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過這一段時間的緊張工作,沙州市、益楊縣全社會的防非氣氛已經完全營造了出來,各項工作進展得比預計的還要順利。侯衛東以副市長身份來推動防非工作,總體來說比較成功。


    今天來到益楊,他對沙州大學的防非工作還是很滿意。市委對於成津縣部分領導的嚴肅處理,對沙州幹部是一種深刻的教育和有力的震懾,從縣委書記到普通幹部,沒有人再敢在防非工作上三心二意。


    侯衛東放響音樂,利用短暫的時間飛快地清理房間。第二首曲子尚未結束,門外樓梯傳來了腳步聲,腳步聲很輕微,他聽得清清楚楚。


    他迅速地走到門口,站在門前。


    郭蘭在樓下就聽到了音樂聲,音樂聲有穿透人心的力量,讓她猛地停住腳步,凝神聽了十來秒,這才繼續上樓。


    “我在等你。”


    聽到侯衛東直截了當的話語,郭蘭在心中略有掙紮,最終,矜持還是讓位於愛情。


    對於郭蘭來說,她前後兩次愛情都很純粹,每一次都是全身心投入,沒有世俗功利之心。第一次,她失敗於強大的“出國熱”,男友為了追求國外的天堂,用壯士斷腕的決心離開心愛的女人。郭蘭愁苦之後,將滿頭青絲全部斬斷,算是告別了初戀。第二次,經過漫長的近十年時間,兩人真正互相敞開了心扉時,甜蜜中不時透著苦澀。


    最美的花總是開在懸崖和高山,最真的愛情往往不容於這個社會。


    進了門,侯衛東順手將防盜門關閉。


    郭蘭打開手袋,裏麵有幾個香蕉和蘋果。


    湖風吹來,帶來了湖水的氣息和西區音樂係教學樓隱約的琴聲。


    兩個心靈和肉體都渴望著對方的人兒意外在防“非典”的過程中相遇了,他們緊緊擁抱在一起,嘴唇都急切地尋找著對方。過了良久才分開。


    侯衛東心情大好:“現在是‘非典’時期,接吻不利於防‘非典’,你不怕‘非典’嗎?”


    郭蘭凝神看著侯衛東的眼睛,道:“與你一起得‘非典’,我不怕。”


    侯衛東在歡欣的同時,在心靈深處突然有些淡淡的憂傷,他抱緊了郭蘭,將一具溫潤的身體緊緊抱在懷裏。


    淡淡的汗味和煙草味道從胸前傳來,郭蘭迷醉於這一股健康而且生機勃勃的男人味道,她將額頭輕輕放在寬厚的肩膀上。


    隨著音樂聲,兩人在一起輕輕搖動,時光仿佛回到了許多年前:在沙州大學後門的舞廳裏,一位神秘的白衣長發女子與一位迷茫的年輕人意外地相遇。


    下午,侯衛東、蔡恒陪著江副廳長查看了益楊縣一中、二中的防非工作,還特意查看了一所農村中學和兩所農村小學。檢查工作結束後,從鄉鎮回到益楊縣城,已是晚上八點。江副廳長對益楊縣防非工作評價很高,心情高興,興致一來,便改變了原來計劃,再次回到沙州大學。


    用過晚餐,已近九點。侯衛東、段衡山、蔡恒陪同江副廳長查看了夜色中的沙州大學,整個學校所有公共地段都散發著消毒水的味道,讓美麗的夜色透著“非典”色彩。


    江副廳長興致勃勃地道:“在校園聞到消毒水味道,讓人心裏踏實。侯市長,沙州防非物品充足,你們工作很到位。我省有好幾個地區,市縣保證不了防非藥品,教育局長跑到省廳來請求支援。現在藥品如此緊張,省廳也沒有辦法,說一千道一萬,還是當地政府思想重視程度不夠。”


    侯衛東道:“關鍵是寧市長肯出錢,她不出錢,巧婦難為無米之炊。”


    江副廳長和寧玥是省教育廳的同事,當年同為省教育廳的處級幹部。來到沙州以後,江副廳長談起寧玥總帶著一股娘家人的親熱和自豪,還談了不少當年趣事。最巧的是江副廳長也參加了1993年省教育廳表彰大會,雖然他努力回憶也想不起侯衛東在台上發過言,但是他仍然做出恍然大悟的神情,隨後便與侯衛東多了許多話題。


    正聊在興頭上,省教育廳打來電話,明天上班時間召開辦公會。江副廳長用遺憾的口氣同寧玥通了電話,在眾人的揮手之中,帶著愉快的心情離開了益楊。


    送走江副廳長,侯衛東也準備離開。在準備離開時,他心裏著實矛盾,從內心深處,他想留在沙州大學,可是他沒有留在沙州大學的理由。


    內心正在掙紮時,蔡恒適時發出了正式邀請:“侯市長,明天召開全縣農村防治‘非典’工作大會,您是益楊老領導、防非辦領導,又聯係我們益楊,既然就在益楊,一定不能走,明天給廣大農村幹部講幾句。”


    他的邀請很真誠,有副市長坐鎮指揮,幹部們工作會更加認真。


    侯衛東道:“防非工作緊張,作為副職,每天行蹤都要向市政府報告,我給寧市長打個電話,她同意我留下來,我便留下,她不同意,我還得回沙州。”


    與寧玥通了電話以後,他有了留在益楊的理由。婉拒蔡恒喝夜茶的邀請,他帶著企盼之情回到西區。


    西區存在一股強大磁場,吸引著侯衛東。車到西區教授樓,他對晏春平道:“明天益楊這邊開全縣農村地區防非工作大會,你今天晚上可以回沙州,也可以留在益楊,自己選擇。”


    晏春平的造人計劃此時有了成果,他找了一個合適的方式向領導報告道:“我想回沙州,春天有點反應了。”


    侯衛東道:“什麽反應?”隨即反應了過來,道:“懷孕了嗎?”


    “好像是有了。我們一直在避孕,這次不小心就懷上了,我爸知道以後,堅決不準我們打掉。”晏春平略顯羞澀地道,掩飾了心裏的小得意。


    春天在交通執法大隊,天天守在交通檢查點上,晏春平著實怕她惹上“非典”,可是政策太嚴,他無法在這節骨眼上調動春天的工作,想來想去,就想利用“非典”政策中對懷孕婦女和哺乳期婦女的照顧,準備利用合理規則來保護自己。


    通過前一段時間的加緊做愛,造人工程初見成效,晏道理聽見此消息,激動得自飲三大杯,大醉一場。


    侯衛東抬頭望了望樓房亮著燈光的窗戶,道:“打什麽打,懷上了就是自己的骨肉,這是好事,你爸肯定會高興。”


    當晏春平就要離開時,侯衛東叫住他,道:“你去買一個鋁梯子,給我送過來。”


    郭家全是女人,每天晚上都要反鎖防盜門,在深夜開鎖時的聲音特別響,兩人在中午相聚時無意說到這個話題。侯衛東記住了此事,他仔細觀察陽台,發現架上梯子完全可以隱蔽安全地翻越陽台,於是將自己的想法付諸實踐。


    晏春平高興地道:“我一會兒就送回來。”一般的家庭都備有梯子,以方便換個燈泡以及拿衣櫃頂部的棉被。他為了早回家,坐著小車離開沙州大學以後,將眼睛變成了變形金剛的雷達,嗒嗒地向外發出光波,尋找著輕便堅固的鋁梯子。


    聽到樓下的汽車聲,郭蘭從客廳走到黑暗的陽台上,她朝下望去,借著汽車的燈光,驚訝地看到了侯衛東。


    郭蘭沒有想到侯衛東居然留了下來,見到他朝門樓走來,一顆心狂跳起來。等到侯衛東進入門樓,她壓抑著激動的心情,回到客廳。


    郭師母在客廳裏看電視,她一條腿摔斷了,打著石膏坐在輪椅上。她見女兒快步走到門口,問道:“有人來嗎?”


    聽到母親問話,郭蘭的行走路線拐了個彎,到飲水機邊,拿著水杯,倒了杯水。小保姆拿著電視遙控器,打著哈欠,不斷地換台。電視屏幕不斷快速轉換,弄得郭蘭眼花繚亂。她知道母親一直在看正在演的《孝莊秘史》,此時見小保姆拿著遙控板不放,又沒有明顯要看的節目,便道:“正在演《孝莊秘史》,媽,你不看?”


    郭師母為人最為心慈,她明白女兒想說什麽,道:“明天要重播,我重播時再看。”


    郭蘭看不慣小保姆的行為,還是忍住了,道:“明天記著多買點菜,冰箱不要空著。”


    小保姆繼續換台,道:“冰箱菜不好吃,要吃新鮮菜營養,老太太才容易恢複。”


    郭蘭道:“現在鬧‘非典’,說不定哪一天就要隔離,平時多準備一些菜。”


    小保姆誇張地道:“不會吧,我沒有那麽倒黴。”


    郭蘭不願意因為小保姆而影響了心情,她拿著水杯走到陽台。


    隔壁陽台已經有了光亮,音樂聲清晰地傳了過來,燈光和音樂如地下黨接頭的暗號,傳達的信息如此明確。一陣溫暖湧上郭蘭心頭,她是多麽盼望著心愛的人能出現在陽台,她甚至想踩著凳子爬過陽台。可是,內心矜持又不合時宜地湧了上來,她轉身回到自己臥室,坐在床邊,心神不寧地看著桌上手機。


    侯衛東迅速將必須打的電話全部打完,然後將手機放在客廳茶幾上。他打開通往陽台的推拉門,走到陽台上。不遠處湖水散發著獨特的味道,空中還有隱隱的鋼琴聲。十來年過去,社會和人都變化很多,唯獨遠處琴房的鋼琴聲音沒有變,時間對於鋼琴聲似乎失去了影響,依然如此熟悉而遙遠。


    隔壁陽台,從客廳射出的燈光將陽台照亮。陽台上的陳設十年沒有什麽變化,一時間,他有些恍惚,仿佛自己昨天才離開,今天隻是下班回家。


    郭蘭聽到音樂聲,忍不住走向陽台,外麵恰有明亮的車燈射來,將陽台徹底照亮,她下意識退了回來。


    郭師母在屋裏喊:“蘭蘭,給我倒杯水。”郭蘭連忙給母親端開水進去,小保姆坐在沙發上,津津有味地看連續劇。


    侯衛東拿到輕巧的鋁製長梯以後,將長梯端到了陽台,比畫了一下,覺得計劃能行。他的陽台和郭家陽台隻隔著矮矮的一道單磚圍牆,站在自家陽台就能為對方陽台上的花澆水。晏春平買來的鋁梯子,剛好能騎著圍牆,一邊架在自家陽台,另一邊可以架在郭家陽台。


    郭蘭打開電腦,隨意瀏覽著新聞,終於,放在桌邊的手機響了起來。她知道肯定是隔壁那個人打來的電話,故意不接,當鈴聲要結束時,她才猛地抓起手機。


    “我回來了,你到陽台上來。”


    聽著侯衛東略顯興奮的聲音,郭蘭感覺有些詫異,等她來到陽台,看到侯衛東站在另外一邊,手裏還舉著一架梯子。


    侯衛東指了指梯子,輕聲道:“我把梯子架過來,來往方便。”他隨即將梯子的另一隻腳架了過來。


    郭蘭完全沒有料到中午一句戲言,侯衛東真會弄來一架梯子,吃驚之餘又感覺挺好笑。她指了指屋裏:“我媽剛剛躺下,小保姆還在客廳看電視。怎麽真買來梯子?”


    “隔牆不高,我們從梯子上來往,沒有任何危險,又很方便。”


    此時的侯衛東沒有副廳級領導的派頭,所作所為全然就是青春萌動的大學生才能做出來的事,這讓郭蘭感覺異常的美好。


    “你稍等,我一會兒才能過來。”


    “好,我等你。”


    侯衛東將架好的鋁梯子從陽台上抽了過來,道:“等伯母休息以後,你出門,到我這邊來。”


    放下電話,郭蘭到衛生間洗了澡。洗澡出來以後,小保姆還沒有睡覺。終於熬到了十一點鍾,小保姆打著哈欠進屋睡覺。


    郭蘭估計小保姆睡著了,就拿著手機輕手輕腳地走到陽台。侯衛東一直站在陽台上,隱藏於黑暗之中,見到郭蘭過來,便將梯子以迅雷之勢架了過來。


    郭蘭從小在學校練習過舞蹈,身體靈巧,輕盈地踏過了陽台。


    郭蘭被侯衛東握住了手,一股力量湧來,她身體一下就失去平衡,倒在了侯衛東懷裏。


    侯衛東將郭蘭抱進屋,屋裏燈光未開,隻有音響的燈光在黑暗中閃爍。


    “等會兒,你把梯子收過來。”


    侯衛東趕緊回到陽台,急急忙忙將梯子收回屋裏。


    兩人緊緊相擁,侯衛東在郭蘭耳邊道:“這一段時間老是想你。”郭蘭靠在溫暖的懷抱中,閉著眼,道:“我也想你。”


    今天中午見麵之後,她暗自下定決心:“去上海讀書,就要與侯衛東分手,我需要屬於自己的真正幸福。在‘非典’時期,我就徹底跟隨本心。”類似的決定她做過數次,可是愛情就如慢性病,隻能壓製,無法根治,又如草原上的青草,春風一來就要發芽。


    侯衛東同樣存在困境,愛上兩個優秀的女人,讓他經常感到煎熬,在自責與欲望中掙紮,盡管痛苦,卻無法作出放手的決定。他用臉頰貼著郭蘭微濕的長發,心道:“至少今天晚上什麽都不要管,再胡思亂想就辜負了如此良辰美景。”


    他從額頭一直朝下吻,當接觸到溫潤的嘴唇時,正好和郭蘭黑亮眼睛對視。這一雙眼睛亮如秋水,不含一絲雜質,專注地看著自己。


    侯衛東道:“我有錯覺,仿佛今天這一幕曾經多次發生。”


    郭蘭正暗自湧出“似曾相識”的感覺,聽到侯衛東如此說法,頓時再有心有靈犀一點通的知音之感。


    擁抱過後,兩人身體燃燒起來,都有些急切,到了此時,所有的顧忌和情理都讓位於發自本心的渴望。


    淡淡月光下,一陣湖風從窗邊吹來,郭蘭裸露的皮膚上起了不少小粒。侯衛東俯下身去,親吻和撫摸著每一寸皮膚,最後,兩人同時沉浸在如火一般的熱情之中。


    晚上十二點,一陣刺耳鈴聲響起來。侯衛東對鈴聲格外敏感,翻身起來。兩個手機並排放在茶幾上,其中一隻不停抖動著,發出刺耳響聲。


    夜半手機響,一般都不是什麽好事,侯衛東將手機交給郭蘭,道:“你的手機?”


    “你好,我是郭蘭,什麽事?”對方講了幾句以後,郭蘭突然翻身而起,披在身上的毛巾也滑了下來,她提高聲音,“什麽,有六位同學今天晚上同時發燒,有一位同學家在成津,近期回家看過父母。”


    侯衛東對涉及“非典”的事情十分敏感,聽到“有六位同學今天晚上同時發燒”之語,便明白了發生什麽事。他幾乎是跳下床,站在地上聽郭蘭打電話。等郭蘭電話打完,不由分說地道:“‘非典’無小事,趕緊啟動學校的防非預案,向市防非辦值班電話報告,通知校領導開會。”他見郭蘭臉色蒼白,上前緊緊抱著她,道:“是禍躲不掉,拋棄一切幻想,做好最壞情況出現的打算。”


    郭蘭緊緊抱著侯衛東,深深吸了口氣,道:“我馬上去辦公室,等幾分鍾,電話就會打到你這裏。”


    離開房間時,兩人失去了翻越陽台的閑情逸致。


    郭蘭離開房間時,在屋裏關閉許久的湖風瘋狂地衝出防盜門,客廳一張白紙猛地升到空中。


    侯衛東抱著手臂在屋裏走來走去,八分鍾後,市防非辦的值班電話打了過來:“西區六位同學發燒,有四位在一間寢室,另外兩位分別處於兩幢樓。在六人中有一位同學家在成津。”


    在聽報告時,侯衛東腦中已經作出了隔離沙州大學西校區的決定。


    下定決心之後,他隨即撥通寧玥的電話,語氣平靜地報告了事情經過,道:“寧市長,我建議當機立斷,部分隔離沙州大學,我所住的教授樓就在西區,恐怕要被隔離。”


    寧玥道:“你馬上想辦法出來。”


    侯衛東道:“我已經要求學校隔離西區,現在車輛和人員都不能進出,若是我離開,會引起非議。而且,我在西區停留有一天多時間,理應隔離,防非辦主任若是例外,以後無法說服其他人。”


    寧玥心裏也正有此意,隻是這個建議必須由侯衛東主動提出來。此時聽到侯衛東毫不猶豫提出自我隔離,鼻子不由得一酸,道:“你留在隔離區,對於穩定全校師生有極大好處。唯一遺憾的就是防非辦缺了主心骨。”


    侯衛東道:“防非辦各項工作都走上正軌,許局長熟悉各個流程,一般問題完全能夠應對。我做好了思想準備,將與西區師生共度難忘的兩周。”


    寧玥放下電話,默默地坐了一會兒。侯衛東在大是大非上表現得足夠有擔當,是一個值得信任的男人,一個可靠的副市長。


    郭蘭在度過最初的慌亂以後,亦平靜下來,給校防非辦幾位經辦人員打完電話以後,她大步走進隔壁侯衛東的家。


    “你怎麽辦?趕緊出去,趁著學生還沒有起床,我給保衛處的同誌打過招呼。”


    侯衛東與寧玥通了電話以後,已經有了決斷,他沒有馬上說破,問道:“西區隻有一條路通向大門,目前安排有幾人在路口設卡?”


    “保衛處的人、校防非辦和醫務室的人都在前往臨時卡點,我也要過去。”


    “現在有人沒有?”


    “有人。”


    “我能例外嗎?”


    郭蘭聽出了侯衛東的意思,驚訝地抬起頭,反問:“你要留在隔離區?”


    “作為防非辦主任,我是防非辦規則的製訂者,肯定要率先垂範,豈能危機到來就當逃兵。”自從與寧玥商議以後,侯衛東便覺得渾身輕鬆。


    與郭蘭在一起身心皆愉悅時,總會有一根道德的暗線束縛著心靈,讓他掙脫不得。此時被留在“非典”隔離區,屬於不可抗力,這就讓侯衛東如吸了煙土一般暫時麻痹了自己。


    郭蘭白淨的臉龐猛然升起了一陣紅暈,道:“當真再留在這裏兩個星期,那還得在冰箱裏添點東西,現在裏麵是空的。”她和侯衛東有相似的心路曆程,相似的情感,得知兩人有兩個星期可以留在一起,頓時,她感到無數陽光刺破陰霾,黑暗的天空透著些隱隱的光亮。


    校長段衡山下樓,見侯衛東房間門開著,走過去,交談幾句,驚訝地道:“侯市長,你當真要留下來?”


    “‘非典’麵前人人平等,西區隔離,在西區的人皆在經受兩個星期的考驗,我不能特殊。”


    段衡山感歎兩聲:“好,好,有侯市長在此,我們肯定能渡過難關,到時在廣播上可以多做宣傳,穩定同學們的情緒。”


    很快,段衡山、侯衛東、郭蘭等人都出現在沙州大學的會議室裏。


    學校在西區的中層幹部們見到侯衛東出現在會議室裏,皆麵露驚奇之色。侯衛東麵帶微笑,主動解釋道:“原本準備參加益楊全縣防非工作大會,我就沒有離開沙大,現在西區隔離,我和大家一起共度隔離的兩星期時間。”


    焦躁不安的中層幹部們感受到侯衛東的平和從容,雜音逐漸低了。


    段衡山坐下以後,道:“同誌們,古人雲,養兵千日用兵一時,西區隔離區有四千學生,能否穩定下來,安全度過隔離期,全靠在座之幹部。”


    在沙州大學開會之際,沙州全市亦動員起來。


    市疾控中心的轉運車將六位發燒病人轉運到了沙州。流調小組根據得到的基本情況,奔赴各地。


    所有知道內情的領導幹部和工作人員都在焦急地等待著沙州防非辦最終的決定,沙州的消息將決定天亮以後的行動方案。


    等待,讓時間變得如此漫長。沙州大學的小會議室有一個座鍾,座鍾走動發出令人生厭的滴答聲。段衡山拿著市裏發放的預案和學校製訂的預案,不停地翻動著。校防非辦以及校辦的筆杆子同樣拿著兩份預案,他們已經開始在電腦鍵盤上敲打《隔離方案》。


    侯衛東偶爾與段衡山交談,多數時間大家都沉默著。


    昨晚,經過了一場深情且淋漓的性愛,坐在會議室角落的郭蘭顯得更加楚楚動人,望著侯衛東的眼光透著柔情蜜意。對於多數人來說,即將來到的隔離期將是漫長而難熬的時光,對於郭蘭來說,這兩個星期將是甜蜜短暫的日子。甚至她暗自想道:“假若與侯衛東一起染上‘非典’,也是一件快樂的事。”


    益楊縣委蔡恒書記得知副市長侯衛東被困於隔離區,大驚之下,將車開到距離學校校門兩百米處,他讓司機將車停了下來,在車內給侯衛東打電話。


    “侯市長,我的車停在校門外,校門封閉,我沒法進來。”蔡恒作為縣裏的一把手,負有守土之責,並不想進入可能有疫情的校區,隻是想到侯衛東是昨天自己親自挽留下來的,如今出了事,他必須趕過來。


    侯衛東用不容置疑的口氣道:“蔡書記作為全縣核心,責任重大,我已經陷在裏麵,你絕對不能再進來,我們隨時保持電話聯係。”


    蔡恒眼睛注視著沙州大學,道:“把侯市長陷在裏麵,我罪過太大了。”


    侯衛東道:“沙州大學西區有數千學生,我得留在隔離區,與廣大師生共渡難關。寧市長已經同意我留在西區。”


    蔡恒作為老資格的縣委書記,平時總是一副成竹在胸、泰山崩於前而不潰的表情,今天也動了感情,道:“縣委擴大會議在七點鍾召開,將動員一切力量,應對可能出現的情況。”


    放下電話,侯衛東對段衡山道:“蔡書記要進校區,被我攔回去了。若是學校有什麽需要,地方上會盡一切力量支持。”


    段衡山將眼鏡取下來擦了擦,道:“但願是一場虛驚。”


    淩晨四點鍾,傳來消息,確診了一例“非典”病例,另外五人為疑似病例。


    郭蘭聽到這個消息,目光與侯衛東短暫對視,兩人目光中都有意味深長的味道。她暗道:“我要好好地度過這兩個星期,等到了上海,我也就沒有了遺憾。”


    淩晨五點,沙州市召開了緊急會議,為了防止“非典”蔓延,同意對沙州大學獨立的西區進行隔離。從作出決定之時起,除了生活保障車以外,所有車輛和人員都暫時停止進入隔離區。


    淩晨五點半,《沙州大學西區全封閉管理期間防治非典型肺炎工作方案》印製出來。拿著散發著墨香的小冊子,段衡山緊繃的神經略有鬆動:“衛東市長,最艱難的時間是作出決定之前,現在隔離成定局,市裏要求就地設立隔離區和隔離觀察點,確保學生穩定,控製住疫情。”


    侯衛東道:“我們分工,段校長負責校內,我負責聯係和協調校外,絕對保證隔離區的生活。根據市裏的要求,凡是與患病學生有可能接觸過的同學,全部送到校招待所進行隔離,校招待所為臨時隔離觀察區,是我們的重中之重。”


    段衡山道:“我們已經動員了中層領導、骨幹教師和部分學生幹部組成了調查隊,他們已經進入相關宿舍,摸清情況後,會將有過接觸的同學送入隔離區。”


    郭蘭聽著兩位領導談話,她心裏沒有任何恐懼,反而充滿了陽光。


    沙州大學的疫情很快上報到嶺西和沙州,省長朱建國高度關注此事,親自和留在隔離區的侯衛東通了一次電話,作了“沉著冷靜、確保安全”的八字要求。


    副省長周昌全被派到了沙州,坐鎮指揮。


    淩晨六點,沙州大學西區完全封閉,大量身著防護服、全副武裝的衛生人員開始在西區全麵消毒,濃重的消毒水味嗆得人無法呼吸。


    天亮以後,西區四千多名老師和學生正在惶恐不安時,西區停止使用的老廣播室首先播出了校長段衡山的講話,隨後又傳出了低沉的男中音:“西區的各位老師和學生,我是沙州市副市長侯衛東……段校長和我都在西區,將與四千五百多位同學、老師一起共同度過隔離時間……在西區將建立臨時的黨支部……我相信,勝利一定屬於堅強的沙大人,段校長和我將與你們同在……”


    郭蘭站在音樂係辦公室陽台上,麵對著湖光山色,聽著空中飄來的廣播聲,異常平和安靜。


    段衡山和侯衛東分別講話以後,離開西區老舊的廣播室,一起朝音樂係辦公室走去,兩人就如平常散步一般,談笑風生地行走在隔離區。


    站在窗邊、門口、路邊驚恐的教職員工和學生們,見到了校長和副市長如此神態,也受到了感染。音樂係黨總支書記主動跟在他們後麵,朝辦公室走去。


    幾人在音樂廳開了小會,很快作出了以下決定。


    一是成立西區臨時黨支部,由侯衛東任臨時黨支部書記,負責隔離區的總體工作。


    二是組織學生黨員和學生骨幹成立應急領導小組,段衡山出任組長,郭蘭為副組長,音樂係總支書記出任辦公室主任,下設飲食組、應急組、宣傳組、衛生組,處理在隔離期間的一切具體事務,安排好學生的生活,做好學生的思想工作。


    三是成立隔離觀察區,在校招待所設立了隔離觀察區。對與“非典”患者和疑似患者密切接觸的同學進行為期兩周的醫學觀察,並派專人對隔離觀察人員進行管理,觀察區內的人員(包括工作人員)不得離開觀察區,觀察區外的人員不得進入觀察區。被隔離觀察人員的活動範圍局限在觀察區內,一日三餐和生活用品由管理人員統一供給。


    四是全校師生員工每天早晚各測量一次體溫,記錄登記。


    黨支部和應急領導小組還有更具體的分工,侯衛東作為臨時黨支部負責人主要聯係沙州市委、市政府,協調相關單位,指揮益楊縣委、縣政府,對隔離區進行有力支援。


    校長段衡山作為應急小組負責人則搞好內部的工作,協調校黨委和各級黨組織在公寓外也全力采取各種措施穩定局麵,協調配合,緩解同學們的恐慌和煩躁情緒。


    分工結束以後,郭蘭來到了廣播室裏,將臨時黨支部和應急小組的職責向隔離區作了通報,讀了段衡山親自起草的倡議書。


    隔離區有四千多學生,還有五百教職工及家屬,平時這些學生和教職工對學校當局都抱有深深的成見,對政府也頗有微詞。此時到了最危急時刻,聽到了廣播裏傳來的臨時黨支部的倡議書,頓時覺得找到了主心骨。


    郭蘭將倡議書讀完,她隨手選了一首張信哲的《過火》,悠揚的歌聲響起以後,隔離區漸漸平靜了下來。


    是否對你承諾了太多


    還是我原本給的就不夠


    你始終有千萬種理由


    我一直都跟隨你的感受


    讓你瘋 讓你去放縱


    以為你 有天會感動


    關於流言 我裝作無動於衷


    ……


    這是一首老歌,郭蘭以前聽過,可是從來沒有聽到心裏去,今天卻一下被歌詞打動。


    她坐在廣播室裏,看著遠處湖麵,陷入歌詞的意境之中。


    在隔離區外,縣委書記蔡恒、縣長高寧等人心急如焚:一是因為沙州大學出現了數人同時高燒的疑似病例,這給益楊縣委、縣政府增加了巨大的壓力;二是副市長侯衛東陰差陽錯地留在了沙州大學裏,如果侯衛東在益楊出了事,他們兩個地方官還真的說不過去。


    接到市委書記朱民生的電話,侯衛東報告道:“朱書記,現在隔離區裏師生們情緒穩定,我會和師生一起度過14天的隔離期。”


    朱民生萬萬沒有想到侯衛東會被困在隔離區,不過這件壞事也變成了好事,有侯衛東在隔離區裏麵坐鎮指揮,隔離區應該能夠穩定平安,他鼓勵道:“衛東,你要二十四小時保持手機暢通,我已經給蔡恒下了死命令,要在人、財、物、醫療上給予最充分的保證。”


    縣委書記蔡恒始終打不通侯衛東的電話,連續撥打數次,他才接通了侯衛東的電話,道:“侯市長,根據你的要求,盒飯已經全部準備好了,還有書刊報紙,馬上就送進來,您還有什麽指示?”


    侯衛東交代道:“蔡書記,我被困在大學裏,正好與師生同甘共苦,你現在要集中精力抓好幾道防線,‘非典’期間不準進和出。”


    剛剛結束了與蔡恒的通話,小佳的電話又打了進來,她語帶哭腔:“老公,你就在屋裏待著,隔離區的情況複雜,千萬別逞能了,我寧願你不當官,也要讓你好好地活著。”


    聽著小佳的哭腔,侯衛東反過來安慰道:“隔離區有好幾千人,目前除了幾個疑似病例,沒有其他人發熱。我估計那幾個人就是普通流行感冒,恰好遇到了‘非典’,所以搞得大家緊張。”


    小佳道:“我已經下了高速路口,等一會兒就要到學校來,我求求你了,別逞能了,一個人就在家裏待著。”


    侯衛東急了,提高聲音,道:“我給你說過了,你到益楊來起不了作用,反而讓我擔心,趕緊給我回去,別耍小孩子脾氣,要理智一些。”他見小佳不聽話,馬上又道:“我有事了,等會兒給你打過去。”


    侯衛東打通了交通局秦飛躍的電話,道:“我老婆就要從高速路下道了,你讓檢查站的人把她堵住,不要讓她到益楊來。如果兩口子都染上‘非典’,我的小囡囡就成了孤兒了,絕對不行。”


    秦飛躍理解侯衛東,當即給檢查組下達了明確指示,道:“侯市長在隔離區,不想讓他愛人也到這裏來,你們要用強硬的態度把她擋回去。”


    接受任務的是交通局的執行大隊長,他是老江湖了,笑道:“秦老板放心,拿起雞毛當令箭,這幫小兔崽子玩得最熟悉,何況這一次確實有令箭。”


    小佳剛到檢查站,麵前就來了一個警察和一個交通局執法隊員。執法隊員啪地敬禮,道:“接上級通知,任何車輛不能進益楊城,請同誌先接受醫務人員檢查,然後從哪裏來回哪裏去。”


    小佳禮貌地道:“同誌,我是園林管理局副局長張小佳,侯衛東的愛人,想進城去,能不能放行?”


    交通執法人員麵無表情地道:“列寧沒有證件都進不了門,我們更不敢違反規定,而且,我們正是執行侯市長的命令。”


    小佳又給侯衛東打電話,未果,她隻得給縣長高寧打了電話。高寧道:“張局長,實話給你說了,這事侯市長打了招呼,堅決不放你進城。你也要理解侯市長的一片苦心,回家吧,等‘非典’結束,我給你賠禮。”


    她再給侯衛東打了電話,道:“侯衛東,我進不來,你給他們再說說。”


    侯衛東苦勸道:“小佳,我們上有老,下有小,此時我已經在隔離區了,你千萬別到這個危險地方來,回家以後,給我爸媽說清楚,別讓他們擔心。”


    好不容易勸住了小佳,侯衛東這才鬆了一口氣。


    校長段衡山坐在一邊,聽了侯衛東打的幾個電話,道:“張小佳也是沙州學院畢業的吧?讀大學談戀愛,一般來說很難成功,像你們兩人這種深厚感情確實少見。”


    侯衛東昨日才與郭蘭有過親密接觸,此時聽到段衡山如此表揚,感覺怪怪的,連忙岔開話題,道:“吃了飯,這些飯盒子丟得到處都是,十四天隔離期滿了,整個學校就要變成垃圾堆,說不定要引起其他疾病,我們組織一些黨員幹部和學生會的骨幹,收一收垃圾。不知道學生們的狀態如何?”


    段衡山道:“隔離區噴灑了不少過氧乙酸,到目前學生也沒有發現有發熱現象,多戴幾層口罩,應該沒有大礙。凡是勇敢站出來的學生,以後在分配上給予照顧,凡是勇敢站出來的教師,就作為重要骨幹來培養。”


    當骨幹們被叫到西區操場時,聽到侯衛東主動帶領大家收拾垃圾,大部分骨幹都表示願意為大家服務,仍然有少數人表示了拒絕。


    段衡山看著離開的十來個教師和同學,輕聲對郭蘭道:“離開的學生就算了,但對留下的教師和離開的教師以後使用要有區別。”


    郭蘭從小在學院長大,又在組織部門工作了一段時間,認識大部分教師,她拿出隨身帶來的筆記本,將離開的教師記了下來。


    段衡山道:“晚上,你和衛東市長都到我家裏來吃飯。”


    緊張而忙碌的一天很快就結束了。這一天,大量身著防護服、全副武裝的衛生人員不斷地在校園裏全麵消毒,弄得整個西區隔離區如同浸泡在消毒藥水之中。四千多被隔離的教職員工情緒穩定下來,也沒有繼續出現發燒症狀。


    廣播中傳出來輕柔的鋼琴曲,在晚風中掠過湖麵,飛過校園,鑽進宿舍樓,回蕩在同學們耳中。很多年過去,提起2003年的隔離歲月,大家印象最深的就是過氧乙酸和飄在空中的音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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