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高原的傷好的差不多了,張萌萌一走,我就把他從病床上哄了下來,我自己躺了上去,聽著音樂,看著漫畫書,高原坐病床前張萌萌剛才坐過的椅子上給我削蘋果,胡軍大罵我無恥,最後實在看不下去了,摔上門出去找那倆老太太了。


    “她幹嘛來了?”我一邊大吃大嚼一邊問了高原一句。


    “你瞧你現在這德行,跟個蝗蟲似的!”高原拿我欠他八百塊錢的眼神特藐視地看著我,瞧那意思欠的還是美元。


    “我就問你她幹嘛來了?”


    他從茶幾上又拿了一塊蘋果塞住我的嘴,“你現在怎麽這麽不自信呐!”感慨著,“這回在醫院住了這麽些日子,我想明白了好多事兒。”他一拍大腿,“其實都是今兒早上想明白的……初曉你說,你說人跟人之間什麽最重啊?”


    “情。我覺得情最重,別的都是扯淡,別人我不知道,咱倆之間情最重,我要不是看在這麽多年跟你一起的情分上,早把你甩了。”我說的都是實話,經曆了這些事,我一下子覺得自己真是長大了。其實我跟高原都是心理年齡比實際年齡小很多的那類人,我們倆豁出命在家裏打得天翻地覆那會,誰也不會想一想打完了怎麽辦,不想,打完了就好了,頂多我不解氣,再把他薅過來一通暴打,之後總不忘了給他揉揉,“高原我跟你說實話吧,前幾天我在我爸媽跟前把話撂下了,不管怎麽說,我在今年都得把我自己嫁出去,要是這回咱倆真掰了,前腳你滾蛋,後腳我立馬找個替補,我爸媽挺不容易的……我肯定還想著你,咱倆好歹好了這些年,我是為他們……”我自己說著說著眼淚就要留下來了,自己都覺得特煽情。


    高原悶著頭不說話,他現在也變的越來越不像他自己了,以前他喜歡說話,讓別人聽,現在他喜歡聽別人說話,小眼睛裏閃爍的都是狡黠的智慧,我喜歡,發自內心的看著歡喜。


    “恩,此屁有理。”他想了一會重重地點了點頭,“你終於長大了,孩子。”他拍了拍我的頭,也像個父親一般,說的語重心長。“小北跟李穹離婚,我自己出的這個車禍,你又給卷到老b那破事裏頭……最近事還真不少。”他總結了最近一段時間的這些大事,我心裏暗暗地想,你不知道的還多著呢。


    高原把頭趴在我腿上,長長的舒了一口氣,胡子也不知道多久沒刮過了,足足有半寸長,頭發亂蓬蓬的,像個鳥窩,越來越像魯迅了。我看著他,忍不住笑了出來,“還別說,高原你現在這個樣子真有點像八十年代的大學教授!整個一個猛男!”我一邊說著,趁他不注意,拔下了他一根胡子,這小子一下子從椅子上彈了起來,“喲喲,你幹嘛呐!”眼睛立刻瞪了起來,張牙舞爪的,“別生氣,別生氣。”我趕緊哄他,“你瞧你瞧,說急就急,我不是跟你鬧著玩呢嗎!”我拽著他又坐回來,把他像狗似的摟在懷裏,手在他的亂發上來回摩挲著。


    “初曉,跟你商量個事兒。”


    “說。”


    “你以後能不那樣嗎?”


    “怎麽樣了我?少他媽的找我麻煩,我覺得我挺好的。”


    “我是說,脾氣,改改。”他在我懷裏把頭仰起來,眼巴巴地看著我,那種眼神特像一條野狗,好容易被人帶回了家,死也轟不走的。


    這一刻真安寧,誰也不說話,我感到心跳有點快,高原也是,我覺得這才是真正的戀愛的感覺。


    “又該給我賣襪子了,夏天的衣服也都是舊的,鞋也該換了,還有回頭你給我買一新的保齡球,說好了,等我出院跟胡軍一幫客戶到錫華打比賽……”


    我差點沒暈過去,每當我剛感覺到一點浪漫,找到點臉紅心跳的感覺,他肯定把我拖回到活生生的生活當中。


    一巴掌打在高原臉上,我沒好氣地從病榻上跳下來,“我不管,出院之後自己買去!”


    “有小費!”他立刻用經濟來誘惑我,說明他真有點了解我了。


    “一套範思哲!你可有日子沒給我花過錢了。”


    高原立馬掏錢包,往我跟前一扔,“拿去!信用卡在呢,你隨便花!”裝得特像個爆發戶。


    “少拿你那信用卡嚇唬沒吃飽的俗人們!”我白了他一眼,“誰還沒見過錢呐。”我又竄回床上,“先睡一覺再說,估計你媽快回來的時候叫我啊,跟她遭遇就是我的噩夢。”


    高原對著我屁股打了一巴掌,也爬上床,跟我一起睡。很久沒在一張床上睡覺了了,高原枕著醫院的髒枕頭,把我摟在懷裏,我枕著他的小細胳膊,把臉埋在他胸口的地方,聽得見他的心跳。


    做了個夢,夢見我在大學裏,高原站在我宿舍樓底下,用河南話扯著嗓子喊“安紅,鵝想你,鵝想你想的睡不著覺,錯錯錯,是想睡覺……”我一聽見高原這麽喊,光著腳丫子就往樓下跑,半夜裏,冬天,我穿著背心褲衩,凍得隻哆嗦,我一直跑,一直跑,卻怎麽也跑不到樓底下,那個看公寓的大媽,在我的夢裏特健康,麵色紅潤,根本就沒得什麽半身不遂,在後邊追著我,叫我回去睡覺,手裏用紅布托著一個像耗子一樣大小的東西,一邊追一邊喊,“初曉,初曉,你的孩子,你的,你的……孩子。”我就停下身來,等她追上,往她懷裏看,果然有一個小孩子,像耗子那麽小,粉紅色的皮膚,瞪著兩個小眼睛,手指頭在嘴裏吮吸著,一看見我看他,忽然笑了,揮舞著兩隻小手,他喊我媽媽,特快樂,興奮……我感覺自己心跳加快,然後有一點恐懼,我大喊高原,高原,那個孩子忽然跳進我的懷裏,哭著說“媽媽,媽媽,你別丟下我,別丟下我……”我一下子就驚醒了,一頭汗。


    高原還摟著我,不斷喊我名字,“初曉,初曉,怎麽了,做什麽噩夢了?”


    我愣愣地看著高原,看著他眼睛裏流露出的那些愛情,我忽然感到很難過,我想了一會,跟他說,“高原,我夢到你了,還有……還有我們的孩子,他跳進我懷裏,摟著我的脖子,一個勁兒的央告我,說媽媽你別丟下我,媽媽你別丟下我……”我跟高原描述那個孩子的模樣,我說“他長的和你一模一樣,很瘦,小眼睛……”我繪聲繪色地跟他描述夢裏那個孩子的模樣,雙手學著夢裏的樣子纏繞在他的脖子上,不停地重複那句“媽媽,媽媽,你別丟下我。”


    最後我沒心沒肺地嬉笑著說,“真逗!好玩!”


    高原的臉色忽然之間就變了,一眨眼功夫眼淚就流了下來,把我摟得很緊,說初曉,我對不起你,我知道你想要那孩子。


    我麵背對著高原,他就那麽抱著我,聽我給他講我做的夢,講到孩子,我的眼淚默默地流下來,嘴裏卻說“沒事,沒事,不就是一小崽子嗎,趕明咱要是閑下來,找個人跡罕至的地方,一窩一窩的生!”高原哭得特別可憐,一個勁兒的檢討“我不好,我不好,要是我那個時候同意結婚,他就不會跑到你夢裏求你把他留下了……”最後我還是沒忍住,轉過身打了高原一巴掌,我說都賴你,都賴你,最後我們抱頭痛哭。


    關於那次懷孕,的確是個意外,那個孩子在我們完全沒有準備的情況下到來了,我在最快的時間裏做出反應,我跟高原商量結婚,如果我們結婚的話,我就有勇氣把他生下來了,不結婚我也想生,高原不讓,死活不同意,一哭二鬧三上吊,他能使的辦法都給我使出來了,最後為了保持我們純潔的同居關係,我屈服了……


    我們正哭得稀裏嘩啦的時候,就聽背後我媽說話的聲音,“作孽呀你們倆個真是……這麽大的事,你們都不跟家裏說,你們,你們真是作孽呀,兩個祖宗……”


    我趕緊從床上爬起來,抹了一把臉上的眼淚,看見我媽和高原他媽,還有胡軍三個人站在門口的地方,老太太氣得直打哆嗦,臉色蠟黃,大滴大滴的眼淚往下掉,再看看高原他們家戶主,也沒了那股子囂張勁兒,眼圈也紅著,看得出來,她強忍著沒落淚,胡軍戳在門口像根木頭。


    “喲喲喲,倆老太太都夠煽情的啊!”我趕緊跟她們打哈哈,走過去,把我媽眼角的眼淚給抹掉了,摟著她肩膀說,“這我得批評你兩句了啊,你也忒脆弱了……”


    我媽甩手給我一大嘴巴,把我打蒙了,看她下手這麽狠,不是一般的惱怒,我捂著臉,站在一邊,沒喊疼也沒哭,什麽也不說,房間裏安靜地像個停屍房。


    我媽給了我一個嘴巴之後,大口大口地喘著氣,讓我當著高原和他媽的麵兒給他們一個交代,為什麽叫一些不三不四的小流氓開車把高原撞成這樣。


    我一聽就明白了,肯定是高原他媽跟我們家老太太探討了這件事情,並且著實把我們家老太太奚落了一頓,我媽這麽要強的人,她一輩子光明正大的做事,最不能容忍的就是別人奚落她,高原他媽這招還真狠,既打擊了我們家老太太的氣焰,叫她在她麵前橫不起來,又激地我媽惱羞成怒對我下手……真他媽狠!當年皇軍什麽樣啊?


    在人前,我媽最不能容忍的就是跟她頂撞,我知道她心裏窩火,又剛好聽到了我跟高原的對話,心肯定在滴血,我什麽也沒說,坐在病床上耷拉著腦袋。


    我媽又逼進了一步,“你跟沈老師說,初曉,你要不把這件事情交代清楚了,你就別回家……今天我就要你一句話,是還是不是,是你叫人幹的,媽把你送到公安局,不是你幹的,你跟媽回家……你爸媽養活你一輩子……”


    “你是個不分黑白的混蛋!”我聽我媽這麽說,心裏實在難受,跳起來打了高原一巴掌,之後又對他媽說,“你也是。”說完了,我拉著我媽的手,我說媽,我跟你回家,不是我。我媽一聽,眼淚又下來了,伸手在我臉上剛才她打過的地方來回的摩挲著,問我,疼不疼,我摟著老太太肩膀,實話實說,疼,我回去就告訴我爸……


    “初曉……”高原一下子蹦到門口,堵住我們的去路,“別走!”他使勁拽我的胳膊,往自己懷裏拉,我使勁掙紮著,“初曉,你聽我說,我知道了,不是你,我真他媽的不是東西,我懷疑你,我知道不是你……”


    他說得特肯定,仿佛已經得到了答案。


    “張萌萌。”幾雙眼睛一齊盯著他,高原蹦出了這三個字,“她今天來,就是跟我說這事兒的……”


    42


    張萌萌是低著頭走出高原的病房的,我隻在剛進來的時候看到她紅燈籠一般的雙眼,感覺她的整個人,有點浮腫,我覺得她有些可憐,一個挺好的女孩兒,懷著一個挺好的當演員的夢,隻有靠陪男人睡覺去實現了,我甚至想,如果她能像奔奔一樣,把賣淫當成一個事業,並且幹的鞠躬盡瘁的,可能她會比現在快樂一百倍,為什麽人要有崇高的夢想呢?比如當演員。


    張萌萌走出去的時候,我跟胡軍,高原三個人默默看著,我忽然就想起了張楚的一首歌兒,姐姐。


    我記得上大學的時候,我們班那些瘦得跟麻杆似的男生們,一到冬天下雪的時候,就跑到實驗樓的樓梯口坐著,野狼一樣的在雪地裏嚎叫,他們的聲音已經飄到了很遠的地方,不知道為什麽,當張萌萌紅著眼睛在我身邊走過的時候,我就想起了,我們班那個已經在車禍裏死掉的,很瘦,很靦腆,卻能在任何時候旁若無人放聲高歌的喜歡張楚的男生,他總是在嘴裏唱:感到要被欺騙之前,自己總是做不偉大,聽不到他們說什麽,隻是想人要孤單容易尷尬,麵對我前麵的人群,我得穿過而且瀟灑,我知道你在旁邊看著,挺假……


    想著想著,我居然小聲地哼哼了出來,我哼唱到:姐姐我看見你眼裏的淚水,你想忘掉那侮辱你的男人到底是誰,他們告訴我女人很溫柔很愛流淚,說這很美……


    高原聽到我唱歌,惡狠狠地瞪著我,我看他還病著,又是冷戰剛結束之後的緩和期內,我沒好意思再揍他,立刻閉了嘴,爬到他病床上去了。


    我想,原本高原是不想告訴我張萌萌今天來的目的的,要不是中間這兩老太太從天而降,高原不會告訴任何人是張萌萌找人撞的他,他這種人遇到這種事就喜歡死扛著,說到底,他是怕我奚落他,怕被我看了他的笑話,要不是為了我,要不是為了我們,要不是因為我媽掄圓了給我的一個嘴巴,這個秘密肯定就爛他肚子裏了。


    胡軍使勁地清了清嗓子,像往常一樣的,他在高原最需要他說點什麽的時候說話了,“兩位阿姨,走,我帶你們出去散散心,甭跟他們倆這較勁,回頭自己生一肚子氣,這倆又好的跟一個人兒似的,幹嘛呀!走……”不由分說,胡軍把倆老太太拽走了。


    一下子就安靜了,仿佛一鍋沸騰的水裏突然被人加了一瓢涼水。


    值班醫生來了,大概又有病人被我們的爭吵嚇出了毛病,他進來一看,病房裏隻有我跟高原兩個,安靜地跟停屍房似的,沒說話,關上了門又出去了。


    我深吸了一口氣,咣當一聲把自己摔到病床上,問高原,“你能不能讓我省點兒心?你要是沒錢給小費,你跟我說啊,我找張小北借點錢,給足了她,你也用不著受這份罪了對不對?”


    高原也一屁股坐在椅子上,乜斜著看我,及其不滿意地看著我。


    本來好好的,睡覺做了個噩夢,接著又衝進來倆老太太跟這攪和著打架玩,我真是累了,什麽也不想再多說,倒床上又睡過去了。


    恍惚地,我聽見高原和一個什麽人說話,偷偷張開眼睛,感情是賈六,我在心裏鬥爭半天,該不該爬起來,跟賈六說點什麽,想起那天我跟個女土匪似的衝進事故科的辦公室把賈六給舉報了,我就有點臉紅。


    倆人說了點沒用的話,賈六又交代高原好好養病什麽什麽的,就回去了,我一骨碌從床上爬起來,盯著那扇被賈六剛剛關上的門。


    高原也不說話,看我愣了半天,問了我一句,“你發什麽呆呐?”


    我下了床,趿拉著鞋,走了兩步,在椅子上坐下,係鞋帶。


    “要回去啊?”高原幹巴巴地問了一句,我恩了一聲,算是回答。“那回咱倆在圖書大廈你不是買了好幾本餘秋雨的書嗎?明天再給我帶一本過來吧,這本看完了。”


    穿件洗的有點褪色的大背心,坐在床上,兩條小細腿晃來晃去的,我係上鞋帶,斜了他一眼,學著他以前說我的口氣說到,“那是個情壓抑者,看他的書恐怕不會給你帶來什麽好心情吧!”


    “別說,有時候你還真隨我。”高原湊過來,雙手捧著我的臉,看了半天,讓人心裏熱乎乎的,覺得這小子變的溫柔了,不再像個孩子,我骨子裏其實特別喜歡高原現在這樣,比較深沉的凝視我的臉,感覺上,相互凝望的眼神裏,充滿愛情。“左邊臉上發現兩顆青春痘,有一個剛要冒出來。”高原說的特別嚴肅,氣得我差點揮手給他一大嘴巴。


    “媽的,少跟我貧啊!”我站起來,往外走,停在門口,“給你個任務,催著點你們家老頭,把那件事趕緊了結了。”我說的是那件正負極惹出來的事,老b都快瘋了,我沒她那麽厲害,也快了。


    “你瞧你現在這脾氣,跟個村長似的。”高原在我後背上打了一巴掌,把我送出了病房。


    我滿打算在胡同口遭遇一把賈六的,我開車到家才晚上七點多,那幫開黑車的又圍在一起玩撲克,報紙和幾個茶缸子在馬路邊擺了一遛,就是沒見賈六,停了車,我跟一個平常跟賈六關係比較瓷實的哥們打聽,賈六這會怎麽不在啊?那哥們跟我說賈六拉著他小蜜去長富宮搓大飯去了,我一邊停車一邊還在尋思,神速啊,兩個月沒見著,我們工人階級也開始嗅蜜了!社會主義還有希望嗎!話又說回來,這男人有了女人就是不一樣,都當自己是大款了,賈六之前要請我吃個煎餅我都覺得他真夠意思了,最放血那回是請我在希爾頓撮了一頓日本菜,還是因為錢來的太容易。


    剛把車停好了,我就接到胡軍打來的一個電話,說帶那倆老太太去鬼街吃羊蠍子了,剛給送回去,我問倆人還相互較勁嗎,胡軍哈哈笑著說,放心吧你,倆人革命友誼算結下了,放下電話我就想,我們家老太太也真沒追求,一頓羊蠍子的功夫居然跟那老太太成革命戰友了。放了電話掏出鑰匙剛要開門,張小北門神似的在門口站著,把我嚇了一大跳,自從那會被兩民警同誌在家門口給抓個正著之後,我就落下了這個毛病,看見站門口的人心裏就哆嗦。


    “你這幹嘛呢?”我沒好氣地問了他一句,往前又走了兩步,看清楚張小北一臉的萎靡,酒氣熏天,這孫子又高了,我白了他一眼,“你現在可夠牛b的啊張小北,這革命的小酒是天天喝啊。”一邊說我一邊拿了鑰匙開門,被張小北一把推開,整個身體結結實實撞到了牆壁上,胳膊一陣發麻,我剛要發作,張小北指著我破口大罵,“初曉你別他媽的裝得跟聖人似的,誰你都敢拿過來吆五和六兒的,你丫也不想想,你算他媽老幾啊?……我告兒你啊,痰盂兒什麽德行我心裏有數,你?還差點兒……”一邊數落我,這孫子一屁股還就坐地上不起來了,喝多了的人有一個共同的特點,就是一句話能絮叨上百遍,有點像電視裏某些鏡頭裏設計的回聲,張小北耷拉著腦袋,一遍一遍跟那重複“你還差點兒,你還差點兒……”


    我也一屁股就坐地上了,自己點了一根煙,默默地抽著。


    我腦海裏忽然就浮現出李穹那回拽著我出去喝酒,喝高了那回的情景,她苦悶地咽下一口酒之後對著我深沉地說到“酒是穿腸的毒藥,色是刮骨的鋼刀,初曉,你聽聽,這話說的多好啊,多好啊……”我忽然覺得特別痛苦,使勁閉上眼睛,卻怎麽也甩不掉李穹的影子和她的近乎絕望的聲音,我想我是不是也需要喝點酒了。


    拿鑰匙開了門,我把張小北拖進屋裏,找出上回他灌我的時候喝剩下那半瓶醋,捏著張小北腮幫子都給他灌進去了,沒幾分鍾,他衝進廁所,抱著馬桶,吐得那叫一個驚天地泣鬼神。


    一會兒的功夫,在片刻的沉寂過後,我聽到洗手間裏傳來的張小北悲哀的嗚咽聲,斷斷續續的,繼而,是嘩嘩的水聲,這個蠢貨為了掩蓋他的眼淚把淋浴器打開了,一直以來,他都太看中男人的尊嚴,那些嘩嘩嘩嘩的流水聲,掩蓋著一個男人絕望的受傷的心。我想起許多年前那個美好的早晨,當我終於決定屏棄與張小北安定的情感,決意去追逐我骨子裏向往著的所謂的不俗的生活,並且坦率地告訴他我的決定的時候,張小北展現給我一個來自男人的特有的寬容的笑,用手輕輕地捏了捏我的臉,若無其事地說到“你這樣的女人太鬧騰,這麽不省心,不娶也罷。”這麽多年來,我一直沒敢告訴他,其實我當時感覺到他的手在顫抖,我堅信,當他轉過身進了洗手間的時候,那些嘩嘩的水聲,同樣掩蓋了他的淚水,掩蓋了他不再堅韌的心……想到這些,我的心中一陣微微的抖動,十分酸楚。


    我猛地從沙發上跳了起來,踹開洗手間的門,我想看看張小北哭的模樣,我不知道是否他流淚的模樣也像李穹或者高原那樣讓我心碎。


    張小北躺在浴缸裏,臉上蓋著毛巾,熱氣騰騰地洗澡水順著臉上的毛巾流下來,他聽見動靜,把臉上的毛巾拿下來,露出通紅的眼睛。


    我們對視了足足有兩分鍾,我從牙縫裏擠出一句話來:“你丫裝什麽孫子啊,想哭就痛快哭,躲浴缸裏掉什麽眼淚啊!”


    “你管呢?”他說得有氣無力地,伸手把簾子拉上了,長長地歎了口氣,“初曉,跟我結婚吧。”張小北的聲音顫抖著,伴隨著水聲一齊灌進我的耳朵裏,“我跟你說真的呢,結婚吧,跟我。”他又重複了一遍,把水關了,周圍一片寂靜。見我不說話,他繼續說到:“你跟她們不一樣,我對她們跟對你沒法一樣,你他媽的從一開始就讓我死心塌地聽你的話,你說不跟我結婚,我聽你的,不結,之後你又說李穹不錯,搞丫,我聽你的,把丫鼓搗到手了……”


    “張小北你別他媽的死不要臉啊,全世界就屬你最不是東西,到現在你婚也離了,李穹也讓你甩了,張萌萌你也玩夠了,你還想怎麽著啊?”我氣壞了,順手抄起洗漱台上的香皂朝張小北的方向扔了過去,被浴簾擋住,掉在地上,一直滑到馬桶旁邊。


    “我跟你鬧呢,就你這樣的,打死我都不娶!”張小北像換了個人,聲音特別堅決,“別站這好不好,我來你這一回你就想占我一回便宜……”


    “德行!”我咬著牙罵了一句,把門摔上退了出來。


    電視裏正播放著一個娛樂節目,李穹當嘉賓,電視裏看她十分漂亮,她跟一個現場的觀眾合作玩二人三足的遊戲,非常輕盈,另外三個嘉賓都被他們遠遠的甩在了身後,到達了終點,她和那個觀眾擁抱了一下,笑得很燦爛,我不知道她做了演員之後是不是真的比以前快樂,但我想,至少她獲得了一種金錢以外的滿足。


    我給李穹打電話,通了,她正在青島拍片子,我說李穹我剛才在北京台的一個綜藝節目裏看見裏當嘉賓了,你現在可比從前漂亮多了,李穹反問我是哪個綜藝節目,我說就是現如今中國最紅的女主持人主持的那個,她就很高興地說,哦,是那個啊,那天那個主持人有點煩,去參加了那一次之後再請打死也去了,並且問我現在怎麽樣,我跟她說我在家看電視,張小北喝多了,在洗手間吐呢,我沒好意思說張小北在洗澡,李穹一聽立刻就笑了,雖然她極力掩飾,我還是覺得她的笑聲裏充滿了諷刺,她說:“初曉我之前說什麽來著?我就知道你跟張小北不簡單呐……張小北連做夢的時候叫的都是你的名字,我跟他睡了這幾年,也不知道聽他喊過多少遍了,前年有一回,是一邊哭一邊喊的,我都給你記著呢初曉。”我說李穹扯淡,李穹就哈哈哈哈地笑著說:“初曉今天我跟你說句實話,我跟張小北離婚不為別人,就為你……這麽多年了,在張小北跟前,你他媽就明裏熄火,暗裏煽風,我恨你恨得牙根都癢癢。”她說完就把電話掛斷了,我再打過去,她已經關機了。


    我把酒櫃上的傑克丹尼拎了出來,對著瓶口一口氣灌下去小半瓶,長長地打了一個嗝之後,我恍惚著看見張小北從洗手間出來了,忘了我對著他說了一句什麽話,我就睡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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