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這個鬼世界裏都是些什麽嗎,小寶貝?”昨天羅利·奈特向梅·盧提出這個問題。她沒有回答,他就告訴她說:“狗屁!在這整個茫茫世界裏,隻有狗屁罷了。”


    這句話出於羅利之口,是因為汽車裝配廠裏發生的事叫他觸景生情。目前羅利正在汽車裝配廠裏做工。盡管他自己沒有記日子,可是今天剛好進入他就業以來的第七個星期。


    梅·盧在他一生中也是新知。她是(羅利是這樣說來的)一個狐妹子,有個周末,他拿了初次到手的工資支票胡亂揮霍,就在那天把她哄到了手,最近他們在十二街附近布萊恩路上的一幢公寓裏,租下兩間房,湊合著搞了個窩。梅·盧通常在那兒過日子,跟菜鍋、家具和簾幔打交道,照羅利一個酒友的說法,她就這樣象隻待在窩裏的野山雀了。


    羅利向來不把他所謂的梅·盧在窯子裏鬼混那件事放在心上,現在也仍然不當一回事。他還是照樣給她吃的,她就拿來兩人分著吃,羅利為了多掙點吃的,一星期中多數日子都繼續去裝配廠上工。


    他退出了第一期培訓班,如今竟然又開始這第二個回合,用羅利的話來說,這都是靠了一個全身花花公子打扮的大個子黑佬油頭光棍。有一天他找上門來,自稱名叫倫納德·溫蓋特。那是在內城羅利住的房裏,他們作了一次長談。羅利開頭是叫那人滾蛋,見他的鬼去,說他已經受夠了。誰知那油頭光棍卻能說會道。他徑自說下去,羅利聽著聽著,就聽得出了神。他解釋說,那個胖胖的白人雜種教導員吞沒了人家的支票,後來給逮住了。可是,經不起羅利一問,溫蓋特就承認那白人胖子並沒有象黑人一樣關進牢裏。這恰好證明什麽公道正義之類的狗屁正是那麽回事——狗屁!這一點,連那黑人油頭光棍溫蓋特也承認。羅利萬萬沒想到,他竟是那麽淒涼,那麽辛酸地承認下來,也正是在他承認後,羅利不知怎麽的,幾乎一下子就同意去工作了。


    正是這個倫納德·溫蓋特,他關照羅利,用不著去上完培訓班。看來溫蓋特已經查過檔案,上麵寫著羅利這個人既聰明又伶俐,因此(溫蓋特說)


    他們打算下星期就把他直接安排到流水線上,從星期一開始,幹個固定活。


    那一點嘛,(照羅利的說法,又一次)恰好證明,原來也是狗屁。


    他們非但沒給他一個固定活,讓他有機會掌握這門技術,反而通知他在流水線的不同工段上當替工,這就要他象隻藍屁股蒼蠅那樣來回打轉,一種活剛剛幹慣,又得趕去另幹一種活,然後再換一種,又換一種,搞得他暈頭轉向。開頭兩個星期,總是這麽樣幹著,因此,他簡直不知道,從這一分鍾到下一分鍾該做些什麽,因為給他的指示微乎其微。倒不是說他如此斤斤計較。要不是那黑人溫蓋特說過給他一個固定活,他還是脫不掉老脾氣,什麽也不存指望。話又說回來,這倒正好說明他們從來不守信用,講了話就是不算數。所以嘛……還不是狗屁!


    當然囉,沒有人,就是沒有人,跟他談起過流水線的速度。那是他自己琢磨出來的——來得可不容易啊。


    第一天上工,羅利乍一看到汽車最後一道工序的流水線,隻覺得流水線好象蝸牛爬似的出喪隊伍,一時一時往前挨過去。他一早就到廠裏,跟日班工人一起上工。這個場所麵積之大,從汽車、公共汽車、其他各種各樣隨你叫什麽名字的車子裏湧進來的人群之多,首先就把他給嚇住了;還有,除他以外,看樣子個個人都知道往哪兒去——全都急得什麽似的——也知道去幹什麽。不過,他還是找到了該去報到的地方,從那裏又被打發到一座鋼鐵屋頂的偌大廠房裏,他沒想到廠房裏有那麽幹淨,就是鬧得厲害。啊喲喲;那個鬧聲嗬!四麵八方都是鬧聲,聽起來象是一百個搖擺舞樂隊在伴著拙劣舞步演奏呢。


    不管怎麽樣,汽車流水線婉蜒曲折地穿過廠房,望不見頭尾。看樣子,男男女女(有三兩個女人跟男人在一起幹活),不管在一輛汽車上碰巧分到什麽活,仿佛都有寬裕時間可以幹完,歇上一陣鼓的工夫,再動手去幹第二輛汽車。用不著出大汗!對一個不止滿臉傲氣的無情虎漢子來說,倒是輕鬆活兒!


    不到一小時,跟成千上萬前輩一樣,羅利也學乖了。


    他一到,人家就把他交給一個領班,領班隻是說一句:“幾號?”領班是個白人,年紀很輕,可是已經禿頂,一副中年人的愁容,手裏掂著一支鉛筆,看到羅利在猶豫,頓時發火說:“社會保險證嘛!”


    羅利終於掏出人事處職員交給他的一張卡片。上麵寫著號碼。領班知道還有不知多少事得馬上去做,不耐煩地把號碼抄了下來。


    他指了指最後四個數字:6469。“你往後就叫這個,”領班大聲說道;流水線早已開動,喧鬧聲吵得可叫人聽不清說話。“所以別把那個號碼給忘了。”


    羅利咧嘴笑了笑,他忍不住想說一句:這跟牢房裏倒是一個樣。可是他沒說出口,領班已經做了個手勢,叫他跟著走,隨後帶他到了一個工段上。


    隻見一輛部分裝好的汽車正慢慢移動過去,油漆鮮豔的車身閃閃發光。好漂亮的車子!盡管羅利生就滿不在乎的脾氣,但是也覺得興致勃勃了。


    領班在他耳邊吼叫:“你把底盤和車箱上的三顆螺釘裝上去。這兒,這兒,還有這兒。螺釘在那邊那個箱子裏。用這柄電動扳鉗。”他把扳鉗塞進羅利的手裏。“懂了嗎?”


    羅利可說不上是不是弄懂了。領班拍拍另一個工人的肩頭。“做給這個新手看看。他要在這兒接班。我要調你到前懸掛係統那裏去。趕快。”領班走開了,一副模樣仍然比年齡顯得老。


    “看著我,老弟!”那個工人抓起一把螺釘,衝進一輛汽車的門,手裏拿著一柄電動扳鉗,電線拖在後麵。正當羅利還在張望,想看看那人在幹些什麽,那人卻猛一下從後麵鑽了出來。他跟羅利撞了個滿懷。“看著,老弟!”


    他繞到汽車後麵,衝進車箱,手裏抓著另外兩顆螺釘,仍然隨身帶著扳鉗。


    他回過頭來嚷道:“搞明白了嗎?”那個工人在另外一輛汽車上又幹了一次,隨後,一見領班重新發出的信號,頓時說了句“全看你的啦,老弟”,轉眼就不見影蹤了。


    盡管耳邊一片鬧聲,眼前也看得見幾十個人,可是羅利一生中從來也沒感到這麽孤單過。


    “你!嗨!動手幹啊!”領班在流水線的另一邊揮著兩條胳臂,大聲嚷嚷。


    剛才那個工人安裝過螺釘的那輛汽車早已過去。流水線明明移動得很慢,但是說也奇怪,另一輛汽車卻已經出現在麵前。隻有羅利一個人安裝螺釘了。他抓起兩顆螺釘,跳進車裏。摸索著應該裝上螺釘的窟窿眼,找到了一個,一看,原來把扳鉗給忘了。他回去找來。再跳進車裏,不料沉甸甸的扳鉗掉在手上,指節擦著鋼地板,把皮都給磨破了。他好不容易才動手擰上那一顆螺釘;他還沒能擰好,還沒能裝上另外一顆螺釘,汽車一往前移動,就把扳鉗的電線拉緊了。扳鉗再也夠不著啦。羅利就把第二顆螺釘留在地板上,走出了車。


    跟著又過來了一輛汽車,他總算把兩顆螺釘都裝在這輛車上了,一擰也擰緊了,隻是說不上裝得好不好。隨後過來的一輛汽車,他幹得比較利落些;再接下來的一輛汽車,也是這樣。他逐漸懂得使扳鉗的竅門,雖說他覺得扳鉗很沉。他渾身流著大汗,手上的皮又給擦破了。


    一連過去了五輛汽車,他才記起應該在車箱上安裝的那第三顆螺釘。


    羅利吃了一慌,向四下看了看。總算沒人注意到。


    在鄰近各工位上,流水線的左右兩邊,都有兩個人在安裝車輪。他們專心幹著自己的活,誰也沒對羅利看一眼。他向其中一個招呼說:“嗨!有幾顆螺釘我漏裝了。”


    那工人頭也沒抬,大聲答道:“別擱在心上!幹下一輛車。流水線後段的檢修工會把那幾顆裝上去的。”他抬了一下頭,放聲笑了。“也許會裝上的。”


    羅利動手把那第三顆螺釘穿過每一輛汽車的車箱,裝到底盤上。他不能不加快步子。整個身體也需要鑽到車廂裏,第二次身子一鑽出來,腦袋不巧撞在車頂蓋上。這一下可撞得他差點昏過去,他巴不得休息一會,可是,下一輛車又過來了,他隻好迷迷糊糊幹下去。


    他逐漸明白:第一,流水線的速度比表麵看來要快;第二,流水線的無情比速度更加逼人。流水線一直在轉過來,轉過來,轉過來,不中止,不讓步,任憑人家手忙腳亂,任憑人家討饒求情,都無動於衷。活象一股潮水滾滾而來,什麽也阻擋不了,除了半小時的午休,除了下班,除了怠工。


    上工的第二天,羅利成了個怠工的。


    到那時候,他已經換過好幾個工位,先是裝底盤的螺釘,再是做電線結頭,接著又去裝方向盤支柱,後來又是安擋泥板。頭天他聽到有人說當時缺少工人;這才發生了恐慌——每逢星期一,往往是這樣。星期二,羅利覺得幹固定活的人多了,可是,輪到別人換班了,或者休息了,領班還是派羅利去填補臨時的空缺。因此,什麽活都不大有時間學好,每到一個新的工位上,等他把新的活學會做好,好幾輛汽車已經過去了。在通常情況下,碰到領班在旁邊,注意到了,那麽,做壞的活就會給抓住;換做別的時候,那就幹脆順著流水線移動過去。難得也有這樣的情況,領班雖然看到什麽活做錯了,也不理不管。


    這麽樣一一幹下去,羅利·奈特越來越疲勞了。


    上一天,工作結束時,他那虛弱的身子到處都痠痛。一雙手疼得厲害;還有好些個地方,有的皮膚發了青,有的破裂了。那天夜裏,他睡得好香,幾年來都還沒有過呢,第二天早晨,僅僅是因為倫納德·溫蓋特留下的那隻便宜鬧鍾鬧個不停,他才醒過來。羅利一麵弄不懂為什麽要爬起來,一麵卻又爬起來。隔了幾分鍾,他對著一隻破搪瓷臉盆上頭那麵拆裂的鏡子自言自語。“你這個可愛的傻虎漢子,你這個吸毒鬼,爬回床上,打你的呼嚕去吧。


    說不定你還存心當白人的黑奴才咧。“他一臉不屑地朝自己瞅了一眼,可是並沒有回到床上去。反而又到廠裏去上工了。


    午飯後不久,他困了。在前一個小時裏,他接二連三打著嗬欠。


    一個梳非洲人發式的年輕黑人工人,對他說:“老兄,你站著睡覺呐。”


    他們兩個人都是派定安裝發動機的,幹的活就是把發動機往下擱到底盤上,再扣緊。


    羅利做了個鬼臉。“那些個車子一直在過來嘛。從來也沒見過那麽多的。”


    “你需要休息一下,老兄。就象這條臭流水線停止時的那種休息。”


    “我看,永遠也停不了。”


    他們從頭頂上把一台笨重的發動機放進又一輛汽車的前車廂裏,將傳動軸安在變速箱的延伸部分,好象把一列火車結起來似的,隨後讓發動機從懸掛係統上放下來。那頭流水線上,有人會用螺釘把發動機擰正位置。


    那個梳非洲人發式的工人,把腦袋湊近羅利的腦袋。“你要這兒這條流水線停止不動嗎?我說的是正經話,老兄。”


    “哦,對,對。”羅利寧願閉上眼睛,也不想跟人胡謅一通。


    “可不是開玩笑。瞧這個。”那工人不讓附近其他人看到,偷偷伸開一直捏緊的拳頭。他手掌心裏有一顆烏黑的四吋鋼螺釘。“嗨,拿去!”


    “拿來幹什麽?”


    “照我的話做。把它撂在那邊!”他指了指靠近他們腳邊的混凝土地上的一條凹槽。那裏頭安著流水線的鏈條傳動,是條無窮無盡的皮帶,活象其大無比的自行車鏈條。鏈條傳動順著整條流水線來回打轉,推著部分裝好的汽車沿著流水線不快不慢地——往前進。在好幾處,沉到地下,又通過上麵特別加上去的地板升了起來,穿過油漆間、檢驗室;或者僅僅改個方向。每逢升降,那蠕蠕移動著的鏈條碰在輪齒扣合點上錚錚的響。


    管他媽的,羅利心想。隻要能混過時間,能使這一天快點結束就好——哪怕白幹一場,也不打緊。他把螺釘撂進了鏈條傳動。


    什麽事也沒有發生,隻見螺釘順著流水線往前移動;不到一分鍾,就消失不見了。隻有在這個時候,他才發覺一個個腦袋在他周圍抬起來,一張張臉,大多是黑的,在呲牙咧嘴地衝著他的臉笑。他莫名其妙,隻覺得別人在眼巴巴等著什麽。等什麽啊?


    流水線停止了。沒有一點先兆,沒有突如其來的一點聲響或震動,刹時間就停止了。這一變化很不顯眼,因此,有些專心幹活的人,隔了幾秒鍾,才發覺他們麵前的流水線已經靜止,不再往前移動了。


    大概有十秒鍾工夫,四下裏一片靜寂。在這片刻,羅利周圍的工人呲牙咧嘴地笑得比剛才更歡了。


    接著是一片騷亂。警鈴嘀鈴鈴響了。告急聲從前麵流水線上哇啦啦傳過來。沒隔一會,廠裏深處什麽地方輕輕響起了嗚嗚的警報汽笛聲,轉眼間越來越響了,越傳越近了。


    那些老手,剛才都暗中望著羅利和那個梳非洲人發式的工人交頭接耳,他們知道出了什麽事故。


    離開羅利·奈特的工位,最近的一個鏈條傳動輪齒扣合點,是在前麵流水線的一百碼地方。他撂進一節鏈條中的螺釘,沒到這扣合點前,一直轉啊轉的,沒出什麽事故。可是,一到輪齒那裏,螺釘就在輪齒和鏈條之間軋住了,非得有一樣讓路不可。鏈環就此折斷。鏈條傳動分裂了。流水線停止了。


    刹時間,七百個工人完全閑下來,他們等著流水線重新開動,但是,他們那按照工會會員級別拿的工資,卻還是照發無誤。


    嘀嗒嘀嗒幾下,又過去了幾秒鍾。警報汽笛聲越來越近,越來越響,傳得才快呢。在流水線旁邊的一條寬闊過道上,那些站著的人——管理員、保管員、聯絡員和其他人員,都急急忙忙走光了。其他廠車——鏟車、載貨車、經理車,全靠了邊,停住了。隻見一輛黃卡車,閃爍著紅彤彤警標,在廠房裏打了個急轉彎,一下子出現了。這是個搶修組,一組三個人,帶著修理工具和焊接設備。一個在開車,一隻腳抵著地板;另外兩個吊在車上,靠著後麵的焊接筒撐住身子。在前麵流水線上,有個領班高舉著雙手,做手勢指出那出事的地點。卡車掠過羅利·奈特的工位——黃啊紅的汙糟糟一團,警報器發出了最強音。車速放慢了,隨後就刹停了。搶修人員匆匆忙忙跳下了車。


    不論在哪家汽車裝配廠裏,流水線不在預定計劃中停止運行,就是件緊急事故,僅次於失火而已。流水線上每一分鍾的生產損失,相當於每一分鍾工資、管理費、工廠開支的損失,其中沒一項是彌補得了的。換個方式來表達的話,那就是,在流水線運行時,大概每五十秒鍾生產一輛汽車。要是不按計劃停止運行,那麽同樣一點時間就等於一輛新車全部成本的損失。


    因此,先要恢複流水線運行,事後再來追究事故。


    搶修人員應付這類意外事故素來有經驗,一看就知道該怎麽樣著手。他們找到鏈條傳動的折斷處,把分裂的幾段收拾攏來。切下斷了的鏈環,另外焊上新的。卡車簡直還沒停下,乙炔吹管就冒火花了。活幹得飛快。必要的話,修理人員先臨時湊合一下,讓流水線重新開動。等以後換班了,或者午休了,生產暫停時,再來檢查修過的地方,再來搞得牢固些。


    有一個修理人員做手勢招呼了一個領班——弗蘭克·帕克蘭德。他可用電話跟最近的一個控製處取得聯係。“開動!”這句話傳了過去。原來被斷路器截斷的電流,重新暢通了。鏈條傳動錚錚錚轉過輪齒,這一回平平穩穩了。流水線重新開動了。七百個職工,對這次小休大多感激不已,現在全都重新工作了。


    從流水線停止到重新開動,曆時四分五十五秒。這樣無異損失了五輛半汽車,也就是六千餘元。


    羅利·奈特這會兒雖然恐慌,卻也說不上到底出了什麽事情。


    他一下子就弄明白了。


    那個大骨架、寬肩膀的領班弗蘭克·帕克蘭德,沿著流水線大踏步走回來,緊繃著臉。手裏拿著一顆扭彎的四吋螺釘,這是一個修理人員交給他的。


    他站住了,舉起那顆軋壞的螺釘,查問起來。“這是從這一段裏來的;隻能是這樣。就在這兒什麽地方,兩節輪齒中間。誰幹的?誰看見來的?”


    大家都搖搖頭。弗蘭克·帕克蘭德往前走去,把這幾句話又問了一遍。


    他一走到安裝發動機這一夥人跟前,那個梳非洲人發式的年輕工人笑得直不起腰來。他簡直連話也說不出,隻是指指羅利·奈特。“就是他啊,頭頭!見他幹來的。”在鄰近工位上的另外一些人,也跟著他一起笑。


    雖然羅利成了靶子,可他出於本能,一下就看出這裏頭也沒有什麽惡意。


    無非是個玩笑,是個消遣,是個遂著性子幹的惡作劇罷了。誰管它什麽後果呢?再說,流水線隻不過停了幾分鍾。羅利不知不覺也咧嘴笑了,後來一見帕克蘭德的眼色,頓時僵住了。


    領班瞪大了眼睛。“是你幹的?是你把這螺釘放進去的?”


    羅利的臉色叫他露了底。突如其來的恐懼,再加上疲勞,讓眼睛都發白了。這一回,臉上那分傲氣無影無蹤了。


    帕克蘭德吩咐道:“出來!”


    羅利·奈特從流水線上他的工位那裏走出來。領班做了個手勢,叫一個替工接替上去。


    “幾號?”


    羅利把頭天知道的那個社會保險證號碼複述一遍。帕克蘭德又問了他的姓名,還寫下來,臉依然繃得緊緊的。


    “你是新來的,是不是?”


    “嗯。”見鬼!——老是這一套。提問題,說廢話,沒個完。哪怕白人鬼子踢了你的屁股,他也會講些狗屁來解解你的痛。


    “你搞的是怠工。你知道後果嗎?”


    羅利聳聳肩。什麽叫“怠工”,他一點不知道,不過也不愛聽這兩個字眼。他象幾星期前那樣聽天由命,心想飯碗準砸了。現在隻是納悶:他們還能再罵他什麽?看這臭白佬冒火的樣子,他隻要有辦法,就會找麻煩。


    有人在帕克蘭德背後說了一句:“弗蘭克——紮勒斯基先生來啦。”


    領班轉過身。他望著那身材矮胖的副廠長走近來。


    “怎麽回事,弗蘭克?”


    “這個,馬特。”帕克蘭德舉起那顆軋彎的螺釘。


    “故意的?”


    “我正在調查。”他的口氣是:讓我接著我的辦法幹!


    “好吧。”紮勒斯基沉著地朝羅利·奈特渾身上下打量了一番。“不過,如果這是怠工的話,那我們就給處分。工會會支持我們的;這你也知道。寫份報告給我,弗蘭克。”他點點頭,往前走了。


    弗蘭克·帕克蘭德可說不上,自己為什麽沒揭發站在麵前這個人是個怠工的。他本來可以這樣做,而且馬上把他開除;不會引起什麽麻煩的。可是轉念一想,這一切仿佛太輕易了。這個半饑不飽的小個子看來不象是個壞蛋,倒象個冤鬼。再說,懂訣竅的老手也不會那樣經不起一擊的。


    他拿出了那顆作案的螺釘。“當時你知道這會造成什麽後果嗎?”


    羅利抬頭望望帕克蘭德,他高高聳立在麵前。換做平時,羅利準會狠狠回瞪他一眼,可是眼下累得連這樣做也沒勁了。他搖搖頭。


    “現在你知道了。”


    回想起剛才的叫嚷、吵鬧、警笛、閃光,羅利禁不住咧嘴笑了。“嗯,老兄!”


    “有沒有人叫你這樣幹來的?”


    他隻覺得一張張臉在流水線上瞅著,不再笑了。


    領班問道:“那麽,是誰呀?”


    羅利一聲不吭。


    “是不是告發你的那個人?”


    那梳非洲人發式的工人,正彎著腰,在安另一台發動機。


    羅利搖搖頭。假定眼前是個機會,有些債就好還清啦。但是,不是那樣子來還清債的。


    “好吧,”帕克蘭德說。“我不知道為什麽要這樣做,不過我總認為你傻得上了當,雖說我現在或許就是個傻瓜蛋。”領班眼睛一瞪,怨隻怨自己讓了步。“剛才出的事,就算是意外事故列入檔案。但是,你受到監視了;記住這一點。”他又粗聲厲氣補充了一句:“回去幹活!”


    羅利萬萬沒想到,自己給儀器板下麵安裝襯墊,竟然能一直幹到下班。


    不過,他也知道情況不可能永遠如此。第二天,他成了工人弟兄打量的對象和取笑的目標。起初,隻是隨便開個玩笑,試探一下,可是他明白,如果大家逐漸認為羅利·奈特是個可作弄、好嚇唬的軟蛋,那麽玩笑就會越開越凶,凶得多。有人要是倒足了黴,或者蠢得撈到了那麽樣一個名聲,那就會活受罪啦,甚至還會出危險,因為流水線上工作單調,不管是什麽,哪怕是殘忍不堪的,隻要好作個消遣的,大家也都求之不得。


    他就業後的第四天,在午休時,食堂裏照例亂哄哄的,幾百個人從各自的工位上衝進來,目的是為了排隊,但等飯菜拿到手,頓時狼吞虎咽地趕緊吃完,去上廁所,如果想要把肮髒油膩洗掉,那就洗一下(吃飯前洗手根本不行),隨後趕回去幹活——一切都要在三十分鍾裏辦完。在食堂人群中,羅利隻見那個梳非洲人發式的工人身邊圍著一群人在大笑,在瞅著他想看熱鬧。隔了幾分鍾,羅利拿到了飯菜,人家卻朝著他推啊搡的,把他買來的飯菜統統碰落在地上,一下子全都給踩掉了——看樣子也是個意外事故,盡管羅利不是那麽個糊塗蟲。那一天,他沒有吃飯;時間再也來不及了。


    在推推搡搡那會兒,他聽到卡嚓一響,隻見一把彈簧小刀一閃。羅利不由得猜疑,下一回推搡得可能還要凶,彈簧小刀還會用來刺他一下,甚至還會發生更糟的事。他馬上理解到,這種做法太不合理,太不公道。一家雇有幾千名工人的製造廠,好比深山野林,有的是深山野林的無法無天勾當,他隻有抓時機站穩腳才行。


    羅利明知時機對他不利,但還是等待著。他心裏有數,機會總會來到。


    果然來了。


    星期五,一周中最後一個工作日,他又被分配去把發動機放到底盤上。


    羅利跟一個年老的發動機安裝工在一組,鄰近那些工位上的工人中,有一個就是那梳非洲人發式的工人。


    “啊喲喲,我真有點兒汗毛直豎咧,”午休快要結束,流水線即將重新開動時,羅利走到他們跟前,那個梳非洲人發式的工人對他說道。“你今天要給我們大家一次特別休息嗎?”旁邊的人都哄一下笑了起來,他就往羅利的肩上打了一巴掌。另外還有個人從另一邊拍了羅利一下。這兩下可能都是和和氣氣的,可是砰砰落在羅利虛弱的身上,偏偏打得他搖搖晃晃,站立不穩了。


    他千方百計在盼啊等的機會,隔一小時後出現了。自從重新回到了那夥人身邊,羅利·奈特一麵幹著自己的活,一麵卻時刻留意別人的動作和位置,雖然這總是老一套,但是有時也有點變化。


    每一台安裝的發動機,都是用鏈條和滑輪從頭頂上放下來的,由上、止、下這三個電鈕控製著轉動和卸落。工位上頭不高不低吊著一根粗大的電纜,三個電鈕就裝在這上麵。通常都是那個發動機安裝工按電鈕的,不過羅利也已經學會開關了。


    還有第三個人——這一回,正是那個梳非洲人發式的工人——在兩個工位之間走動,根據需要,協助其他兩個人。雖然這個安裝小組幹得很快,但是都小心謹慎地把每台發動機慢慢對正位置,位置快要擺正時,每個人都看準自己的雙手已經移開了,才把發動機最後放下來。每當一台發動機快要放下來,位置也快對正了,燃料管和真空管卻跟底盤的前懸掛係統糾結起來了。


    這種故障是暫時的,也不是經常發生的;每逢出現這種情況,那個梳非洲人發式的工人就要過來,手伸到發動機底下,去把糾結起來的管子挪開。現在他就是這樣做了。其餘兩個人——羅利和發動機安裝工的手,都已經穩穩當當挪開了。羅利一邊留神注意,選擇時機,一邊打橫裏稍稍移過幾步,隨隨便便把手伸上去,隨後手一按,撳著下那個電鈕。一刹時,響起了“咚”的好沉一聲,在四下裏回蕩不已,好象宣告半噸重的發動機和變速箱已經紮紮實實地落在底下的座架上了。羅利鬆開電鈕,跟剛才那樣子,一下溜開了。


    一眨眼工夫,那個梳非洲人發式的工人一聲不吭,簡直信不了自己的眼睛,直瞪瞪望著自己的一隻手,在發動機底座下麵,手指都已經不見了。轉眼間,他發出了一聲尖叫,一聲聲又痛苦又恐怖的狂號,號個不停,穿透四下裏其他一切聲音,響得那些在五十碼開外幹活的人也都抬起頭來,不安地伸長脖子,想看看到底出了什麽事。這一聲聲尖叫好象鬼哭神號,叫個沒完,這時就有人按了按警鈴電鈕,讓流水線停止運行,另一個人按了按上那個開關,讓整台發動機往上升起。發動機一舉起來,一聲聲的尖叫頓時成了痛徹心肺的慘號,站得最近的那些人都毛骨悚然,看著那壓扁砸爛的一團血肉骨頭,幾秒鍾前本來還都是些指頭呢。那受傷的工人雙膝一屈,兩個人就去架住他,他身子一挺,一張臉刹時變了相,眼淚直淌到嘴上,嘴裏斷斷續續吐出了野獸般的哼哼聲。第三個工人,臉色灰白,伸出手去,盡可能撥掉那隻血肉模糊的手,隻是人站得遠遠的。但等軋剩的手清除幹淨,流水線就重新開動了。


    受傷工人躺在一副擔架上抬走了,嗎啡一發作,他的一聲聲尖叫漸漸減少了。當時,從廠醫務室把護士急急忙忙叫來,嗎啡就是她打的。她把手臨時包紮了一下,挨著擔架,陪送到等在門外的救護車上,她一路走著,白製服上都濺到了血。工人中間沒一個人向羅利看一眼。隔幾分鍾後,在工休時,領班弗蘭克·帕克蘭德和一個工廠安全人員,盤問了最靠近出事地點的那些人。一個工會幹事也到了場。廠方人員查問:究竟出了什麽事?看來好象沒一個人知道。可能知情的那些人,聲稱事故發生的當兒,他們正看著別處。


    “那可講不過去,”帕克蘭德說。他狠狠盯著羅利·奈特。“總有人看見來的?”安全人員問:“誰按開關的?”沒有人回答。隻是不自然地搓著腳,眼睛轉過一邊去。“總有人幹的,”弗蘭克·帕克蘭德說。“是誰?”還是寂靜無聲。於是發動機安裝工開口了。看上去他比以前模樣老了些,頭發也白了些,因為一直流著汗,短頭發濕濡濡地貼在黑腦瓜上。“大概是我吧。想來是我按了那電鈕,讓它落下來的。”他又嘟嘟囔囔補充了一句:“還以為上麵沒有什麽了,那家夥的兩隻手都已經出來了。”


    “你有把握?還是你在包庇?”帕克蘭德的兩隻眼睛又回到羅利·奈特的身上,細細打量。


    “我有把握。”發動機安裝工的語氣更堅定了。他抬起頭;跟領班打了個照麵。“是個意外事故。我真難過。”


    “你應當難過,”安全人員說。“你把人家的一隻手搞掉了。再看看那個吧!”他指指一塊牌子,上麵寫著:本廠開工1,897,560工時全無事故“這下子,我們的紀錄可退到零了,”安全人員痛心地說。他給人留下個強烈的印象:這才是事關重大的問題。


    由於發動機安裝工一口咬定那幾句話,緊張氣氛已經消了幾分。


    有人問:“會出什麽事?”


    “那是件意外事故,所以不加處分,”工會幹事說。他跟帕克蘭德和安全人員說話了。“不過,這個工位上有不安全的情況。要不改正,我們就把大家都拉跑。”


    “別急嘛,”帕克蘭德告誡他說。“還沒人提出過證據呢。”


    “連早晨下床都不安全呢,”安全人員頂了一句。“要是你閉了眼睛下床的話。”這三人一麵繼續議論,一麵走開了。臨走時,安全人員又對發動機安裝工惡狠狠瞪了一眼。


    不大一會,被盤問過的那些人都回去幹活了,有一個新手接替了那個不在場工人的工作,他總是戰戰兢兢留神自己的雙手。


    從此以後,雖然什麽話也沒說過,可是其他工人卻不再跟羅利·奈特搗蛋了。他知道為什麽。當時在近旁的那些人,盡管嘴上不承認,但是心裏都明白出了什麽事。如今他這人就以不好惹出名了。當初羅利看到給他吃過苦頭的那個人的砸爛的血手,開頭也驚嚇,噁心。不過,擔架一抬走,此時此地的慘狀也就消失了,再說,羅利天生什麽事都丟得開,所以到下一個工作日——中間隔了個周末——他就理所當然地認為那件事已成明日黃花,如此而已。他倒不怕報複。他心裏明白,不管有沒有深山野林的弱肉強食這條道理,一定的人情道理也總是在他的一邊,這一點旁人也都知道,就連保護他的那個發動機安裝工也知道。


    這個事故還引起其他一些餘波。


    如果有人引起了大家注意,這人的一些情況總會四下流傳,就這樣,羅利坐過牢的消息不脛而走了。但是這並沒有害得他狼狽不堪,他發覺這反而使他多少成了個民間英雄,至少在年輕工人眼裏,他是個英雄好漢。


    “聽說你出過風頭,”內城來的一個十九歲小夥子對他說。


    “想來你叫那夥白種臭豬受足了罪,才給他們抓住來的,呃?”


    另一個小青年問:“你帶家夥嗎?”


    羅利知道廠裏有許多工人隨時隨地都帶著槍,據說這是用來對付廁所裏或者停車場上常有的那種行凶搶劫的,盡管如此,羅利還是不帶槍,因為他明白,如果在他身上一旦發現武器,憑著過去犯案的經曆,他就會判處嚴刑。


    不過當時他隻是含糊其詞地回答了一句:“別來惹我,小夥子。”於是不久又多了個謠言,說什麽那小個子奈特總是隨身帶著武器。這樣,在年輕激進分子當中,他受到尊敬,就又多了一層理由。


    有一個年輕激進分子問他:“嗨,你要來支大麻煙嗎?”


    他接受了。過不久,他雖不象有些人那樣在流水線上經常抽大麻,但也抽了;他慢慢懂得,抽了大麻,一天日子就過得快些,工作的單調也比較容易忍受些。大約也是在這時候,他開始賭號碼了。


    後來,當他頭腦冷靜下來,再多想想,他不由認識到,正是毒品和號碼把他引進了廠裏又複雜又危險的犯罪深淵。


    乍一看,號碼賭仿佛沒什麽害處。


    羅利也知道,照底特律人看來,號碼賭好比呼吸一樣自然,尤其在汽車廠裏,這個看法更是普遍。雖然這種賭博是黑手黨1一手控製的,明明是騙局,勝負是一與千之比,可是每天還是不知吸引了多少人來打賭,賭注少則五分錢,多則一百元,偶爾還要多些。一塊錢,是廠裏最最普通的日常賭注,也是羅利下的賭注。


    1黑手黨是美籍意大利人的地下黑勢力集團,以販毒、賣酒、開賭場、設妓院等手段牟取暴利。


    不過,無論賭注多少,凡是打賭的總是選上三個數字,任何三個,一心希望這是當天中彩的一組號碼。萬一猜中了,那就一賠五百,但是,有些打賭的隻賭一個號碼,不賭三個,這樣,賠的錢也少些。


    在底特律,凡是賭號碼的,仿佛誰也不在乎,賭場是從錢押得最少的幾組號碼裏選出中彩號碼的。隻有在附近的龐提阿克市,中彩號碼才是根據賽車的結果,而且還把彩金分法公布出來,至少在這方麵,那種賭博總算不是弄虛作假的。


    聯邦調查局、底特律警察局和其他機關,總是定時按期把搜抄所謂“底特律號碼場”大事宣傳。空前大抓賭,或者美國史上最大一次抓賭,往往是《底特律新聞報》和《自由新聞》的大標題,但是,第二天,也不好好搜查,賭號碼又象往常一樣方便了。


    羅利做工的日子越長久,對廠裏搞號碼賭的辦法就知道得越清楚。收賭注的許多人中,也有清潔工;在他們的鉛桶裏,幾塊幹抹布下麵,藏著收來的現款,還放著寫號碼人用的那老的一種黃紙條。一到截止日期——通常在汽車開賽時,紙條和現款都從廠裏偷偷送到鬧市區。


    羅利聽說,工會幹事是裝配廠的號碼監督人;憑他平時的職務,他可以在廠裏到處活動而不致引起注意。事情也明擺著,賭號碼是大多數工人共有的日常嗜好,其中包括管理員、辦公室人員和幾個廠長。向羅利提供消息的人,跟他打包票,這裏頭也有廠長。既然號碼賭這樣通行無阻地盛極一時,看來廠長之流參與其事也未始不可能。


    手指壓爛事故發生後,有兩次有人旁敲側擊地暗示羅利,要他一起積極搞號碼賭,也可能是要他參加廠裏的其他一種勾當。他知道,這種種勾當包括放高利貸、推銷毒品和非法兌換支票;此外,除了那些較輕的罪惡活動,還有常見的搶劫和行凶,以及有組織的結夥偷竊。


    羅利的犯案經曆,現在已經無人不知,這一來,在直接參加廠裏犯罪活動的黑幫分子中間,還有那些除了幹本份工作外也客串犯罪的人當中,他顯然是個當然成員。有一次,在小便處,一個身材魁偉、平常沉默寡言、人稱“大個子魯夫”的工人,站在羅利的旁邊,小聲對他說:“大夥說你幹得不錯,我可得告訴你,一個聰明小子,有的是門路,可以混得更好,收入大大超過這兒給笨伯的那點算不了什麽的甜頭。”他撒清了一泡尿,渾身舒泰,嗯了一聲。“有時候,我們用得著識時務的機靈鬼,不是動不動就嚇破膽的。”


    一見有人站到他們身邊來了,“大個子魯夫”就停住嘴,拉好褲襠拉鏈,轉過身子走了,還點了點頭,算是通知羅利多會兒他們兩人再談一談。但是,他們沒有談,因為羅利盡量避著再見麵。後來由另一個方麵第二次來接頭,他也沒有理會。之所以如此,理由是各種各樣的。他心裏還是始終想到,這樣做,大有可能判個長期徒刑,重進監獄;此外,他也覺得他的生活,目前這樣的生活,至少也跟以前任何時候一般好。吃飯是頭等大事。不管是不是給笨伯的甜頭,這也管保搞得到長久以來搞不到的東西,包括吃的喝的,什麽時候想抽就抽得到的一些大麻,還有那個小騷貨梅·盧,有朝一日他也許會對她厭倦,但是現在卻還沒有。她不是什麽稀世寶,不是什麽美人兒,何況他也知道,在他之前有過不少人,她常跟他們鬼混來的。不過她能吸引他。


    他光看她一眼,就按捺不住了………………………………尤其碰到梅·盧不是敷衍了事時,她就使出她熟悉的一套花招,害得他喘不過氣來。這一套羅利聽是聽說過的,可從來也沒有人用來對付過他。


    說實在的,就是為了這緣故,他才讓梅·盧去找了兩個房間同居,她布置房間那會兒,他也沒反對。她購買家具雜物沒花掉多少錢,隻是帶來幾份單據,叫羅利在上麵簽個字罷了。他看也不看,就漫不經心簽了字。後來家具來了,裏麵還有一架彩色電視機,跟酒吧間裏的一樣好。


    不過,從另一方麵來看,這一切的代價花得可不小——在裝配廠裏幹了好些個又長又累的工作日,名義上是一周五天,不過有時候是四天,有一個星期隻有三天。羅利,也象旁人一樣,如果度過一個周末,宿醉未醒,那麽星期一就不上班,如果想提早一天過周末,那麽星期五也不上班;但即使如此,下一個發薪日拿到的工錢還是夠他揮霍的。


    工作非但辛苦,而且始終單調,這使他想起一個工人弟兄早先勸過他的話:“你人到這兒來,腦子可要留在家裏。”


    可是……還有另外的一麵。


    盡管並非出於本意,盡管有一套根深蒂固的想法,就是小心防備,不上人家的當,不做臭白佬的走狗,可是羅利·奈特對他現在幹的活還是不由自主地漸漸有了興趣,慢慢養成了責任心。根本原因是他頭腦靈活,再加他有求知的本能,這在過去都沒機會發揮,現在卻在發揮作用了。另外還有個原因,如果有人指責的話,羅利總會矢口否認,那就是,他跟領班弗蘭克·帕克蘭德慢慢彼此敬重起來,就這樣關係密切了。


    出了那兩次事故,引起了帕克蘭德對羅利·奈特的注意。起初,他把羅利當冤家對頭。但是,對羅利仔細觀察了一番,敵意消失了,反而生了好感。


    在馬特·紮勒斯基的一次定期巡視流水線時,帕克蘭德對副廠長也流露了這個看法,“看到那小個子嗎?他剛到這兒頭一個星期,我還當他是個搗蛋鬼呢。現在他就跟我手下任何人一樣好。”


    紮勒斯基嘴裏嗯嗯應著,簡直聽也不聽。最近,在廠經理部門一級,好幾處新的火山爆發了,其中有個規定,就是要求增加生產,減低工廠開支,設法提高質量水平。雖然這三個目的基本上是各不相容的,但是最高經理部門堅持要做到,這樣硬性規定,就難為了馬特的十二指腸潰瘍——他身體內部的宿敵。潰瘍曾經好過一陣,如今又經常折磨他了。因此,馬特·紮勒斯基抽不出時間來關心個別人,要關心,也隻是關心統計表上的個別人,好象一團團不受重視的陸軍士兵那樣的個別人加在一起的統計數字。


    這一點,盡管紮勒斯基沒有一套大道理可以看得出來,即使看出來了,也沒有權力去改變製度,不過這正是北美汽車的質量一般都不及德國貨汽車的原因,在德國,工廠製度不是那麽嚴格,所以,工人都感到個人的存在,也都有技工的那種自尊心。


    其實弗蘭克·帕克蘭德倒是盡力而為的。


    正是這個帕克蘭德,他讓羅利結束了替工的身份,派他到了一個固定的流水線工位上。後來,帕克蘭德又把羅利在流水線上調來調去;可是,至少不象過去那樣一個鍾頭一個鍾頭變換工作,弄得他手足無措了。之所以調動,也是因為羅利越來越能對付比較困難、需要竅門的工種,帕克蘭德就是這樣對他說來的。


    在這個階段,羅利發現的人生真相,就是流水線上的活大多很辛苦,很難對付,但是也有幾件輕鬆活,安裝風窗就是其中一項。不過,幹這工種的工人,碰到有人看他們幹活,總要耍花招,埋頭做些多此一舉的額外動作,讓他們的任務也顯得很棘手似的。羅利雖然裝過風窗,但隻做了幾天,因為帕克蘭德又將他調回到流水線後段去幹一件難活——在車身裏麵爬來爬去、扭啊擺的安裝複雜的電線束。再後來,羅利又去搞一種“盲目操作”——這是最最棘手的一項工種,得朝摸得著看不見的地方裝上螺釘,再擰緊,這也是光憑著摸索幹出來的。


    就是在那一天,帕克蘭德對他說了心裏話:“這個製度不公正。凡是活兒幹得最好的、領班也信得過的,卻隻能撈到最糟心的活兒和起碼的待遇。傷腦筋的是,我現在需要有個人裝螺釘,這個人呢,我又拿得穩他會裝好,不磨洋工。”


    在弗蘭克·帕克蘭德來說,這不過隨便講講的話。但是,照羅利·奈特聽來,這倒是破天荒第一次表明一個掌大權的對他這麽個人放下了架子,批評了那個製度,跟他說了些真心話,說了些他辨得出是老實的話,而且也沒有說出狗屁來。


    結果發生了兩件事。第一件,羅利手藝逐漸進步了,由於飲食正常,體質增強了,他就此把摸得著看不見地方的每一隻螺釘都裝對頭了。第二件,他開始仔細觀察帕克蘭德。


    不久以後,雖然說不上景仰,羅利卻認為那領班倒不是個放狗屁的家夥,他待人公正,黑人也好,白人也好,都一視同仁;他也說話算數;對周圍的醜事惡行都確實遠而避之。羅利既說不出也想不起,這樣的人他一生遇到過幾個。


    後來,正象把人家捧到三十三天一樣,這個偶像就此跌得粉碎了。


    那一天,羅利又一次碰到人家來問他願不願意幫著搞廠裏的號碼賭。來接頭的是個精瘦、火爆、臉上有道傷疤的年輕黑人,“老爹”萊斯特,他是替倉庫發貨的,大家都知道他一麵幹活,一麵還替廠裏幾個號碼莊家和放債人跑腿。“老爹”的臉上之所以從上到下有那麽一道傷疤,據謠傳,是因為他欠債不還,就吃了一刀。現在他這個欠債的卻反過來成了個要債的啦。“老爹”剛把貨送到工位上,他探進身子,向羅利打包票說:“那幫家夥喜歡你。可是,他們認為你不喜歡他們,他們會不客氣的。”


    羅利無動於衷,對他說:“你這張油嘴可嚇不倒我。給我滾開!”


    幾星期前,羅利已經打定注意,隻賭號碼,不搞其他。


    “老爹”蘑菇說:“男子漢就得幹出點什麽來擺擺男子漢的威風,可你不是這樣。”好象事後想到似的,又添補一句說:“至少,近來不是這樣。”


    “見鬼,領班就在身邊,你怎麽認定我會在這兒搞號碼賭呢,”羅利頂了一句。這番話要說是他專門動過腦子才講出來的,還不如說是他想找些話來說說。


    這會兒隻見弗蘭克·帕克蘭德到了眼前。


    “老爹”一臉不屑,說:“操他媽!他可不找麻煩。他是拿好處的。”


    “你胡說。”


    “要是我來一下給你看看我並不是胡說,那麽你就算是入夥了?”


    羅利從幹著活的那輛車裏出來,朝流水線旁邊吐了口唾沫,再爬進下一輛車裏。他說不清什麽緣故,心裏的疑慮就是弄得他六神不安。他不改口說:“你的話不值一個子兒。你先來一下給我看看。”


    第二天,“老爹”照辦了。


    他借口送貨到羅利·奈特的工位來,拿出一隻沒封口的髒信封,稍稍打開信封蓋,正好讓羅利看到裏麵裝的是什麽———張黃紙條和兩張二十塊錢的鈔票。


    “好吧,朋友,”“老爹”說。“留神看著!”


    他走到了帕克蘭德閑著沒事幹時使用的那隻豎式小書桌前,把信封放在一個鎮紙下麵,再走到正在流水線後段的領班身邊,跟他講了幾句話。帕克蘭德點點頭。領班雖不怠慢,但外表上還是裝得並不著急,回到了書桌邊,拿起信封,朝封口張了一下,再塞進上衣暗袋裏。


    羅利趁幹活的間隙,小心注意來著,這下什麽都用不著解釋了。事情不能再清楚了,那筆錢是個賄賂,是個好處。


    在那後半天,羅利隻是馬馬虎虎幹活,有幾隻螺釘根本沒裝上,有幾隻沒擰緊。鬼才在乎呢!他搞不懂自己為什麽感到意外。難道不是什麽都發臭嗎?總是發臭呀。難道不是個個人都可以用各種方法收買的嗎?這些人;一切人。他記起了培訓班教導員,慫恿他在支票上背書,偷去了他的錢,還有其他受訓學員的錢。那教導員是一個;現在帕克蘭德又是一個,那麽羅利·奈特幹嗎要不一樣呢?


    那天夜裏,羅利對梅·盧說道:“你知道,這個鬼世界裏都是些什麽嗎,小寶貝?狗屁!在這整個茫茫世界裏,隻有狗屁罷了。”


    就在那個星期的後些日子裏,他替廠裏搞號碼賭的那幫人當起差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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