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老大已經回來了三個禮拜,過完了春節,她和兩個孩子就將返回屬於他們自己的家。


    老大回北京的這些日子,家裏的冰箱永遠裝滿食物,李春天從外邊回來時常看見老大母子三人圍在茶幾或是餐桌邊爭搶實物的壯觀一幕,有時候李春天忍不住搖著頭揶揄老大:“唉,就算是豬也懂得先讓小豬吃飽吧!”“唉,我在培養小豬的生活能力好不好!”老大從來都是這副無辜又不服氣的嘴臉,每當這時,李媽媽總會豪邁的從錢包往外掏錢甩在**麵前,“去,再買點吃的回來。”看也不看她一眼,“媽,您打發我去跑腿兒不要緊,能不能看著我說話,我也有尊嚴!”她說完之後卻沒人理,隻得堵著心中一口氣抓起鈔票去超市采購。最受不了的就是老大總是在她打開門的那一瞬間嘟囔出一句:“哼,尊嚴,尊嚴值多少錢!”然後肆無忌憚的大笑……有的時候,李春天會感到氣惱萬分;大多數時候,她內心會升騰起一陣融融暖意,這樣的一家人真是好。所以,有時候李春天忍不住想,一輩子不結婚,守著這樣的一家人直到地老天荒。


    從前,李春天總是怕死,她害怕自己忽然死了看不見父母和老大,看不見所有她親近的朋友,並且為此感到深深恐怖;而今,李春天仍然怕死,她害怕自己忽然死了她的父母和老大將再也見不到她,他們該如何成活?唉,人越成長就越感到壓力,關於生活和生死,逐漸發覺生命不再完全屬於自己。


    有一天深夜李春天從夢中驚醒。她夢見聖潔,那個小尖臉兒的美麗女子。那夢境真實的觸目驚心:無邊無際的曠野中,李春天佇立風中,想起她蒼白的情感經曆,忍不住放聲大哭。怎麽能不哭?她甚至沒有一次像樣的情感經曆,甚至沒有品嚐過被人拋棄的滋味,至多,算是暗戀……失敗的暗戀。聖潔咯咯咯地笑著走近她,眼睛裏閃爍著幸災樂禍的狡黠的光輝。


    “哭什麽?”她問。


    “你說呢!”李春天回答。


    “有什麽大不了的?都是小情小愛!”她語氣輕蔑。


    李春天不服氣,“嘁,小情小愛又怎麽樣?你的愛情倒是蕩氣回腸,你得到了什麽,你連自己都失去了。”


    “瞎說!我和我的愛情一樣永恒,天長地久,跟日月同輝。”


    “不是,你演電視劇呢吧!”李春天已經停止了哭泣,她忽然對聖潔充滿鄙視,一個連自己都不愛的人拿什麽來愛她的愛人。


    “我覺得你真蠢。”聖潔忽然嚴肅的走近李春天對她說,“你是我見過最蠢最沒前途的女的。”她說得篤定。


    “為什麽?”李春天迫切想知道答案。不知道為什麽,她總是害怕被人家說成很蠢,那多半是因為被人家說中了又不知該如何辯解。


    “哼,你總是踟躇在別人的生活,不能自拔,你沒有自我。”


    “那我怎麽辦?”


    “你要勇敢,舍生忘死……”


    “舍生忘死?像你一樣,一死萬事空,你把我當傻冒!”


    “李春天你真是個傻瓜,世界上的事根本是不墮不滅、無生無死,假使我死了,在某人心裏也永遠鮮活……”


    “放屁!蒙誰呢你!”


    “你真無知……”


    “滾!”


    “李春天殺人犯!”


    “什麽?”


    “李春天殺人犯!李春天殺人犯!李春天殺人犯……傻瓜!”


    …………李春天驚醒,大汗淋漓。她慢慢整理自己的思緒,漸漸發現責備她的不是聖潔,而是她自己——她從來沒有原諒自己。


    李春天多麽想可以活得輕鬆一點兒,可是……唉!


    春節報社會放假7天,但是作為年輕有為的副刊主任,李春天被安排值班四天。她依然感到高興,一年之中,也隻有這三天的時間,終於可以什麽都不想好好休息。關於那些都市當中尋死覓活的怨婦,見她們的鬼去吧,一個一個全是造謠犯!


    越臨近放假,李春天的心情越好。每天她都是吃過午飯就出門,先到超市和農貿市場去采購春節需要的各種用品,吃的,喝的,玩的,甚至給愛瑞克和凱文出去拜年時候穿的唐裝,李春天樂此不疲。而李思揚,每天晃來晃去不知忙些什麽,居然終日難覓蹤影,問她,她隻說跟舊同事敘舊。


    這一天在辦公室,劉青青突然喜笑顏開的闖了進來,李春天看到她,立刻習慣性緊張起來,警惕地盯著她。


    “**,你這是幹嘛!”李春天的神情讓她感到不悅,“我又不是瘟神。”


    李春天一時不知說些什麽,想起從前,劉青青和張一男一次次闖進她的辦公室來胡說八道,完全不顧她的尊嚴,李春天不禁一陣惱火。“有事快說,沒事趕緊走!”她忽然覺得跟他們沒什麽好客氣的。


    “德行吧!”劉青青白了她一眼。


    李春天下意識去看一邊的小沈,果然,小沈在低頭暗笑。


    “唉,我說,這是我辦公室,你文明點兒行不行!”


    “行,行,”劉青青並不惱怒,愈發和顏悅色,“猜我找你什麽事兒!”


    “……能不能嚴肅點兒!”李春天一邊說一邊翻著眼皮,麵對這樣的無賴,她連生氣的勇氣也沒有了,隻盼望她快點離開。


    “猜啊!”


    “你……發財了?”


    “不是。”


    “你……升職了?”


    “不是。”


    李春天忽然有種又被愚弄的感覺,生氣地說:“不猜了!”


    劉青青一笑,湊近李春天,在她耳朵邊兒上吹著熱氣一字一頓地說:“我、懷、孕、了。”


    李春天驚喜,定定看著劉青青,忘了說恭喜。


    “三個月!”劉青青無比自豪,自言自語地繼續說:“三個月了,我真粗心,三個月才想起來去做檢查,這回……不會離婚了。”


    “哈,”李春天忍不住笑出來,“傻瓜。”


    “哈哈,你說什麽我都不生氣,我以後再也不生氣也不鬧脾氣了,為了我孩子。”劉青青的表情就像撿了什麽寶貝,像個孩子。


    “呃……叫上張一男,明天中午,我請你們吃飯吧。”李春天無比真誠,對她來說,能夠抽出中午的寶貴時間請人吃飯,那麽難得——她要放棄睡覺的時間。


    劉青青白她一眼,“不用,我還沒告訴張一男,哼哼,我要給他一個驚喜。”她懷著憧憬,“你說,要做爸爸的心情是什麽心情?”


    李春天想了想,“興奮吧……我也不知道。”她已經完全拋掉了初見劉青青的焦慮和不安,沉浸在劉青青無邊的幸福當中,“沈光明,你說男的要做爸爸是什麽心情?”她抑製不住喜悅去向沈光明發問。


    沈光明一怔,繼而不好意思的笑笑,“成心難為我是不是?我連娶媳婦的經驗都沒有你上來就問我當爸爸什麽心情!”


    李春天和劉青青一齊笑起來,“也是,”李春天說,“這問題應該問‘姐夫’。”說完,她對沈光明意味深長的眨了眨眼,惹得沈光明一陣大笑。


    “**快來幫忙——”又一個熟悉的聲音。


    李春天、劉青青、沈光明三個人同時向門口看去,李思揚端著碩大的一盆臘梅花踢開了辦公室的門,身後跟著的是同樣端著一盆臘梅的張一男……李春天頓時覺得天旋地轉。她忙不迭跑過去,接過李思揚抱著的大花盆,彎腰放到地上,趁機壓低聲音質問她:“你怎麽回事!又跟張一男跑一塊兒去了!”


    “我們參加話劇團的聯誼會,從你樓底下路過,看見賣花的買了兩盆……”


    李思揚的話還沒說完,劉青青憤怒的聲音就已經炸響在耳邊:“張一男!你不是說去團裏報銷電話費嘛!”


    “啊,是啊……”張一男把花盆放地上,轉過身平靜地說到,“我沒打算去參加那個什麽狗屁聯誼會,這不是……不是碰巧在門口遇見老大了嘛,就一塊去了……”


    “碰巧?”劉青青諷刺地看著他,“碰的也太巧了吧你們!”她的眼光在張一男和李思揚之間流連,仿佛穿透他們的肉體深深窺見他們的靈魂……她渾身發抖,定定看著他們,“不要臉!”她聲嘶力竭喊到。


    其他部門的同事“呼啦”又一次圍住了副刊部的門口,李春天可憐兮兮地跑過去把門關死,她快哭出來了,作為報社最年輕的中層幹部,她卻總是用這樣的方式引起人們的關注,就算再厚臉皮的人也扛不住。


    “誤會,誤會。”她隔著門縫兒對著門外的同事們解釋。


    辦公室裏靜得可以聽見彼此的呼吸聲,沈光明似乎也意識到更大的衝突即將爆發,已經從椅子上站起身來,隨時準備著挺身而出。


    “唉——”李春天發出深長而又絕望的歎息,“我說,你們能不能……”


    “我先回去了。”李思揚仍舊保持著她的優雅,不慍不火,她轉過身走向門口,走了兩步又停下,也像李春天那樣發出一聲歎息,然後對著劉青青說:“別誤會……”


    “你別走!”劉青青厲聲喝到。


    李思揚隻得重新關上已經拉開一半的門,轉過身,看著劉青青。


    張一男走近劉青青,壓低聲音重複著之前的話:“真是碰上的。”


    “誰相信你的鬼話!”劉青青忽然哭起來,“這些年,你們倆明裏暗裏的眉來眼去,你們……你們……狗男女!”劉青青大口大口地喘著氣。


    李思揚和張一男對望了一眼,誰也沒有作聲。


    “說話呀!怎麽不說話!”劉青青仍是氣不過,似乎李思揚和張一男的沉默讓她更加憤怒,她開始一把鼻涕一把淚的數落張一男,“你忘了當年你是怎麽追我的?要不是你死皮賴臉的追我,我能跟你好麽?咱倆好了以後,你是怎麽跟我說李思揚的?你說……你說……”劉青青哽咽著,伸手抹了一把臉頰的淚,這個再平常不過的小動作,卻讓李春天觸目驚心——多麽像城市裏那些容顏不再、絕望無助、整天給她的情感版寫稿的中年婦女——所有的男人都背叛她們、所有的信仰都背叛她們、所有的夢想都背叛她們——於是她們成為造謠犯——無限誇大自己的痛苦,期臆著可以用眼淚換取輿論微薄的同情……“你說你一早就知道李思揚是什麽貨色,你一早就看穿了她是個見異思遷的女的,你說你真慶幸她去了美國沒再回來,要是她回來你就得跟她結婚,要是你給她結了婚,或早或晚,她也會紅杏出牆……你說我比她強,比她強一百倍,我比她爽快、我比她真實,你跟我在一塊特別踏實……你說,你說李思揚淨會動心眼兒耍手腕,要不是看在李家父母對你那麽好,你早就不跟她在一塊兒了……你還說,劉青青我就喜歡你這樣的女的,獨立,讓人放心,就算一件行李都不帶把你扔到北極你都能拿冰塊搭起一所房子再找來海豹的皮毛把自己裹起來取暖,要是換了李思揚,不出半天兒就喂了北極熊了……你說的這些話我永遠記得,張一男,你把我說的那麽好,好得連我自己都不敢相信從裏嘴裏說出來的那個人是我了……可是我還是相信了,我覺著你那麽真誠的追求我,你對我是真心的,我一定要珍惜你,哪怕我心裏打鼓、我知道我不是一個你說的那樣的人兒我也努力做一個你說的那樣的人,我讓你放心,獨立、我拚命掙錢,我買車、我買房,我就為了變成你說的那樣的人,我跟你結婚,我辦婚禮,我置嫁妝,我不讓你操一丁點兒的心,我要讓你風光的娶個媳婦,我要讓你堅定信仰,我要讓你百分之一千的確定你之前對我說過的那些關於李思揚的壞話全是真的……可是全是假的!你從來也沒忘了她,你說得那些關於她的壞話全是哄著我玩!張一男你是個流氓、騙子……”她掩麵痛哭,那哭聲叫人心碎。


    張一男微閉著雙眼,眉頭緊鎖,眼淚無聲的滑過眼角。


    李春天的喉嚨裏像塞了一團棉花,幾乎不能呼吸。她憤怒地看向一邊的李思揚,她期待著李思揚能說出隻言片語表達一點點她的歉意——在對待已經分手的前男友的問題上,她表現的過於曖昧……然而,李思揚隻是對著張一男和劉青青牽了牽嘴角,似笑非笑,她什麽也沒有說,輕輕拉開門,走了出去……隻剩下劉青青、張一男、李春天和沈光明四個人在辦公室裏,兩個當事人、一個幫凶、一個受了驚嚇的旁觀者……沉默,像一個世紀那麽長。


    “青青,”張一男的聲音裏流露一絲慚愧,“今天是真的碰上了,我去報銷電話費回來,走到劇院門口碰上她和幾個同事……你看,我的話劇演出那麽成功,都是你的功勞,咱們不是說好了,永遠不再提以前的事兒嘛……”張一男張開手臂慢慢慢慢去擁抱劉青青,“過去的就讓它……”


    劉青青一把推開張一男,“做夢!永遠過不去!無論我是清醒還是糊塗,過去的它永遠都在那,像隻蒼蠅,叫我惡心!”


    有一次陷入僵局,沉默,壓得人喘不過氣來。


    李春天輕輕繞過張一男,躡手躡腳地衝了一杯熱巧克力端到劉青青眼前,低聲下氣地開口到:“別生氣了,喝杯熱巧克力,聽說對……”她想說“對胎兒好”,可剛說到一半,手裏的杯子已經被劉青青打掉在地上,“你也不是好東西!”她再次瘋狂地喊到。


    李春天沒作聲,她的端著熱巧克力的右手燙得通紅,熱巧克力灑了一地,她最喜歡的杯子也已經粉身碎骨……她默默轉身去拿拖把想把濕滑的地麵擦一擦,她聽見劉青青又一次斬釘截鐵地對張一男說:“離婚!”然後看著劉青青拎起桌上的背包飛快走向門口……腳下一滑,她已經重重摔倒在地……李春天依稀聽見沈光明下意識發出的一聲驚呼:“孩子——”……張一男試圖阻止她摔倒的雙手還懸在半空……李春天定定看著眼前瞬間發生的一切,閉上眼無力的吐出兩個字: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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