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


    幾天以後,我跟李穹到了青島,住在青島著名的太平角一路。


    從北京上飛機的時候,李穹還見到一個以前的同事,跟她一起飛國內的,現在是一條國際航線的乘務長了,我們遇到她的時候她剛執行完飛巴黎的任務,穿著得體的製服,拎著皮箱優雅地工作通道走出來,遠遠地看見李穹揮手。李穹問我,“是跟咱揮手兒呢嗎?”


    “要是,也是跟你,我反正不認識她。”


    等她走近了,李穹才看出來那人是誰,她拉著空姐的手,高興地差點竄起來,“你瞧你還這麽苗條,怎麽保養的啊,跟那時候沒什麽大變化。”


    “還年輕啊,我兒子都五歲了……”倆人拉著手到休息室裏聊了一個時候,我在旁邊的書店裏翻雜誌,最新一期的香港周刊上介紹了高原拿到柏林參展的電影,文字旁邊還有高原的一張工作時候的照片,我心裏美滋滋的,掏錢買下了一本,坐在一邊的椅子上仔細研讀,周刊上說,高原的電影代表了中國新一代導演的最高水準,在亞洲電影界也是一個代表,他們覺得高原是得獎的大熱門,激動得我當時就給高原撥過去一個電話,結果又受到了這個工作狂的一通狂批。


    在飛機上,我把周刊拿給李穹看,李穹拿在手裏盯著高原的照片看了看,對著我笑了一下,她臉上的傷還沒有完全好,戴了一個能遮住半邊臉的大墨鏡,鏡片略微有點三角形,遠處看,活脫脫一個大頭蒼蠅。


    李穹看完了報道,對著我猙獰地笑了一下,“好啊,高原總算熬出來了,你也該好好收拾收拾自己了,別整天牛仔褲大背心的。”


    “還怎麽收拾啊,咱心靈美不行嗎?”


    “別看高原現在拿你沒轍,你等著看吧,到時候別怪我不提醒你啊。”李穹把遮光板打開,飛機外麵的雲層在我們眼前掠過,飛快。


    我問李穹,“李穹,做飛機的感覺有什麽不一樣?”


    她想了想,對著一個空姐的背影看了良久,“要是我那時候沒跟小北結婚,可能我會跟我以前那個同事一樣,看起來年輕一點,也能熬個什麽小頭頭了……人啊,真是沒法說,得到了,又失去了,失去了又再讓你得到……他媽的。”


    “李穹,要是我們坐的這架飛機出事了……就現在這架,你最想做什麽?”我問李穹這個問題的時候,腦子裏想象著跟高原結婚時候的情景,我想,我媽一定會穿得很漂亮,一定會很高興,她女兒終於嫁出去了,我想高原也一定會很高興,臉上的皮縱到一起,像一個綻放的花朵,至於我自己,我一定是穿著婚紗,露出肩膀的那種,許多的朋友歡聚在我們的四周,一片的歡騰。


    “我最想給小北打個電話。”李穹頭向著窗外,不知道是在看天還是在看地,“我要告訴他,我不後悔跟他這幾年,我還告訴他我要死了,希望他能為我掉眼淚,為我而哭一場……”她像是在喃喃自語,然後突然地麵對著我,“這個願望簡單吧,我最好的幾年都給了他,”她看著走過的空姐,微笑著,“當年我跟小北結婚的時候,就跟她們差不多,年輕,漂亮,我老了初曉。”她顯得非常傷感,讓我有點不知所措。


    “得了吧你,不信你問問這些姑娘,哪個不想當演員,空姐,闊太太,女明星,你夠可以的了。”我自己說的話的時候都覺得喉嚨裏發澀,李穹心裏的苦我應該知道。


    “結了婚的跟沒結婚的就是不一樣,你比我年輕多了。”她居然羨慕地看向了我。


    “扯淡。”我從牙縫兒裏擠出來兩個字,伸手把遮光板又放下來,陽光射進我的眼睛裏,會不由自主地流眼淚。


    “要是這飛機真的就出事了,小北會哭的。”她看著我,用墨鏡後麵不可捉摸的眼神,“初曉,那天我跟你說的話都是真的,我是說,我是說……關於張小北的那些,我做夢的時候常常都是喊著你的名字……”


    “你應該知道是誰對你下手的吧。”我有點口不擇言的意思,好象都沒經過思考,脫口而出的一句話,我不是真的想知道誰幹的,我隻是想把話題岔開。


    李穹會意地對著我笑了笑,“都過去了,誰下手都無所謂,怎麽計較得過來啊。”她說完了這話,就將頭靠在椅背上睡去了。


    我不知道她說得是那些凶手還是在說我,心中非常忐忑。


    北京到青島一個多小時,大米粥安排的朋友在機場等候著我們,見了麵直接把我們送到了太平角一路的一棟海邊別墅裏。


    據說早先幾年,這個區不許出租汽車行駛的,因為這一帶在夏天都是中央首長們休息的地方,我們住的那條路上,清一色的都是一百多年曆史的歐式小洋樓,據說都是當年德國人建造的,從樓裏出來,走上二十幾步就是海邊,從另外一個門走出去,是幽靜地小路,很多蒼翠的樹木遮擋住太陽,我跟李穹住在這裏,簡直美飛了。


    把行禮扔到房間裏,李穹就張羅著出去轉悠,我們倆一個鼻青臉腫的,一個挎著打著厚厚石膏的胳膊,穿著拖鞋和短褲就到外麵晃悠了兩圈,離我們住的地方不遠是一個渡假村,一水兒的活海鮮,李穹一見到海鮮,馬上忘了北京那些不愉快,化悲痛為飯量,一通胡吃海塞。吃飯的時候,旁邊一個遊客還把李穹跟認出來了,顛兒顛兒的跑過來,指著李穹的臉,“哎呀!我認識你呀。”他嘴巴張得很大,上麵的兩個板牙兒幽默地擺出一個八字的造型,我跟李穹一愣,不認識這位啊,李穹更是著實給嚇了一跳,擦擦嘴,問他,“對不起,您是?”


    “我是觀眾,嘿嘿,觀眾,我在電視裏見過你……”


    沒聽他說完,我就見李穹鬆了一口氣。她扶了扶大墨鏡,跟人家笑,“哦,您好,您好。”


    麵前的人還跟那想,“哎呀,對,對,對,你是那個……你看我這記性,怎麽一時想不起來了,就在最邊兒上……”他一著急,臉就紅了,他的整個麵部表情很像一個發育畸形的土豆,比李穹那張被人揍過的臉可憐十倍,“對,對,對,我想起來了,你就是那個,那個,那個……對呀,你叫李霞!”他一笑起來,整個臉像被人剛從攪拌機裏撈出來似的,“哎呀,李霞,我們都很喜歡看你主持的節目啊,聽說你是新疆人?我們是老鄉啊,老鄉,我老家是蘭州……”


    我一聽,差點把一隻螃蟹爪子直接咽下去,媽的,哪冒出來的這種人啊,認錯了人不說,還把蘭州說成是新疆的,我猜,不是他這會兒喝高了,就是當年他父親大人喝高了才會和他母親大人一起合計著生下了他。


    我看李穹,那家夥臉都藍了。


    熱心觀眾還在喋喋不休,“哎呀,李霞啊,上次你主演的那個什麽大漠王妃我們都看了啊,很好,很好看啊……對了,你有沒有男朋友啊現在,家裏人都好嗎……”


    我心想這也他媽的就是在青島,我跟李穹人生地不熟的,這要在北京的薑母鴨吃飯,就我這爆脾氣,肯定會一揮手,再大喝一聲:來呀,拉下去,給我打!在這,我還真不敢。


    “我說這位師傅,您認錯人了,認錯人了,她不是什麽李霞,也不是什麽演員,她是我們那一服務員,就一服務員,您搞錯了。”我趕緊用一隻手把熱心觀眾給攔下了。


    “不對,不對,你們文藝圈的人都這樣,叫人認出來就死不承認。”他死命地搖頭,指著我,“您不會就是她的經紀人吧,我一看你們就是文藝圈裏的人,你看,要不她怎麽會帶著墨鏡呢,你們文藝圈的人出門都戴墨鏡……”


    我真想揮手給他一拳頭,要不是怕我打不過他,李穹又跑不快。沒轍了,我大吼一聲:“服務員,叫經理來!”


    像那天那樣李穹被熱心觀眾認出來的時候還有許多次,有幾次,李穹心情不錯的時候,還正兒八經地給人簽了幾回名兒呢,我還真沒想到,這家夥才出道沒幾天,名氣居然這麽大!連我這個在圈裏摸爬滾打這麽多年的老江湖都沒撈著過給誰簽回名兒,我在失落之餘,安慰我自己,誰讓我是幕後英雄呢。


    晚上的時候,我跟李穹通常到距離我們住的地方不遠的一個叫郎園的酒吧去喝點酒,有幾次,李穹喝醉了,我也喝高了,我們倆就在午夜無人的大街上一路狂奔,一直奔到雙腿發軟,再也挪不動步的時候,也不管幹淨不幹淨,就往地上一躺,躺夠了,在互相攙扶著回到別墅裏。


    那天又去郎園,居然在裏麵見到了久違了的老b的前夫,他和另外一幫當地的演員圍坐在一起,天南海北地胡侃,仿佛一個黑社會大哥,坐在他旁邊的一個小妞非常崇拜地看著他。


    我一看見他,兩步衝上前去,大喝一聲,“身份證拿出來!”


    他挺詫異地轉回頭,看見我和李穹立刻哈哈大笑,跟我犯貧,“怎麽著大編劇,又跑這體驗生活來了?這回不是……”我知道他想說賣淫,立刻拿起桌上果盤裏的一塊西瓜堵住他的嘴巴。


    接著他跟在坐的人介紹我跟李穹,“這個,北京城裏一大禍害,初曉,高原的老婆。”他打他一巴掌,“我還沒結婚呢啊!”他哈哈大笑,又跟周圍的人介紹,“雖然還沒結婚,可是已經有許多事實了。”他接著介紹李穹,“這位,大美女,演員李穹。”


    在坐的人都很興奮,拽著我們坐下來,有個當地報紙的記者馬上湊過來要給李穹做一個專訪,另外一個濟南的記者也拖著我,非得要讓我談一談高原。我跟李穹差點沒被他們整死,三下兩下好容易掙脫了出來,酒吧老板又追了出來,愣要把我們拖回去請我們喝酒,說得特別真誠,“你看,你們來了這麽多次,我都沒留神,要知道是你們,我怎麽也得給個折扣吧,走,走,走,回去喝兩杯,我請客。”嚇得李穹也不管我了,撒丫子開跑,大黑天的她也帶著墨鏡,居然沒撞到牆上。


    經過那次在郎園酒吧過後,我跟李穹塌實了一陣子,她臉上的傷已經好了,偶爾她會去海邊遊泳,我就在沙灘上看著她,偶爾我們也去青島著名的商業街鍾山路去賣點小玩意兒,去棧橋吹吹風,去真正的漁村看漁民出海,更多的時候,我們倆都待在別墅裏不出門,沒有電話,也沒有人來找我們,我將構思的劇本口述出來,李穹幫我打字,我們像姐妹一樣地每天都過得很快樂,很匆忙。


    常常在吃過了晚飯的時候,我們倆一起沿著海邊的圍牆散步,一邊走,一邊聊著許多年前我們初識時候的故事,常常就在人群裏肆無忌憚地仰天大笑,日子過的很平靜,很快樂,我睡不著的時候會想高原,不知道他的新戲拍得怎麽樣了,李穹也隔三差五地給胡軍打個電話,日子一如往常,隻是轉瞬即逝。


    轉眼,三個月的時間就過去了,我和李穹完成了給文化公司的劇本,10月的青島天氣也開始熾熱了起來,我們回到了北京,我沒想到北京等待著我的是一場近乎災難的鬧劇。


    54


    也是在飛機的雜誌上,我知道了高原的電影在柏林得獎的消息,要不是怕空警把我哄下去,我狠不得立刻掏出手機來給高原打個電話。我還奇怪呢,這麽大的事情,他已經該我打個電話呀,問李穹,為什麽高原得獎之後不知道給我打個電話,李穹白了我一眼“他也得找得著咱們呀!”我一想也是,我們倆往海邊一待就忙活了三個月,中間也給高原打過幾次電話,都關著機,後來也就沒有再打,反正他在工作的時候打過去電話他也會像狗似的跟我咆哮。


    李穹那天說了一句很貼切的話,她說高原,“你們家高原的脾氣跟狗有一拚呐!”我嘿嘿地笑著,點頭表示讚同,實事求是地說,高原的脾氣真是特別大,不發是不發,一發出來,我還真有點怕他。李穹也笑,笑過之後把矛頭指向了我,“再說你,你這脾氣呀,怎麽說呢,狗跟你有一拚!”她形容我這句著實讓我轉悠了半天,等我想明白了之後大呼社會主義好,全民素質普遍提高了,連李穹這種文盲說話都能繞住我這個偽知識分子,真他媽牛b!


    雖然我在飛機上看到了高原得獎的消息,坦白說,我的心情並不好,在機場排隊的時候我拿身份證慢了一點,被負責發放登機牌的小姐罵了一句“農民,肯定是第一次坐飛機”我本來都走到兩米開外了,但由於她說的聲音太大了,引起個別素質不高的群眾譏笑,我忍不住又退回去了,心平氣和地告訴她,我已經不喜歡吃肥肉了。瞧她也是眉清目秀的一塌糊塗,還沒我們奔奔思想境界高,她愣了半天,沒反應過來,李穹嘿嘿笑著跟她解釋,“她是作家,剛剛實現農轉非。”因為這個小小的插曲,我從坐下開始就一直悶悶不樂,報紙上的消息多少衝淡了一些我的愁緒,讓我的心情開朗一點,我們農民終於翻身了。


    秋天了,北京的天氣開始轉涼,下了飛機,我跟李穹各自鑽進了一輛出租車,直奔各自的根據地。我給我媽賣了好些魚片和海米,我覺得相比李穹買的那一大堆魚翅,我們家老太太可能更喜歡實惠。


    本來我是想直奔老太太家的,我坐上出租車之後先給高原打電話,還是關機,再打家裏的電話,一直占線,我想可能這小夥子在家跟人說電話呢,就臨時改變了主意,先回家去看高原了。


    胡同口遇見了賈六,坐在一輛嶄新的捷達轎車裏,我從出租車裏向他揮揮手,他一看見我,扔下手裏的黃色小報大聲地朝我吆喝,“嘿,妹子,妹子,停下,停下。”出租車師傅看了我一眼,用眼神征求我的意見停還是不停,我想賈六叫我停下也無非就是分我顯擺顯擺他新買的轎車,多庸俗啊,我還想早點回家看我們家高原呢。我指指前方,示意師傅別挺,出租車一直挺進了我們家樓門口,我竄出來,拎著大包小包爬樓梯,總算到了家門口,累得我一頭汗。


    我掏出鑰匙開門,開到一半,門開了,高原他媽一臉的苦大仇身站我跟前兒。


    “沈阿姨,您在啊?”我經曆了醫院那次之後總共見過她兩次,上一次是高原的發布會結束那天,我們倆買了一些東西回去看了看他的父母,老太太對我的態度友善了許多,但已經回不到從前的狀態了,再有就是這次了。她穿著一件黑色薄毛衣,咖啡色的褲子,站在門口的地方不動聲色地看著我。


    “誰呀?”高原可能剛放下電話,從裏屋走了出來,瘦了,有點黑,好容易從醫院養的那點膘又還給人民了。我記得很早很早以前,我跟高原開玩笑的時候說起過,我說應該在高原的額頭上給他貼一張標簽,上書“此人易爆,請勿靠近”,後來由於種種原因,這件造福於全人類的事情我一直沒幹,結果今天又把我自己栽裏頭了。


    高原一看見我,沒說話,直接揪著我剛剛痊愈的那條胳膊進了裏屋,他們家老太太見高原直接要跟我動武,有點怕了,慌忙地抓住了高原的衣服,要把他攔下,她也不想想,就她那小身板兒,瘦得跟張相片兒似的,能拖得住高原嗎?在說我也不怎麽怕,我就想看看這小子發的什麽瘋。


    高原拎著我摔在裏屋的地板上,我的右臂撞到牆,一陣發麻。


    “幹嘛呀你?我知道你得獎了,甭跟我不好意思,我知道你高興,來,先笑一個!”在沒搞清楚狀況之前我先忍著點兒。


    秋天的陽光照耀在高原的臉上,這孫子額頭上的青筋都暴了起來,拿手指著我,看得出來他的手在發抖,我一下真傻了,多大的仇恨啊,遙想當年白毛女指著黃世仁也不過就憤恨成這樣吧,我剛下飛機,回到家這麽會我就跟剝削階級成戰友了?不能啊。


    “怎麽了高原,有事說事啊,沒事別跟我這假裝苦大仇深!我他媽怎麽你了,一回來就先摔我一跟頭……”


    “你……你……你”這孫子一激動就跟得了癲癇似的,說不上來話,指著我的那雙手一個勁兒的哆嗦,“你他媽還想幹什麽呀你!我們家都毀你手裏了……”


    我剛要爬起來問個究竟,聽見了敲門聲,我想興許是李穹來救駕了?心中一陣竊喜,等高原他媽把門打開我看到賈六,希望之火一下就熄滅了,他搗什麽亂啊!


    高原卻很激動,一個箭步衝出了裏屋,用一隻手擋著賈六的胸前,“你幹嘛來了?走,走!”


    我也趴在門口,看著賈六和高原,我到現在還沒明白怎麽回事。


    “高原,高原,你聽我說,真沒初曉什麽事,怪我,怪我那天喝了點酒……”


    “少廢話,走,走,別讓我看見你……”


    倆人真有意思,一個要進屋,一個不讓進,一個愣往裏闖,一個還是死也不讓不進,賈六就一個勁兒地重複那句,“怪我,怪我”高原不停地告訴賈六“少廢話,你給我走人。”我想,這倆人怎麽了?我琢磨著我得說點什麽。


    我走過去抓住高原的胳膊,我說,“咱消停一會兒,有話好好說成嗎?”


    我話音剛落,高原他媽不幹了,衝我跟前指著我鼻子開始訓我,“初曉,你還要高原怎麽好好說啊,你把我們家都給毀了,你看看報紙上寫的這些……”她抓起茶幾上的報紙,“你看看,我快六十歲的人了,連個家都沒了……”


    “您等等。”我趁她喘口氣的工夫趕緊把她的話打斷,“我頭有點暈,您先等會。”我沒發不暈,我聽著老太太說話,有點我搞得他們家家破人亡的意思,多大罪過啊這是。


    我剛想坐沙發上歇會,賈六又衝過來了,拍著胸脯跟我說話,“初曉,妹子,哥哥我那天喝了點酒……你還不知道我?好吹!那天晚不晌兒,跟胡同口拉了一個人,他說咱著片兒住著好些有名兒的人,我就說可不是,你跟高原就住這小區裏頭,我跟丫說你們我都熟著呐,丫的不信,我給他送到了,給得還坐我車回來,請我喝酒……我那天喝多了,真喝多了,就把奔奔跟我說那點事都給抖落出來了,臨了,丫還跟我合了張影,給了我一千塊錢……我操,我要知道他媽他是娛記,我打死也不跟他出去喝酒啊,丫挺的我廢了這四眼兒蛤蟆的心事都有……”


    聽賈六這麽一說,我就明白了一個大概,再看看報紙,我就全明白了。十好幾種娛樂報紙,洋洋灑灑上萬字都在講述高原和奔奔還有詩人的血緣關係,其中還有奔奔在1919吃了搖頭丸以後的照片,另外一張報紙的題目更令人氣憤——生父窮困潦倒,高原不願相認,標題的後麵還跟著三個巨大的驚歎號,我操,這幫娛樂記者們!人家說的一點沒錯,防火,防盜,防記者!!!


    明白了事情的原委,我也不覺得委屈,誰讓我不顧高原的叮囑,自作主張把事情原委全都告訴了奔奔呢,奔奔心裏當賈六是個親人,這種事情她能不跟賈六說才怪呢!我早該想到這些的啊,隻是事情來得太突然了,讓我措手不及。


    “高原,對不起。”我耷拉著腦袋,感到十分沮喪。


    “初曉,你一句對不起能怎麽樣啊?我們全家承受多少壓力呀!”高原他媽說到這裏眼淚也流下來了,讓我看著心堵,“你叔叔被氣得住在醫院裏,又他的學生照看著,我跟高原想去看看他,他都不見……昨天高原在病房外頭站了一宿啊……還有何老師……”沒想到她也管詩人叫何老師,而且聽起來一點也不別扭,時間啊,真他媽是個好東西。


    高原他媽接著控訴我,“何老師本來身體就不好,文學界那麽有威望的一個人呐……一輩子潔身自好……突然之間,全國的報紙鋪天蓋地地報道,他女兒是個賣淫的……你叫何老師怎麽承受得住啊……”


    “就算所有的人你都不關心,你總該關心高原吧,高原為了拍電影吃了多少苦……好容易盼來點榮譽,你看看報紙上把他說成了什麽人啊,不孝子,花天酒地,亂搞女演員……”她顫抖的手一張一張翻著報紙讓我看,那些報紙嘩嘩做響,響得我心驚肉跳。


    “沒事,沒事,高原。”我裝做輕鬆的樣子對著高原笑,“現在這年頭兒……謠言漫天飛你也不是不知道?”我從沙發上站起來,發現自始至終好象高原都沒跟我說過話呢,我在他肩膀上拍了一下,“沒事,高原,這有什麽呀,還不是看著咱現在有點名氣了,都想借著你這點名氣增加點發行量嘛……”


    我乜見高原他媽看我的眼光當中充滿鄙視。仿佛是我終於靠住了高原這棵大樹。


    “高原,真的,別太在意,瞧我從青島給你帶什麽來了……”我剛要到旅行包裏翻出我在青島的夜市上好容易發現的一塊石頭,那塊天然的石頭是一個人的臉,而且表情相當豐富,長而瘦的臉頰,細長的眼睛,咧著嘴在笑,當李穹第一眼發現著塊寶貝的時候她驚叫起來,說簡直就是照著高原的那張臉刻的,問了老板,感情還是天然的,我仔細地看了又看,覺得要是真刻也刻不了這麽形象。


    我將這個連我自己都感到意外得來的禮物遞到高原麵前,跟他做鬼臉,高原極其不耐煩地將我遞到他麵前的那塊幾千幾萬年才長成的石頭打掉在地上,看也沒看一眼,自己坐沙發上去抽煙了。


    我從很小的時候就覺得石頭恐怕是世界上最堅硬的東西了,因為那時候我拿個石頭砸核桃,一不小心砸到了手指頭,還有人們老說的鐵石心腸,當然也是說石頭堅硬的意思,可是這一塊,被高原打掉在地上之後,居然裂開了一快,掉了一個角兒,雖然隻是那麽一塊,但是它看起來,不再想是高原的臉,依舊像一個什麽人的臉,隻是,不再像高原,我有點沮喪。


    我裝著沒事地樣子從地上撿起石頭,嘴裏嘟囔著,“不要拉倒,別扔啊,好好的東西讓你弄碎了!”


    高原忽然噌地竄了起來,拉開書桂的抽屜,拿出一包東西來,扔到茶幾上,冷冷地看著我,冷冷地說,“連它都碎了,石頭有算得了什麽?”


    我看那個包著東西的手絹就知道了,那裏麵裝著的是他們家傳了幾代的那個鐲子。


    “對不起。”我說到,低著頭。


    高原他媽走上前去,打開那個手絹,尖銳地驚叫起來,指著我的鼻子,“怎麽會碎了?”虧她還是建築學家,一點也不相信科學,連鋼筋水泥做的樓房也會突然倒塌,何況隻是個玉鐲子,碎了也沒什麽奇怪的,當然,她的心情我理解,就像我失去了那半套商品房一樣,我當時也很痛苦。


    高原他媽掩麵輕聲地哭泣起來,哭得我發抖。


    “我會賠給你的沈阿姨。”我的本意是想安慰她,我不想讓她難過,甚至流眼淚,雖然我自己說出這話之後也感到了後悔,我發誓我的本意是好的。


    高原跳起來,揚起手重重得打在我的臉上,“初曉你混蛋!”


    他下手不重,跟我小的時候我媽打根本不是一個級別,我媽那巴掌打的那才叫疼呢。


    “對不起。”我又固執地說了一句。


    高原就這樣,天生膽小,我是誠心地跟他道歉,他心裏肯定又覺得我想什麽辦法把他打我這一巴掌還回來,也是我以前老這麽幹,把他打怕了,聽見我說了對不起,高原又過來拉我的手,他想讓我坐在沙發上,坐他旁邊。


    我抽開我的手,“鐲子碎了,石頭也碎了,你也碎了。”我跟高原說,秋天的陽光真他媽刺眼,刺得我眼睛難受,分泌了好多液體。


    高原懵懂地看著我,看了一會說到,“你把媽氣哭了,去哄哄。”


    我搖頭,“你媽媽太脆弱了,我媽輕易不會掉眼淚。”


    賈六在旁邊看著我,看得兩個眼珠子差點掉到腳麵子上,我走出家門的時候看了他一眼,他滿臉的愧疚。我一拳頭打在他肩膀上,“今天開眼了吧,看見我挨打了,嘿嘿,沒事,我早晚還回來。”


    我走出了家門,陽光還是往我眼睛裏麵射,眼睛就一直濕乎乎的,真他媽難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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