聲,將侯衛東驚醒,他看了看手機顯示,剛好九點,是寧玥的電話號碼。


    寧玥道:“衛東,省裏督查組到了沙州,他們很嚴肅啊,已經和我和朱書記碰了頭,你要有思想準備。”


    侯衛東平靜地道:“我應該做的都做了,問心無愧,願意接受組織調查。”自從成津出現了兩例“非典”確診病人,他就做好了被調查的準備,隻是沒有料到調查組來得這麽快。


    放下電話,侯衛東沒有馬上起身,他平躺在床上,眼睛盯著天花板。天花板不知什麽原因有許多痕跡,這些痕跡可以隨意想象成各種圖案,這是小時候他最喜歡的遊戲,長大以後很少有時間靜下心來觀察天花板,今天忙裏偷閑,重溫幼時遊戲。


    晏春平拿著手機,在門口打了幾個哈欠,他停了十來秒,還是敲響了侯衛東的房門。


    半個小時左右,侯衛東來到市委小會議室。推開門,第一眼就見到陳再喜閃亮的禿頂。陳再喜是省紀委第一紀檢監察室主任,與侯衛東是研究生班的同學,關係不錯。除了陳再喜以外,檢查組成員還有從省委、省政府督查室,省委組織部抽調來的同誌。


    陳再喜低頭看著筆記本,沒有理睬進門的侯衛東。


    侯衛東同樣沒有招呼陳再喜,找了自己的位置坐下。


    朱民生看了看表,道:“陳主任,人來得差不多了,可以開會。”


    陳再喜抬起頭,道:“沙州確診了兩例‘非典’病例,這是嶺西省的第五例和第六例。建國省長為此專門作了批示。”他拿出批示的複印件,念道:“一、嶺西防非形勢嚴峻,我們要為人民和曆史負責。二、全麵啟動預案,集中人力物力,形成全民抗擊‘非典’的社會氛圍。三、要保護好戰鬥在一線的同誌,嚴防感染。四、嚴查玩忽職守者,絕不容情。”


    會議簡短,不到半個小時就結束。省督查組分為兩組,分別到市防非辦、成津縣去檢查工作。


    侯衛東戰鬥在“非典”第一線,累死累活,雖然這是他的職責,可是想著極有可能還要因為成津事件而受到處分,暗自還是頗為委屈,自我安慰道:“上級部門對某一項重要工作進行督查,很正常。”


    陳再喜隨著檢查組來到了市防非辦,他是帶隊領導,並不去具體檢查,這才和侯衛東單獨坐在了一起。


    陳再喜看著侯衛東血紅的眼睛,道:“衛東老弟,這一段時間辛苦了。”


    侯衛東遞了一支煙給陳再喜,自己也狠狠地抽了一口,道:“現在最大的希望是‘非典’早些過去,其他事情都不用想。”


    從省紀委出來時,白包公高祥林曾經對兩個檢查組專門開會,會上提出一個要求:“這一次去檢查的對象都是戰鬥在‘非典’第一線的同誌,我們在工作時不能吹毛求疵,不能雞蛋裏麵挑骨頭,而要本著客觀的態度。比如,各地在交通道口都設了崗,但是仍然有人通過道口,導致感染。你們要查的是各地有沒有預案,在交通道口的具體安排情況,執行情況時是否出現問題。若是上麵幾個地方有問題,就是失職、瀆職。但是,若是以上環節都沒有問題,感染者是通過隱蔽小路回家,則上述環節的同誌沒有問題。這時考慮的就應該是對外來人口和回鄉人口的管理問題,如果沒有及時發現外來人口,這方麵肯定就有問題。”


    白包公辦案鐵麵無私,在大家印象中他是一個嚴格的人。陳再喜跟隨白包公多年,深知其性格,每到辦案時,白包公總是囉唆地提醒要客觀,切不可急於求成,一定要客觀真實,多一點理解和寬容。


    在旁人看來,嚴格和囉唆是兩種相反的性格,在陳再喜看來,這兩種性格才構成了白包公的真實性格——一位寬厚嚴肅的長者。


    有了這個底線,陳再喜心態放得很正,他與侯衛東在辦公室隨意聊著,手下的工作人員則在仔細翻閱相關文件以及工作記錄。


    一個小時不到,檢查組結束了工作,沒有作任何評價,離開了防非辦大樓。分別時,陳再喜道:“你這工作千頭萬緒,我就不多打擾。”


    侯衛東沒有挽留,也沒有詢問檢查結果,道:“等‘非典’結束,請你喝酒。”


    在院中,小車屁股冒出一陣熱氣,走了。許慶蓉眼見部下們離開,忍不住發牢騷道:“我們在這裏拚死拚活地幹,紀委還派人來查,現在認真做點事怎麽就這麽難?領導不幫忙,還添亂!”


    許慶蓉能幹事,但是沒有在地方上擔任過一把手,在氣度和大策略上略有不足,侯衛東沒有解釋,也沒有批評,隻是道:“毛主席說,牢騷太盛防腸斷,風物長宜放眼量。這一次檢查組雖然帶隊領導是省紀委領導,但是,檢查組不是省紀委的檢查組,而是省委派出的檢查組。他們是來查問題,從另一方麵來說,也是幫我們正名,他們的評價主要取決於我們的工作。”


    “幸好我們把一些微不足道的細節補齊了,應該沒有任何漏洞。”許慶蓉此時真正開始佩服侯衛東,衷心地道,“昨天還納悶,覺得應該是我陪你去檢查,派一個副局長整理資料就行了,沒有想到今天省裏檢查組就到了,侯市長真是料事如神。”


    領導權威是由兩方麵組成,一方麵是領導職務賦予的權威,另一方麵則是個人品德、能力所形成的權威,若是隻有前者,部下往往心中不服。侯衛東是年輕市領導,沒有直接領導過許慶蓉,最初她還抱著三分觀望之心,如今她已經得出結論,侯衛東是想做事又會做事的領導,比分管領導姬程強得多。相較之下,姬程屬於嘴巴漂亮而遇事往部下推的領導。


    侯衛東微微一笑,道:“應付檢查是小伎倆,抓好防非工作才是老正經,功過任人評說,但求問心無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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