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寧玥來到防非辦會議室,後麵跟著財政局局長季海洋。


    寧玥是怕整個防非辦受到檢查組影響,特意過來打氣鼓勁。在防非關鍵時刻,她不想節外生枝,很多事情得放在“非典”過後再來深究。


    侯衛東與寧玥打過招呼以後,對許慶蓉道:“寧市長將季局長都帶過來了,你大著膽子要錢,千萬別客氣。”


    季海洋笑了笑,沒有說話。


    在這一次防非工作中,財政局高調支持,追加了一千萬防非資金,主要用於改造沙州傳染病防治醫院的設備,其次用於購買防護服、呼吸機,維修觀察點。季海洋最怕許慶蓉再次獅子大開口,屆時,所有難題還得自己背。


    許慶蓉道:“沙州醫院設備相較嶺西差得遠,再追加一個億,都不能完全解決問題。但是要說防非工作,有寧市長支持,我們倒是不太差錢。昨天我們送了一個請示到財政局,是關於防非一線同誌的加班工資以及補貼。”


    補貼再多也好解決,季海洋道:“這份請示我還沒有看到,現在可能在辦公室運轉。一線同誌冒著生命危險在工作,這些補助算什麽。”


    幾人在小會議室閑聊幾句,季海洋給許慶蓉使了個眼色,道:“許局,我們商量點事。”許慶蓉知道兩位領導估計要談事,趕緊起身,跟著季海洋出去。


    寧玥等兩位局長出去,道:“衛東,這次檢查組過來,不能影響防非辦的士氣。”


    侯衛東笑了起來,道:“寧市長,經曆了這麽多事情,這點小檢查影響不了我,我剛才正給許局說起這個話題。”


    寧玥短發齊耳,幹淨利索,她端起茶杯,慢慢喝了一口,又停頓了一會兒,才道:“據你判斷,‘非典’還能持續多久,對社會的影響有多大?”


    侯衛東道:“最多還有半年,或者更快。我不是醫生,就不從專業角度談論這個話題,我隻是從社會控製的角度來談此事。‘非典’病毒要傳播,必須有一定途徑,我們現在做的工作就是切斷病毒的傳播渠道。切斷傳播渠道,犧牲一些人以後,即使始終沒有特效藥,‘非典’病毒也將在猖狂一段時間後,慢慢消失。這也就是全麵動員抗擊‘非典’的意義。”


    “衛東看問題的角度很有新意。這一次‘非典’讓我們露出了不少薄弱環節,但是也顯示了眾誌成城的力量,可以自豪地說,論起組織動員能力,沒有任何一個大國強過我們,我對戰勝‘非典’同樣充滿了信心。”寧玥話鋒一轉,道,“衛東是做實事的人,沙州防非工作很優秀,隻可惜成津的同誌沒有把握好。昭強和為民兩位同誌都是經驗豐富、辦事紮實的領導,不應該忽視這些問題。”


    侯衛東見寧玥主動提起此事,就問:“檢查組有什麽看法?”


    寧玥搖了搖頭,道:“陳主任嘴巴緊,什麽都沒有說,隻是講要如實匯報。雖然防非辦工作出色,你也要有思想準備,我有些擔心。”


    侯衛東回想起陳再喜高深莫測的神情,一時也無法判斷出到底是什麽結果,他自嘲道:“事已至此,現在想這些沒有用,唯一能做的事就是把‘非典’工作抓好。”


    寧玥如今還是代理市長,這種身份讓她必須得小心謹慎,很多想說的話都不能說,想做的事不能做。經過防“非典”這件事,她對侯衛東的認識又深入了一步,評價比以前更高,幫助侯衛東擔任市委常委的想法越發強烈。可是,侯衛東如果因為成津出現“非典”而受到處分,在這一年進入常委就將沒戲。


    現在時候未到,她也就沒有將自己的想法與侯衛東進行溝通。她相信憑著侯衛東的政治智慧,也應該考慮這方麵的事情。


    下午四點,省裏將反饋意見傳了過來,原則上同意沙州的處理意見,隻是在被處理人中,多了一人,沙州市委常委、政法委書記洪昂受到了黨內警告的處分。


    被處理的幹部中沒有侯衛東和許慶蓉。消息傳開,市防非辦所有同誌臉上都露出笑容。


    侯衛東對待這種處理意見,既感到意外,也覺得正常,他讓許慶蓉親自準備或許要接受檢查的資料,完全是明智之舉,是有效的針對措施。


    將日常事務處理完畢,侯衛東將躺著中槍的洪昂約到了財政局賓館頂樓。他原本想將洪昂約到半山坡或漢湖,可是想到正處於防非的關鍵時期,若是遇到急事,而自己不在城內,則影響非常不好。財政局頂樓是季海洋的地盤,平時來往的人不多,條件也還不錯。


    九點半,侯衛東上了樓,在門口等了一會兒,洪昂的小車停在了門口。上電梯時,洪昂強撐起笑臉,道:“老弟,我知道你的好意。我沒有這麽脆弱,為共產黨工作這麽些年,經受過大風大浪,這點挫折還能夠承受。”


    侯衛東笑道:“老領導,今天請你喝好茶,慢慢聊天。”


    劉莉與季海洋結婚以後,調到了國資局工作。今天得知侯衛東和洪昂要來喝茶,她特意過來安排。


    將兩位領導請進頂級的茶室,進門入眼皆綠色,坐下以後,透過落地窗可以俯視城區。劉莉親自泡了茶,道:“洪書記、侯市長,海洋陪寧市長到省裏爭取防非資金去了。”


    侯衛東道:“到這裏來喝茶就是圖個自在,沒有外人打擾。劉主任太客氣,反而見外。”


    劉莉嫣然一笑:“海洋專門讓我從他辦公室裏拿來了茶,這是他的寶貝,平時都是偷著喝。”


    侯衛東嗅了嗅精致木盒裏的茶葉,道:“好茶啊,好茶。”


    劉莉泡好了茶,道:“你們聊,我到隔壁上網。”


    侯衛東聞了聞茶香,突然道:“劉主任,劉坤是不是在中藥批發市場有門市,我今天去轉了轉,裏麵價錢很高。現在‘非典’時期,哄抬物價要受處罰。”


    劉莉是聰明人,明白這是什麽意思。出了門,她立馬開車朝家裏趕去,準備找劉坤。


    兩杯清茶,給茶室留了淡淡香氣。


    在封閉空間裏,洪昂將偽裝脫掉,將頭靠在椅子上,長長歎息一聲:“誰知道打了一輩子狼,從來沒有受過傷,今天居然被黨內警告,沒有想到!”


    侯衛東安慰道:“老領導一直在狠抓政法係統防非工作,所做的工作有目共睹,隻不過‘非典’工作有偶然性,防得再嚴密,都有可能中招,這裏麵有運氣的成分。”


    洪昂是長於搞陽謀的人,自然知道什麽叫做大勢,當前防非工作就是不可阻擋的大勢,他偏偏就是在防非工作中出了問題。他靠著椅子,道:“剛聽到受到黨內警告時,我心裏有不服,也有麵子問題,還有前途問題。政法係統是一個大攤子,公檢法司、綜合治理在防非工作中各有各的重點,還要打擊犯罪,維護穩定。這一段時間對自我進行評價,工作抓得挺緊,也沒有什麽差錯。至於聯係成津方麵,成津畢竟有一套完整的機構,主要責任在他們身上,我去過兩次,也還算盡責。這是我剛受到黨內警告處分時的真實想法。


    “現在想起來,不管怎麽說,市委先製定規則,我被處分是在規則之內,就得服輸。其次,說破天,隻要出了錯,就說明工作中存在疏漏。”


    侯衛東欠了欠身,道:“4月初,成津那位婦女在廣州一家醫院陪護患病的丈夫時,這家醫院已經有兩名患者感染了‘非典’,其中一人死亡。而這家醫院在這位婦女出院返回沙州時,既沒有通知她本人到當地醫院做檢查,也沒有將有關信息反饋給沙州市有關部門,這算是出事的原因之一。把板子完全打在沙州幹部身上,不公平。”


    洪昂擺了擺手,道:“其他省的事情我們追究不了,不提也罷。這位婦女返回沙州後,很快出現發燒症狀,先到成津住所附近診所輸液,後到縣醫院治療,再到沙州市就診,直至確定為‘非典’病人,這麽多環節都漏掉,確實是排查不力。若是兩兄妹當真引起成津甚至沙州疫情傳播,則罪不可恕。從這個角度來說,撤職查辦,記大過,都不算過分手段。”


    按照常理,侯衛東在成津是走過麥城的,此時成津主要領導被處分,分管領導被撤職,他作為防非辦主任,完全可以落井下石再踩上兩腳。隻是,他此時已經是沙州市副市長,成津原來的同事隻能看著自己高飛的翅膀,所以他沒有興趣“報複”。在處理成津事件時,他將“曾昭強”因素完全拋在了腦後,所提建議都很中肯。


    實事求是的做法才是成熟男人應該做的事,心胸狹小,睚眥必報,往往會增加不必要的敵人。


    而經過此事,曾昭強在主要領導麵前的形象受到了影響,加上他年齡不算小了,上升的空間基本上被完全封閉。


    侯衛東道:“‘非典’如果比作一場戰役,這才開始,說不定哪天我也會中彈倒下,‘非典’既複雜又有不可測因素,誰都有可能出事。想想也挺可笑,我們製度上也有毛病,事情做得多了,做錯概率就高,如此下去大家都不願意做事,求平安,求穩定,混日子,這在如今還真是一個大問題。在最基層公務員隊伍中,大家拿的錢差不多,誰多做事誰出錯,弄得大家遇到事情就偷奸耍滑。基層幹部積極性調動不起來,領導在台上吼得聲嘶力竭,底下的幹部似動非動,似聽非聽。”


    洪昂道:“你說的是基層組織建設的大問題,一句話兩句話扯不清楚。說實在話,我現在最關注的是我的前途。”


    侯衛東有些意外,道:“就是一個黨內警告,不至於有太大影響。”


    “警告處分,遲早會取消,我想的是另一個方向的事。”洪昂狠狠地喝了一口茶,然後站了起來,在房間裏走來走去,似乎在作著艱難的決定。


    “幾年前,我作為周省長的左膀右臂,前途一片光明。如今成了這副模樣。市委常委、政法委書記對於幾百萬沙州人來說是很高的職務,全市這麽多公務員隻有極少數能走到相似位置。從這一點來說,我應該滿足。但是,從另一個方麵來說,我的仕途確實在走下坡路。反複思考仕途走下坡路的原因,不是因為我工作能力不夠,也不是因為我不夠敬業,更不是因為我做了錯事,原因很簡單,是換了老板。細細想來,我們努力的主要目的是取悅領導,這其實是非常悲哀的事。”


    長期以來,洪昂都是以睿智沉穩的形象出現在眾人麵前,極少像今天這樣直抒胸臆。


    侯衛東和洪昂是公認的周昌全的左膀右臂,在當時,侯衛東隻是秘書,洪昂職務更高一些,已經進入了市委核心。如今兩人都是副廳級領導幹部,洪昂仍然是市委常委,並沒有離開最核心的決策層。隻是兩人心態不一樣,侯衛東在不斷進步,洪昂一直在原地踏步。


    侯衛東有意讓洪昂排遣心中不快,專心當聽眾。


    “這其實是變相的人身依附關係,想通了這一點,我突然覺得所有的努力沒有意義,心中有破滅感和空虛感。”洪昂抱著胳膊在茶室裏走來走去,繼續道,“這種感覺很真實,也很強烈,我有著改變環境的衝動,想去尋求人生自由。”


    侯衛東驚訝地道:“尋求人生自由?具體是什麽意思?”


    洪昂道:“我腦子裏也沒有具體內容,1992年,鄧小平南方談話以後,十萬幹部下海,我有兩位在省級機關工作的朋友下海經商,目前都很成功。他們成功以後,就是為自己而工作。衛東,你說我出去幹企業,有沒有出路?”


    侯衛東沒有想到洪昂會有如此想法,道:“不好說,畢竟我們在體製內這麽久,完全進入全新的領域,很難。奮鬥了二十年,哪能這麽輕易地將現有的一切舍去。而且企業家會麵臨更多的問題,為了企業發展,或許會做更多違心之事,也不一定有人生自由。”


    洪昂做到了廳級幹部,哪裏能夠說不幹就不幹,他在侯衛東麵前坐了下來,道:“真想試一試。”


    聊到十二點,洪昂胸中積累的鬱悶排遣得差不多,道:“走吧。我們不走,服務員也不能回家,說不定在背後罵我們。”


    下樓時,洪昂道:“剛才說這麽多,都是牢騷,或者說是心裏的美好願望。明天太陽照常升起,我們還得繼續重複昨天的事。老弟,據我掌握的情報,林安村的人一直有人在串聯,如今有隔離人員進駐林安村,鬧事苗頭初現,得把這個地方盯緊點。”


    侯衛東道:“林安村作為隔離點,不可更改。目前各項預防措施也到位,優惠條件變相開出來,若是再有人鬧事,隻能強製處理。防非工作不是兒戲,是一條不能碰的高壓線。”


    洪昂的擔心很快就變成了現實,當疑似病人進入了隔離點以後,林安村村民又開始聚集。


    盡管西城區有所準備,派出鎮、村兩級幹部去找鬧得最凶的幾個村民做工作,但是,在隔離點住進十七個人以後,村民們仍然打出了“保衛家園,還我淨土”等口號。


    侯衛東接到報告後,來到寧玥辦公室。


    寧玥聽完基本情況,心情煩躁不安,一股股火氣往上湧。她強壓住內心的火氣,問道:“衛東是什麽意見?”


    侯衛東道:“先禮後兵。由區、鎮兩級再次跟村民進行對話。如果談不妥當,我再去和村民對話,曉之以理,動之以情。若是繼續圍堵,隻能考慮強製措施,在這種情況下不用霹靂手段,顯不出菩薩心腸。”


    林安村的情況不斷匯集到了防非辦,到了上午九點,大約四五十個林安村村民包圍了煤炭療養院,與杜鎮和西城區的幹部們對峙起來。


    上午九點半,侯衛東來到西城區杜鎮政府。何敏文和杜鎮幹部都在小院等待。


    成津縣出事以後,嶺西省和沙州市委采取了斷然措施,對全市幹部起到了極強的震懾作用,誰都不敢再對防非工作馬虎了事,連陽奉陰違都不敢。盡管西城區所有幹部都不希望“非典”隔離觀察點設在西城區轄區,可是現在木已成舟,他們隻得按照市委、市政府的要求把一觸即發的群體性事件處理好。


    何敏文摸了摸腦門上的汗水,道:“侯市長,我們談了兩次,沒有效果,他們隻有一個要求,隔離點不能設在煤炭療養院。”


    侯衛東幹脆利索地道:“安排五個村民代表,我與他們談。談崩了,就由公安清場。”


    侯衛東心裏很清楚,像何敏文這種基層工作經驗相當豐富的區委書記,為了達到目的,肯定使出了渾身解數,能夠答應的事情肯定能夠答應,能讓步的肯定也能讓步,如今他做不通林安村村民的思想工作,自己這個副市長基本沒戲。但是自己必須要與村民見一麵,否則程序上就有缺失和遺憾。


    何敏文道:“那我就去安排,選五個代表,最好能通過對話解決問題。”


    侯衛東沒有多說,認真翻閱前幾次與村民代表談話的記錄。


    在現場,公安人員守住了隔離點,他們拉起警戒線,守住煤炭療養院三個進出口。在公安人員背後是緊閉的大門,裏麵是穿著白色防護服的工作人員,他們不時地消毒,使消毒水的味道飄蕩在空中,更加增強緊張情緒。


    在村民沒有衝擊大院時,警察和村民就互相看著,有的警察和村民還開始對話。


    一位高個子警察長期參加值勤,對這種群體事件見慣不驚,勸說著身邊的老年村民:“你們回去,別再鬧了。”


    那個老年村民仰著頭,用憤怒的眼光看著穿著黑色警服的大個子,固執地道:“裏麵的人搬走,我們就離開。”


    高個子警察道:“這不可能,這是市政府定的點。他們是關在院子裏,醫生在裏麵都不怕,你們怕個卵子。”


    “怕個卵子”是農村土話,通俗說就是“怕個啥”。老人並不因為此語土俗而生氣,反而覺得眼前警察很有人情味,他的敵對情緒消減幾分,道:“醫生穿了防毒衣服,我們沒有防毒衣服。聽說那些病會從空中飛,如果飛到我們村裏麵,如何了得。我們農村人也是人,為什麽不把這些人弄到城裏頭?”


    “現在我們距離圍牆最近,如果病毒真要從圍牆飛出來,我們這些人全部都要中招。我們也是有兒有女的,同樣也怕病毒。你們最好別圍在這裏,讓醫生安心治病。”高個子警察繼續做著思想工作,他順手遞了一支煙給老人。


    老人接過煙,道:“我們沒有屁眼法,全村都要從這條路經過,一千多號人,有老有小。”


    兩人正聊著,旁邊一位肥胖的中年婦女靠了過來,罵道:“你們這些黑幫,鎮壓我們老百姓,摸摸你們的胸口,良心是不是被狗吃了!”


    高個子警察與老人原本已經沒有對立情緒了,被女人一罵,老人不好意思再和警察談天論地,微微退了一步,又仰著頭質問道:“現在政策這麽好,你們還是不是共產黨的幹部,把這些瘟病放在林安?”


    杜鎮駐林安村的駐村幹部帶著任務來到了人群中,他是林安村本地人,平時與村民關係都不錯,此時人們見他過來,都帶著警惕的神情。


    駐村幹部對林安村情況了如指掌,他找到這群人的主心骨,道:“你們這樣做要不得,有什麽想法可以向政府反映。”


    主心骨是一個近七十歲的矮小幹癟老頭,是駐村幹部的堂叔父,他說話時顯得很激動,臉紅筋脹,道:“我們反映了好多回,到鎮裏來反映了情況,又到區裏座談,政府給我們答複沒有?全市這麽寬,為什麽把瘟病放到林安?今天不解決,我們絕不客氣。”


    駐村幹部賠著笑,道:“還是選幾個代表,到鎮裏麵座談,今天市裏麵侯市長來了,親自與大家見麵。”


    幹癟老頭很是倔強,梗著脖子道:“我不管哪一個當官的來了,要談可以,到醫院現場來。”


    駐村幹部賠著笑,道:“這裏人多,你一言我一語,根本不曉得說的是啥子,二伯,你還是發個話,選幾個代表去。”


    村社兩級幹部站在人群外麵,平時他們說話還管點用處,此時沒有村民聽他們招呼,說話就如放屁一樣。作為村社幹部,生於斯長於斯,他們夾在鎮政府和老百姓中間,若是一個勁地幫著鎮政府說話,不僅要被村民罵,在換屆時,極有可能選不上。而且,在對待煤炭療養院被定為隔離觀察點這件事上,他們是和村民一條心的。可是,他們又是在勝利街黨委行政領導之下,和鎮政府對著幹,他們的日子也不好過。


    他們就采取了默不作聲的態度,徹底把自己變成旁觀者。


    杜鎮現任的書記和鎮長都是外麵派下來的幹部,不熟悉林安村的人,或者說,他們根本不認識現場的村民。


    書記杜軍安排了一位本地副鎮長去做工作,好說歹說,才有五個村民坐著鎮政府的小車來到了大院子。


    在侯衛東要求下,會議由杜鎮書記杜軍主持。


    等到五位村民坐下,杜軍首先作了一個自我介紹:“我是杜鎮黨委書記杜軍,幾位老鄉都認識我。今天沙州市副市長侯衛東和區委何書記帶著相關部門參會,說明市裏、區裏高度重視你們反映的事。上兩次開座談會,你們提了些問題,先由相關部門回答你們提出的問題,然後你們有什麽情況再反映。我這裏做幾點要求,第一是一個人一個人輪流說話,相關部門同誌說話時,你們不要打岔,你們說話時,相關部門也不打岔。最後再由領導講話。”


    幾位村民都是六十來歲,他們黑著臉坐在領導們對麵。


    第一個講話的人是衛生局許慶蓉,她講話的重點是針對如何防範“非典”以及“非典”的特點,這些內容在防“非典”宣傳冊上都有,西城區為了加強宣傳,特地送了林安村1000份。


    在許慶蓉講話時,幾位村民都露出不屑一顧的神情。他們聽說了許多關於“非典”如何厲害的傳言,比如隻要“非典”病人呼了氣,順風吹過來,一公裏都要被傳染;“非典”病人小便流到河裏麵,河裏的魚全部都要死完;土裏沾了“非典”,幾十年都要得瘟病。他們懷著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的態度,拒絕接受衛生局許慶蓉的解釋。


    等到許慶蓉發言以後,幹癟老頭道:“這位女同誌是衛生局局長,你說瘟病隻能活幾個小時,你騙鬼啊,硬是欺我們農村人不懂科學。瘟病這麽容易就死了,你們這麽緊張做什麽,為什麽還要專門修隔離點?”


    杜軍道:“老林,你等會兒再發言,先請包局長講。”


    隨後由區公安局包局長宣傳《刑法》《治安管理處罰條例》等法律法規。


    再由西城區副區長講了硬化機耕道以及林安村子女入學難的問題。


    三人講完,就輪到村民發言。


    第一個發言的就是在林安村很有威信的幹癟老頭,他頗有大將風度,咳嗽數聲,才不緊不慢地道:“我就問政府三條,第一條是衛生局那位女局長講的,我有個疑問,你說起‘非典’沒得好凶,既然沒得好凶,那為什麽全國到處都在死人?沒得好凶,為什麽不把你們那個隔離點設在城裏頭?當真是城裏頭的人命比我們農村要金貴?他們的就是命,我們就不是命?我現在七十歲,黨的政策好,我還想多活幾年。”


    在幹癟老頭說話時,侯衛東在紙上寫了幾個字:“他以前是做什麽的?”何敏文寫道:“林有德,多年的老支部書記。”


    針鋒相對地回答了許慶蓉的話,林有德瞪著眼,伸出雙手,把目標對準了區局包局長,道:“包局長,當了官硬是不得了,有本事現在就把我銬起帶走。我不是支部書記了,但還是老黨員,黨員還怕坐牢?我拚了這把老骨頭,也要保衛林安村。”


    包局長以前在杜鎮當過派出所所長,與林有德關係還不錯,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不說話。


    林有德又道:“這麽多年,林安村每家每戶都集了錢,要硬化機耕道。要修通機耕道得修一座小橋。我們年年打報告,希望政府補貼點錢。你們從來不理睬,現在覺睡醒了,想給我們修路了。林安村有骨氣,不是一條狗!”


    一席話,挑起了火藥味,隨後幾位代表輪番發言,有的談到林安村入學難的問題,還有征地遷拆方麵存在的不公平,還有村務公開方麵的事,甚至幾年前開展的“二十年不變”的土地承包工作中出現的問題也被提了出來。


    侯衛東看了看時間,看了杜軍一眼。杜軍明白其中的意思,他吹了吹話筒,道:“大家還有沒有新的問題,如果沒有新問題,請侯市長講話。”


    做群眾工作很難,侯衛東深解其中之味,他根本沒有指望自己一席話能解開如此複雜的疙瘩,作為防非辦主任,他必須要講。


    “我講四點,一是為什麽要設立‘非典’隔離觀察點,設立以後糞便廢水、醫療廢物以及醫療垃圾如何處理……”


    在預案中,對於隔離觀察點的糞便廢水、醫療廢物以及醫療垃圾都有專門交代,沙州市政府還專門下發了《關於加強非典醫療汙水和醫療垃圾處理監管工作的意見》。侯衛東對這方麵的知識了解得甚為詳細,一一道來,清清楚楚。


    “二是設立‘非典’隔離觀察點的法律依據……


    “三是林安村曆來都是先進村,希望大家以大局為重,同心協力共抗‘非典’……


    “四是大家的出發點是為了維護全村的利益,出發點是好的,但是不能采取違法的行為……”


    等到侯衛東講完,村民們沉默了幾分鍾。在與侯衛東見麵之前,村民們還抱有幻想,認為小官肯定不能主持正義,大官往往會主持公道,大官是被小官們蒙蔽了。副市長侯衛東算得上沙州大官,可是說出來的話與鎮裏的官員無異,這讓他們格外失望。


    林有德感受到另外幾位同伴的目光,在內心深處產生深深的憤怒,這個憤怒有的是來自林安隔離,有的是來自對現實社會的不滿。強烈的憤怒,讓他忘記了對大領導與生俱來的畏懼,他霍地站了起來,大聲道:“侯市長,你這麽大的領導,講話當放屁,我們林安村村民是不是人?你還是不是為人民辦事的領導?是不是想把我們全村人都整死絕?”


    主持會議的杜軍連忙將話岔開,問其他幾位村民:“你們幾位還有什麽不同意見?”


    其他村民也談不出什麽新意,一位村民激動地揮著手道:“我們的要求很簡單,不能把得了瘟病的人送到煤炭療養院,明天不拉走,我們就要挖公路。”


    另一位村民道:“自前一個星期以來,我們到鎮裏和區裏反映了十來次,你們總要給個解決辦法。每次來反映問題,都是這樣說,你們是在騙我們土農民,把我們當成叫花子?”


    在一片爭吵聲中,主持會議的杜軍用眼光尋找何敏文。雖然侯衛東是副市長,但是在西城區這一畝三分地裏,何敏文才是真正的老大。何敏文與這些村民接觸過,他早就猜到了如此結果,他瞧了瞧侯衛東的臉色,向杜軍微微點頭示意。


    杜軍馬上宣布:“座談會到此結束,請各位老鄉要理解政府,支持防非工作。”


    林有德在離開會議室時,道:“我們理解政府,誰來理解村民的命?”又一位村民轉身罵道:“貪官,全部都是貪官,生娃兒沒屁眼!”


    何敏文走到侯衛東身邊,道:“侯市長,你看這事弄得,我沒有做好工作。”


    侯衛東離開基層有幾年時間了,直接與群眾交談的時間也減少很多,他在沙州幹部中有威信,老百姓不在體製內,他就沒有多少威信。他再次清醒地認識到現實,凡是涉及利益和生命的事,靠一張嘴巴難以解決問題。


    侯衛東被村民代表罵了,他仍然很平靜,道:“晚上,再派得力幹部到林安村,每一家每一戶都去做工作,爭取村民理解,減少工作阻力。”


    何敏文道:“已經作了安排,區、鎮抽了一些幹部,此時已經進了村。”


    侯衛東頭腦中回想著幾位村民代表的神情與觀點,道:“他們提出明天要斷公路,我估計此事肯定會發生,你們要做好充分準備。我隻有一個要求,不能讓林安村的事情攪亂整個沙州市的防非大局。”


    何敏文道:“區分局作了周密安排,方案報給了市局,目前便衣和著裝民警都帶有錄像設備,執勤人員和備勤人員都準備好了。”他很想再問“能不能考慮在其他地方建隔離點”,見到侯衛東一臉嚴肅,想問的話便收回肚子。


    離開杜鎮的時候,侯衛東心情變得壓抑起來,明天要發生什麽事情,用屁股想都知道,這是他最不願意看見的事情。可是作為防非辦主任,防非大局才是最重要的,其他一切都要讓路,他必須當這個惡人。


    回到家裏,小佳見丈夫臉色不佳,道:“林安的事還沒有擺平?”


    侯衛東搖了搖頭,坐在沙發上,喝了一口熱茶,道:“你怎麽知道林安的事?”


    小佳道:“我到政府開會,聽到好幾個人都在談這事情。”


    “他們是什麽觀點?”


    “同情村民,但是都覺得市政府必須要趕緊下決心。”


    侯衛東感覺有些累,靠在沙發上:“換位思考,若是我站在村民的角度,說不定也會激烈反對,畢竟讓‘非典’觀察點留在村旁是一顆定時炸彈,反對是符合人性的。包括村一級組織都對村民有同情,甚至暗中支持,在這一次的群體事件之中,村‘兩委’基本沒有發生作用。”


    小佳安慰道:“你別有思想負擔,換了誰,麵對這種情況都得作出選擇。”


    侯衛東道:“原來我想,目標明確,手法可以講究,具體到此事就是既減少衝突,又要把事件辦好,少抓人或是不抓人。現在,不抓人肯定解決不了問題。”他在沙發上稍坐了一會兒,又到書房給寧玥打了電話,講了自己開座談會的情況。


    寧玥很重視此事,馬上又和朱民生通了電話。


    半個小時以後,市委辦打來電話,在市委小會議室召開緊急會議,參會人員有市委書記朱民生、代市長寧玥以及宣傳部長、政法委書記、公安局長、衛生局長、西城區區委書記和區長。


    侯衛東回家時,又是淩晨。下車之時,他朝林安方向看了一眼,暗道:“但願明天平平安安,村民們不再圍堵現場。”


    淩晨六點,公安局長老粟打來電話,道:“侯市長,這麽早把你吵醒。”


    侯衛東昨夜並沒有睡好,抹了抹眼角的眼屎,問:“是不是林安出事了?”


    老粟笑道:“還是侯市長最敏銳,一語中的,五分鍾之前,來了幾十個村民,帶著鋤頭、鐵鍬。”


    侯衛東道:“他們帶這些東西,果真是要斷路。”


    老粟道:“他們已經在挖公路,挖了一個大口子,西城分局的人正在勸阻。”


    事至此,侯衛東反而定下心,道:“西城區的幹部在不在?村民手裏有鐵鍬等工具,讓他們別太靠攏。”


    “西城區普兵副市長在勝利街辦公室,不少幹部還在村裏做工作,沒有什麽效果。”


    “早上上班時間,你到市政府辦公室匯報情況,再說下一步的事。”


    老粟當了一輩子警察,見慣大場麵,如此規模的衝突在他眼裏算不了什麽,道:“我這邊做好充分準備,就等領導下定決心。”


    “一定要確保證據確鑿,法律依據要充足。”侯衛東又道,“在市政府下決心之前,你們繼續做思想工作。”


    “侯市長放心,市局派了兩位經驗豐富的老同誌在現場,和派出所的同誌一起,一直在勸阻斷路的農民。”


    到了八點半,在西城區區委何敏文辦公室裏,侯衛東又接到電話,兩輛警車被推翻,數名警員被打傷。


    在碰頭會上,侯衛東態度鮮明地提出了自己的意見:“鑒於此事性質變化,我建議公安部門必須立刻製止違法行為,否則事情越來越不好收拾。”


    寧玥表態道:“我同意侯市長的意見。”


    朱民生冷臉冷麵地坐在會議室中間,他心裏著實猶豫,一直沒有下決心。時間一分鍾又一分鍾地過去,他終於作出了最後決定:“由衛東市長全權在現場指揮,果斷處置。”


    領導發出指示以後,幾輛大客車裝著防暴隊員來到了現場,拉起警戒線,車載廣播以威嚴的聲音進行最後通告宣傳。部分村民見勢不對,退到警戒線以外,以林有德為首的三十來個老年村民和婦女守在警戒線以內。


    事情發展出乎林有德等人的預料,數隊防暴警察快速進入現場,把現場控製以後,他們沒有與林有德等人糾纏,而是直接衝到警戒線以外的人群中,將帶頭推警車和挖路的八名村民帶上了大警車。


    林有德原本是想用老人和婦女來阻礙警察,在警戒線以內的老人都是六十好幾到七十好幾。他懂政策,知道一般情況下,警察不好拘留這種老人,若是在派出所裏這些老人出了事,警方是吃不了兜著走。所以,他采取了以老人打頭陣的策略。誰知警察根本沒有理睬他們這些老人,而是直接將外圍的年輕人帶走。


    村民們人多,可是他們畢竟沒有組織和紀律,實質上是一盤散沙。被警察一衝就散,輕易地被各個擊破。


    區、鎮的幹部進入隊伍裏,開始勸說。


    聽說按照《中華人民共和國傳染病防治法》和《刑法》,這些被抓的人要被判刑,而不是最初預計的拘留幾天,被抓者的家屬開始慌亂,都聚在了林有德旁邊。


    林有德慌了神,他強自鎮定,對身旁不遠處的防暴警察道:“我是林有德,行不改名,坐不改姓,路是我帶人挖的,你們來抓我。”


    數十名防暴警察穿著作訓服,麵色嚴肅地站成幾排,不理睬林有德的喊叫。有幾位中年婦女衝出去推搡警察,皆被警察順手帶上了大客車。


    現場很快處置完畢,雙方都沒有出現人員傷亡。


    侯衛東一直守在西城區辦公室,接到老粟電話後,鬆了一口氣,對何敏文道:“剩下的事情交給你了,村民圍堵醫院,事出有因,基層黨政組織要做好工作,硬的一手要能硬起來,軟的一手也要軟下去。”


    何敏文緊張之後,突然鬆了下來,腦袋裏想著如何善後。他聽到侯衛東這兩句話,沒來由想起了男人的軟硬問題,隨即又收回胡思亂想,再次作檢討:“侯市長,我的工作沒有到位,給市裏添了麻煩。”


    侯衛東道:“雖然抓了人,可是不要鬆懈,工作組要沉得下去。另外,能兌現的利益也得兌現,機耕道現在不適宜修,但是可以把圖紙拿出來,讓村民放心,顯示區政府的誠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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