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衛東、段衡山和郭蘭都住在教授樓裏,隔離區的第一天工作結束以後,晚餐便在段衡山家裏進行。


    段夫人的冰箱裏貯量豐富,還有不少臘肉,她做了六盤菜,色香味都還不錯。段衡山開了一瓶茅台,道:“我平時不喝酒,今天就與衛東市長和郭蘭喝一小杯。”


    段夫人則給郭蘭母親端了菜去。


    “郭蘭,你也別推,這一小杯酒也是消毒酒,你這個小姑娘今天很勇敢,辦事效率高,組織部長沒有白當,我很滿意。”郭蘭作為應急小組副組長,一直在做具體事,把繁雜的事情安排得井井有條,極為幹練,段衡山看在眼裏,大為欣賞。


    郭蘭接過酒,試了試,道:“好久沒有喝酒了。以前在成津工作,陪同領導時不得不喝,喝過之後,總會很久都不舒服。”


    段衡山道:“那時衛東還在當縣委書記,沒有保護好組織部長,你失職啊。”


    侯衛東此時心情頗為複雜,小佳駕車闖益楊的舉動,讓他既感動又慚愧,可是見到寧靜、優雅、幹練的郭蘭,他又深陷其中,欲罷不能。聽到段衡山的玩笑話,他舉了舉杯,道:“郭蘭,賠罪一杯。”說完,仰頭喝了一杯。


    吃過晚餐,侯衛東回屋等待。


    郭蘭來到裏屋,見母親已睡下,坐在床邊,道:“媽,這麽早就睡了。”


    郭師母道:“蘭蘭,你早點到上海就好了,就不會被隔離。”當西區被隔離以後,她心裏很是焦慮,就如祥林嫂一樣總是在口裏念著這個話題。


    郭蘭為母親理了理被角,安慰道:“上海也在鬧‘非典’,得不得病是一個人的命,等到西區的隔離解除了,你跟著我到上海去,租一間房子,我們還是住在一起。這個小保姆好逸惡勞,眼裏看不到事情,‘非典’過後,重新找一個。”


    郭師母搖了搖頭,道:“我不會離開沙州大學,也不會到上海去打擾你生活,你安心去學習,別擔心我。小保姆懶是懶點,沒有什麽壞習慣,湊合著用。”她與郭教授一輩子相濡以沫,從來沒有分開過,在這間房子裏,留著郭教授太多的氣息,她不願意離開這裏到另外的陌生環境。


    “那你先睡吧。”郭蘭輕手輕腳地離開了寢室。


    到了客廳,從市場上請來的保姆正在看電視,見郭蘭出來,便仰著臉氣鼓鼓地迎了過去,道:“大姐,我要討個公道。”


    郭蘭見了保姆的神情,心裏暗自奇怪,道:“有什麽事嗎?”


    那保姆語氣很是生硬,道:“這一次到你家來當保姆,真是倒了黴!現在學校被封了,我們都有可能染病,我怕得很。”


    此時,郭蘭隻認為保姆是害怕,也沒有往其他地方去想,安慰著保姆,道:“這種隔離就是保護措施,兩個星期以後,大家就沒有事了。”


    保姆說的卻是另一回事,她的聲音很大:“我被關在學校,隨時可能得傳染病,現在吃不下飯,睡不著覺,胸口悶得慌,在你們家受了這麽大的罪,你得加錢。”


    郭蘭就如正在喝水突然被嗆了一口水,而保姆一直仰著頭,勇敢地看著郭蘭。


    “你要加多少錢?”


    那保姆在城裏混慣了,鄉村裏的純樸早就丟在身外,見郭蘭一副知識分子的模樣。知識分子臉皮薄,一般不會拒絕人,她便開了大口,道:“隔離一天,總得加兩百塊錢工資,我這是提著腦殼來工作,給點買命錢。”


    在2003年,郭蘭工資漲了數次,又調到了大學,也不過一千五百多元,算起來一天就是50元,保姆的要價已是很高了。


    郭蘭在組織部門工作多年,識人閱人的本領學了不少,盡管因為隔離而加錢並不是壞事,可是這個女人如此露骨的要錢勁實在讓人討厭。她立即在心裏作出了決定:“這個女人心不好,等到隔離解除,就將她解雇。”口裏道:“一天加兩百太多了,一天最多加五十,這是最高價了,你比我的工資還要高。”


    經過討價還價,最後把價錢定在了隔離期間每天加一百元。


    談妥了價錢,保姆心滿意足地坐在客廳裏看連續劇,原本溫馨無比的家,此時有了保姆在家而變得與往日不同,郭蘭再進了裏屋,母親已經睡著了。


    接到短信後,她在衛生間裏悄悄給侯衛東打了電話,道:“我過來,保姆在家裏,你把門虛掩一下。”侯衛東見過保姆,對她的印象不好,道:“你家的女保姆長著鷹鉤鼻子,看上去很陰險,當初怎麽找了這麽個人?”郭蘭道:“我媽摔壞了,當時特別需要人,就沒有來得及慢慢選,現在保姆不好找。”


    打完電話,郭蘭回到客廳坐了坐,然後特意拿起體溫表,對小保姆道:“我有事要出去,注意照看我媽,你也早些休息。”


    小保姆剛剛得到加工資的承諾,眉開眼笑,道:“有我在家裏,你一萬個放心。”


    郭蘭拿著體溫計出了門,總覺得背後有一雙眼睛,出了門,並沒有馬上到侯衛東家裏去,而是拿著手機站在貓眼看不到的地方。


    果然,防盜門被打開了,保姆伸出頭四下張望。郭蘭假意在看手機,抬頭對保姆道:“你也要出去嗎?”


    保姆忙道:“我不出去,不出去。”


    郭蘭拿著溫度計朝樓上走,在樓上站了一會兒,才慢慢下來。樓梯是用的聲控燈,她躡手躡腳而行,相信即使在貓眼裏也不會看到。


    進了侯衛東的門,兩人耳鬢廝磨一番,郭蘭在耳邊談了保姆的事。


    侯衛東安慰道:“現在請個好保姆很難,但是無論再難,你這個保姆都不能留,到時我給秦飛躍說一聲,讓他出麵給你找一個保姆,他是地頭蛇,找個人比你我都要方便。”


    將落地燈調到微光,兩人在黑暗中聽了一會兒音樂,說了一會兒話,纏綿到了十一點,郭蘭這才回家。進門以後,她聽見客房傳來保姆的輕微鼾聲。


    睡在床上,郭蘭沒有睡意,想著家裏的事,暗道:“女人不管再強,在家裏沒有男人,就真的沒有主心骨。”翻來覆去,卻不能入眠。


    “我睡不著。”郭蘭低聲給侯衛東打了電話。這是一年來,她第一次主動給侯衛東打電話。


    “我把梯子架過來。”


    “嗯。”郭蘭在衣櫃裏挑了一件運動短衣褲,穿上以後,輕手輕腳出門,站在客房聽了聽小保姆的動靜,來到陽台。


    侯衛東站在夜色中,瞪著大眼看著對麵,等到郭蘭過來,迅速將梯子的一條支架放到了郭家陽台上。


    郭蘭小心翼翼朝樓下看了一會兒,確認屋外無人,便踏上了鋁製梯子。站在梯子上,湖風吹來,頭發飄在黑暗的空中。她見侯衛東雙手向上舉起,就輕盈地朝空中一躍。


    侯衛東沒有想到郭蘭就這樣跳了下來,在衝力作用之下,接連退了兩步,他正想要說話,溫潤的嘴唇就印了過來。


    到晚上三點,郭蘭踩著鋁梯子,回到自家小床。入睡以後,她做了一個夢,在夢中,她與侯衛東在一起吃早飯,說閑話,相親相愛。醒來以後,她不願意睜開眼睛,躺在床上,暗自希望隔離的時間越長越好。


    任何美好的夢都容易破碎,郭蘭賴在床上想延長美夢,可是屋外保姆在用吳海方言不停地打電話,無情地打碎了郭蘭的夢境。她睜著眼睛看了一會兒天花板,還是穿了衣服出了客廳。


    保姆見郭蘭出來,將電話掛斷,打開冰箱看了看,道:“冰箱裏隻有這些材料,早飯吃啥子?”


    郭蘭道:“你想吃什麽?”


    保姆撇了撇嘴巴,說了一句嶺西粗話:“媽x的,‘非典’真是煩人,想吃點包子都不能出去買,我下碗麵。你想吃點啥?”嶺西山多,女人勤勞,加之經常上坡下坎,使得嶺西女子身體健康勻稱,美女極多。可是,不少嶺西女子有說粗話的陋習,粗話就儲存在嘴巴裏,張口就說出來,根本不過大腦。


    郭蘭道:“早飯你就別管了,我自己來做。”她給侯衛東打了電話,道:“我熬點瘦肉粥,你一起過來吃。”


    到了八點半,侯衛東過來吃早餐,桌上是香氣撲鼻的瘦肉粥,另外就是饅頭和榨菜,雖然簡單,吃起來格外順口。


    郭師母坐在輪椅上,喜滋滋地看著侯衛東在家裏吃早飯。女兒與侯衛東坐在一起交談得很融洽,這讓郭師母看在眼裏又憂在心頭。她暗自歎息:“當年侯衛東買房子的時候,還沒有結婚,女兒勇敢一點,現在我就當外婆了。”隨後她又自責道:“我怎麽能有這個想法,每樁婚姻都是天注定,強扭不得。”


    保姆在郭蘭麵前很是尖酸,可是她從郭夫人口中得知了侯衛東是沙州副市長,眼神馬上就變了,又是拿筷子,又是端茶水,熱情得緊。她其實也沒有什麽需要一位副市長幫忙的事,隻是見到大官,發自內心想討好對方。


    侯衛東不願意跟她一般見識,還是好臉相對。


    吃過飯,他對郭蘭道:“我昨晚寫了一篇短文,表揚了一些同學,算是對第一天工作的小結,你到廣播站去讀給大家聽,然後放些輕音樂,營造點安寧祥和的氣氛。”


    他和郭蘭一起出門,郭蘭去廣播室,他則去臨時黨支部辦公室。


    還未到九點,校長段衡山、音樂係總支書記早就來到了辦公室。三人聽著郭蘭讀完短文,音樂係總支書記道:“這是郭蘭寫的嗎?很能鼓舞士氣。”


    段衡山則笑道:“這篇文章肯定是出自侯市長手筆,不是說郭蘭寫得不好,而是這段文字的氣質是男士的。”


    “是我寫的,昨天晚上加了一個夜班。”侯衛東又笑道,“下午我們還播放一篇,這一篇應該是校長寄語了。”


    三人正說著,侯衛東的手機響了起來。


    省委辦公廳趙東的聲音傳了過來:“衛東,我是趙東,錢書記在一份內參上有批示,我傳真過來。”


    侯衛東吃了一驚,道:“內參,這麽快?”


    趙東道:“給個傳真號,我先把批示傳過來。”


    音樂係傳真機是老機器,平時用得不多,傳真紙動起來以後,猶如老牛拉破車,“嘎嘎”響起來。機器雖然老,質量還是不錯,每個字都還看得清楚。


    “沙州大學遭遇‘非典’,黨支部在最關鍵的時刻站了出來,立得起,挺得住,沉著冷靜帶領數千師生抗擊‘非典’,好。”省委書記錢國亮的書法相當有功底,顯然是練習過毛筆字,這篇批示很有藝術性。


    省委書記並不斟酌字句,而是直接寫心裏的想法,反而讓人感受到了力量。


    侯衛東望著段衡山,道:“段校長,穿林的動作好快。”


    段衡山笑道:“昨夜我和他聊了發生在隔離區的事情,沒有料到這麽快就上了內參。”說到這裏,他微微仰著頭,頗有些自得。


    若是順利地度過隔離區一事,有了省委書記的批示,則壞事變成好事;可要是隔離區工作沒有做好,繼續出現疫情,則自己將辜負省委書記的厚愛。


    批示就是如來佛的手掌,沉重地壓向了侯衛東。


    研究完新一天的工作,侯衛東與段衡山又到西區去轉了轉,經過昨天的忙碌,隔離區的工作已經走上了正軌。隨後,市委書記朱民生和市長寧玥分別打來了電話,詢問了隔離區的具體情況。從話裏話外,侯衛東判斷出,朱民生和寧玥還不知道內參的事情。


    想到省委書記所作批示,侯衛東暗道:“塞翁失馬,焉知非福,這次隔離在省長和省委書記腦中都留下了印象,若無恙,此事就千值萬值。”


    在沙州,劉坤得知侯衛東陷在隔離區,幾乎是從床上跳了起來,他在客廳裏走來走去,道:“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不是不報,時候未到,時候一到,一齊報銷。”


    前幾天,中藥材市場被工商突襲,劉坤的攤位被罰款30萬,30萬啊,讓他的心痛得流血。以前身在官場,他常常覺得當官不過如此,當官不如有錢。這一次經曆讓他重新審視自己的觀點,在如今的社會裏,有錢固然是好事,但是有錢不是萬能的。有錢得加上有勢,才能順風順水,否則一個最基層的執法人員都可以蹬鼻子上臉。


    他在屋裏轉了一會兒,開始規劃人生。


    首要的條件就是賺錢,沒有錢則一事無成。


    其次,要有自己的勢力。他大學畢業時是借著父親的影響力,到了沙州政府,以後則靠著黃子堤的勢力,如今做生意主要靠著姐夫季海洋。而父親退休、黃子堤外逃,姐夫終究有失去權力的那一天,他必須得培育自己的勢力。這一點,他要向潛逃的易中嶺學習。易中嶺是商人,手裏握著大量官員的尾巴,於是他們就成了一條繩子上的好朋友。


    再次,錢和女人是最好的黏合劑,手法可以完全照搬易中嶺的手法。想起易中嶺,劉坤不由自主想起幾次銷魂的經曆,暗自咽了好些口水。


    確定了建立自己勢力的計劃以後,劉坤就想著要實施。


    他曾經當過市政府辦公室副主任,是市政府秘書們的領導。這些秘書官職不高潛力不小,目前都處於人生的起步階段,提前結交是一本萬利的事情。


    楊柳和晏春平是侯衛東陣營的人,他將此兩人從結交對象中剔除,最有結交價值的是馬有財秘書海寧和姬程秘書文鵬。海寧心高氣傲,總有懷才不遇的感覺。文鵬是從部門抽調過來,在辦公室算是新人,沒有太深的印象。


    製訂了暫時的結交對象,劉坤又發現一個問題,以前在易中嶺身上得出印象,隻是覺得有錢就可以找來大把的女人,現在他作為有幾個錢的商人,才發現要找來肯獻身的女人也不是一件容易事情。特別是在“非典”期間,女人如候鳥一樣,不知飛到什麽地方過冬去了。


    在屋裏費了些思量,仍然沒有線索,以前他總是認為易中嶺不過有幾個錢,現在換了位置,才明白易中嶺道行之深厚。


    突然,他記起一件事情,在一次高潮之後,曾經在手機裏記過一位最漂亮女子的名字。在名字後麵,還開玩笑似的加上了一個“中嶺”。翻開手機,還真是找到了加“中嶺”的名字,全稱杜淼淼中嶺。


    “喂,杜淼淼,我是沙州的劉坤,還記得我嗎?”


    為了躲“非典”,杜淼淼躲在嶺西的出租房內。每天無所事事,雖然平靜,也略顯無聊。接到電話時,她正窩在床上看電視。


    “劉坤?”杜淼淼仔細回想著這個名字。


    “易中嶺,易總,你還記得嗎,我們在易中嶺家裏見過麵。”


    杜淼淼這才想起來,這個劉坤是沙州市裏的大官,笑道:“劉領導,你怎麽想起我了,我還以為你忘記人家了。”


    劉坤道:“我早就辭職了,自己做生意。這幾天鬧‘非典’,日子過得寡淡。怎麽樣,你在哪裏,有沒有時間到沙州來玩?”


    劉坤人年輕,長得帥,比起多數大肚子中年猥瑣男人要順眼得多。杜淼淼對其印象頗佳,半推半就地道:“現在沙州鬧‘非典’,要我過來玩,你得過來接我。”


    “好啊,你具體在哪裏,我開車過來。你還有沒有其他姐妹,多找幾個過來。”


    兩人在電話裏談了價錢以及大體上需要做什麽,由於是“非典”期間,價錢比平常高,杜淼淼挺滿意,便開始打電話四處聯絡。


    讓公司駕駛員開車去接杜淼淼,劉坤便給海寧打電話。


    “海寧,我是劉坤,有空沒有,喝兩杯?”


    接到劉坤電話,這讓海寧感覺很是驚訝。在黃子堤時代,劉坤眼睛朝天,衣服角帶風,辭職以後就沒有再和自己接觸過。他遲疑道:“劉主任,沙州有‘非典’,還敢在外麵吃飯?”


    劉坤道:“現在早就不是劉主任了,如果願意,以後叫聲劉哥。平時大家都忙,還沒有時間喝酒,今天是星期五,趁著鬧‘非典’,喝幾杯。”


    劉坤畢竟曾經是自己的領導,海寧不好意思再推,道:“我要先送馬市長回家,然後再聯係。”


    下午六點,劉坤親自開車接到海寧。


    劉坤開著車,對副駕駛座上的海寧道:“漢湖老總是我的朋友,最近漢湖生意慘淡,基本上沒有人。沒有人,絕對不會染上‘非典’。”


    海寧一直在懷疑劉坤要找自己辦事,心裏警惕,道:“我們兩人到漢湖?”


    劉坤道:“你別擔心,我沒有要辦的事,純粹是為了一口氣。想當初,若不是受到黃市長牽連,我如今多半是正處級幹部。奮鬥十來年,到頭來一場空,心裏悶著氣,早就想與一起工作過的同誌們聊聊。還是海老弟耿直,有些人完全是白眼狼,扯脫雞巴就不認人。”


    海寧心中始終有懷才不遇之感,聽到劉坤話中的憤激,心中警惕便消解了一半。


    沿著高速路很快到了漢湖。


    漢湖的湖水清冽,湖岸綠樹如蔭,貴賓樓外,大樹繁茂,比十年前更顯清幽。一個著禮賓服的女服務員站在貴賓樓門口,向來人彎腰示意。不一會兒,漢湖老板走了過來。


    “劉老弟,你膽大,這七八天,唯獨你敢來。”老板穿著背帶褲,拿著煙袋,看上去有些派頭。


    劉坤道:“有句俗話,叫最危險的地方最安全,我把這句話改一改,叫做最危險的時間最安全。”


    背帶褲老板丟了一支煙給劉坤,瞥了海寧一眼,也扔了一支煙過去,道:“老規矩,貴賓樓歸你們了,有什麽需要打電話到總台。今天從巴山弄了些尖頭魚,煮點酸菜魚湯,一會兒就送過來,讓你們開開胃。”


    在貴賓樓頂上,有三個長頭發在看風景。


    劉坤朝上揚了揚手,對背帶褲道:“其他服務員都撤了吧,我們自帶設備。”


    背帶褲哈哈笑道:“劉老弟,玩好,耍好。”


    海寧意識到要發生什麽,心裏想逃避,也有隱隱企盼。跟著劉坤上了樓,在頂樓,有三個身材姣好的女子豁然出現在眼前。


    劉坤用眼角瞟了海寧一眼,見其喉嚨上下收縮,表情稍顯僵硬,就和自己初次被易中嶺帶到美女群中一模一樣。他拍了拍手,道:“淼淼,叫寧哥。”


    他認識杜淼淼,但是不認識其他兩個女子,見到其中一位女子不超過二十歲,如掐得出水的嫩蔥,暗自算了算女子的年齡,心道:“我真的老了,如今80後女子充當了娛樂事業的主角。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


    此時,他莫名其妙地想起了以前看過的段子:“有一對老情人,五十年沒見麵。見了麵兩人還忍不住幹了一回,其感受與想象中差得太遠了,結束後老漢感歎,一江春水已流幹,兩座高山變平川,隻剩兩粒葡萄幹,老漢難過她喜歡。老太婆聽後不甘心,也歎道,毛草堆裏到處翻,不見當年槍和彈,隻見一根蘿卜幹,進進出出才一半。”


    海寧平時自恃才高八鬥,眼見著同齡人一個又一個成為領導,而自己仍然是科級幹部,胸中湧著不平之氣。此時,在三個年輕漂亮的女子麵前,才氣暫時用不上,他不知道如何與三個明顯不是坐辦公室的女子打交道,一時變得拘謹起來。幸好,服務人員進來開始布菜,攪亂了房間的空氣,讓海寧暫時擺脫了尷尬。


    喝酸菜尖頭魚湯時,開了一瓶酒,三個女子一人喝了一小杯,喝完湯以後,跑到樓頂上吹風。


    劉坤幾口酒下去就有了醉意,道:“海老弟,你這人最大的問題就是太正直。如今當官的個個都是一肚子壞水,光靠工作努力,很難提拔。黃市長就不說了,我跟著他,才知道他玩得最花。侯衛東算得上口碑很好了,其實一樣在暗中找大錢。”


    海寧喝著酒,臉紅紅的,聽劉坤講大人物的隱私。


    “一句話,竊珠者為賊,竊國者為諸侯,我在中藥材批發市場搞了一個門麵,按照市場供求關係,適當漲了點價,結果被工商局查扣,還罰了三十萬。你知不知道,沙州全市采購的藥品藥材以及醫療器材是多少,至少兩三千萬,這一個大盤子全部都給了蔣大力。蔣大力是誰?是侯衛東的同班同學。我按最低的點子來算,兩千萬,侯衛東提五個點,輕鬆就是一百萬進賬。”


    劉坤講到憤激處,唾沫橫飛:“他這人是梟雄,得了錢,還因為控製住物價,保障了全市的物資供應,得到市委、市政府的高度讚揚。”


    海寧知道劉坤和侯衛東是同班同寢室同學,對其話就信了幾分,道:“蔣大力,我聽說過,嶺西醫藥的老總。”


    劉坤道:“蔣大力、侯衛東和我都是同寢室同學,我和蔣大力關係還行,現在蔣大力靠著侯衛東,對我們這些落難人都是應付。”說到這裏,他閃出了一個大膽的念頭,神神秘秘地道:“你知道以前成津組織部長郭蘭嗎?”


    海寧道:“我見過,她以前在市委組織部工作,很漂亮。”


    劉坤編造了一個謊言,道:“你知道郭蘭為什麽不結婚?不知道吧,她是為了侯衛東。侯衛東和郭蘭曾經兩次在一起工作,一次是益楊縣委組織部,當時郭蘭是侯衛東的上級。第二次是在成津,侯衛東是縣委書記,郭蘭在當組織部長。他們兩人的家都在益楊西區教授樓,是隔壁,現在你明白郭蘭為什麽不結婚了吧。”


    幾杯白酒下肚,海寧有了幾分酒意,他被劉坤披露的絕密消息震住了,他認為劉坤曾經是黃子堤的老資格秘書,所說的話應該是真的。他根本沒有想到,劉坤在酒後所說的事全是隨口胡編的。


    海寧結結巴巴地道:“郭蘭是侯衛東的情人?”


    劉坤用肯定的語氣道:“老情人了,瞞得很深,若不是我這種關係,肯定也不知道。”


    劉坤酒量不行,大半瓶酒都是海寧所喝。帶著酒意,兩人來到一號樓的小歌室。


    小歌室的裝修與沙州大酒店歌室裝修風格和水準基本一樣,音響還要略強一些。劉坤沒有要服務人員,就由杜淼淼操作音響。


    劉坤進了歌廳,將佩佩拉在懷裏,開始隨著音樂跳舞。


    佩佩是八四年初的女孩子,剛剛滿過二十,高中畢業沒有考上大學,跟著淼淼姐出來混江湖。她皮膚好,小鼻子小眼睛,比起淼淼來顯得幼稚許多。她被劉坤抱在懷裏,想著淼淼姐的交代,有意用手擋著自己的胸,一副不勝涼風嬌羞的模樣。


    杜淼淼就要火暴得多,主動拉著海寧跳舞,沒有移動幾步,直接就和海寧摟抱在一起。她用臉貼著對方的臉,隨著音樂節奏,有意識用胯部去碰觸男人腰帶以下的地方。三五下,她就感到對方已是劍拔弩張。


    海寧用眼光尋著劉坤,隻見劉坤與女子緊緊相擁,沉醉於音樂之中。兩曲下來,他完全適應了環境,知道對方叫淼淼,五行缺水而特意在名字裏加了很多水。


    第三曲時,淼淼拉著海寧的手,道:“帥哥,這裏太熱,到外麵走走。”


    在昏暗的燈光下,海寧如著了魔一般,跟著六個水的女人走了出去。屋外空氣清新、微冷,海寧渾身燥熱,看著女人披散著的長發,有一種十分不真實的玄幻感。


    女人上了三樓,將海寧拉進一個房間,轉身就用雙手吊在海寧身上,用潮濕的嘴唇抵近耳邊道:“帥哥,唱歌沒啥意思,我幫你做個按摩,喝酒以後做按摩很舒服的。”


    屋裏有一張大床,還隔出來一個衛生間,裏麵擺了一個寬大的浴缸。淼淼三下五除二將衣服脫掉,露出圓潤的乳房和細細的腰。


    事至此,海寧徹底放開了,脫掉衣服,與淼淼一起跳進了浴缸中。他用雙手抓住淼淼發育良好的乳房,如揉麵一樣使力揉著。


    劉坤原本想讓淼淼和另一個女孩一起收拾海寧,在跳舞時,又想到若真是這樣,說不定會將海寧嚇著,臨時決定,隻讓淼淼一個人出手。自己則舍身喂狼,與兩位女人共赴巫山。


    豈知當真要上床,佩佩卻躲在一邊不肯轉身,另一位女子騎在劉坤身上,道:“佩佩才出來,哪裏見過這些,我先陪你,等會再讓佩佩給你放鬆。”


    劉坤在易中嶺的別墅裏,曾經見識過杜淼淼等人的瘋勁,原以為佩佩等人應該差不多,不料居然遇到一位害羞的小姑娘,這反而勾起了極大的興趣。


    狂放的女子脫著外套,道:“佩佩,你要參觀嗎?不參觀就等會兒進來。”


    佩佩紅著臉出去了,劉坤看了一眼佩佩的背影,翻身而起,將狂放女子壓在身下。等到盡興,佩佩再端著茶進來,衣衫換成綢衣,長袖飄飄,頗為典雅。


    劉坤今日之行為,完全是模仿易中嶺,隻不過當時他隻享受了最瘋狂的高潮,而沒有經曆從策劃到操控的全過程。這一次,他精心實施了“後備幹部”計劃,腦中多次浮現起易中嶺的身影。


    此時,劉坤的“老師”易中嶺如喪家之犬,惶惶不可終日地潛回了嶺西。


    事發以後,易中嶺到廣東潛伏一段時間,正在通過以前的朋友尋找出境的機會。由於是倉皇而逃,身上沒有帶多少現金,倒是帶著銀行卡,可是隨即發現,銀行卡被凍結。易中嶺將大部分錢交給以前的朋友以後,“非典”疫情突如其來,廣州全市從上到下都投入到抗擊“非典”之中,街道辦、居委會穿梭於各個社區,對於通緝犯易中嶺來說,這絕對不是一個好消息。在廣州期間,他如驚弓之鳥,備受煎熬。


    更令他哭笑不得的是他委托的朋友所住小區被隔離。


    當上了益楊土產公司經理以後,他就過上了資本家的生活,如今在廣州突然間成了提心吊膽的窮人,這讓易中嶺苦不堪言。當第三次被派出所檢查時,他下定決心回嶺西。


    他以前在沙州花天酒地時,專門研究過狡兔三窟的典故。他為自己精心準備了一個窟,包括身份證、住宅和現金,供山窮水盡時用。


    身份證是完全真實的,證件上的主人是易中嶺一位有血緣關係的表哥,兩人從小就長得相像,經常被誤認為親兄弟。表哥是光棍漢,老實憨厚,膽小怯懦,五十多年從未踏出偏僻鄉村半步,估計以後也不會離開。易中嶺就一直將表哥的身份證件放在身邊,在嶺西買房子、辦存折都用的這個身份證,從來沒有引起懷疑。


    當日倉皇出逃,嶺西全省搜捕頗嚴,他沒有機會到嶺西,如今“非典”襲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了防非工作上,他覺得回嶺西的時機成熟了。


    易中嶺選擇了乘坐火車,他沒有穿西裝,而是穿一件普通的夾克衫,還配了一副眼鏡,有意留了些胡須,在外形和氣質上與表哥更加接近,而與往日的成功人士易中嶺有了明顯差距。到達嶺西以後,他態度坦然地測試了溫度,填了表格,然後從容地離開了火車站。


    所在小區是一個半新不舊的小區,有門崗,卻又不是正規的物業公司。有部分住戶是一個廠裏的同事,有部分是外來的住戶。這種狀況的小區最適宜易中嶺潛伏。


    在所住小區的對麵,他要了一碗炸醬麵,吃到炸醬麵熟悉的味道,有一種想哭的感覺。


    “早知今日,何必當初。從今天開始,我就是王大新。”喝完了麵湯,易中嶺抹了抹油嘴巴,重新規劃了自己的人生。


    吃完炸醬麵,他在小區外麵轉了一圈,見旁邊有一所中學,不遠處還有一所小學,便決定開一家小書店,成為文化人,徹底與“易中嶺”告別。


    房間裏,水電氣皆無,易中嶺打開窗戶,讓帶著消毒液的空氣湧進房間。他拉了一張獨凳坐在窗邊,喝著礦泉水,思緒不由自主回到了奮鬥了二十來年的沙州。


    “如果當初就老老實實工作,我現在會是什麽情況?”易中嶺對著黑沉沉的天空反思自己走到今天這一步的原因。


    “憑我的能力,應該還是企業老板,或許要小一些,或許不比現在小。


    “當初第一步選錯了,所以後來步步都錯,直至今天。


    “我能頂了表哥的身份,安心地在嶺西當書店小老板嗎?這種窩囊的人生有意義嗎?”


    “隻要表哥活在世上,我就不會安全,是不是需要處理掉?”此念頭剛剛萌生,易中嶺便給了自己一個耳光,暗道,“我既然要裝扮表哥,思維方式也要改,表哥在村裏老老實實生活,我就絕對沒有危險,若是他莫名失蹤,才會引起外人的注意。”


    在黑暗的屋裏停留了一個多小時,易中嶺檢查了家裏的生活設施,在保險箱裏拿了點現金,來到樓下附近的超市。


    選了衛生紙、牙膏、牙刷、礦泉水等生活必需品,正在付錢時,易中嶺聽到了一個熟悉的名字——侯衛東。


    電視裏正在對侯衛東進行電話采訪,侯衛東在電話裏介紹在學校隔離區的生活和工作情況。


    這個聲音如此熟悉,每個字都如一把大錘,敲打在易中嶺的心裏,讓他心生激憤之情。離開超市時,他努力將情緒平息下來,告誡自己:“我從此就不是易中嶺了,而是王大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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