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到一個月的時間,阿瞞已將孫武子十三篇全部瀏覽了一遍。當然,順便他也把整部《論語》背得滾瓜爛熟了。曹胤發現這小子同時學兩本書,竟然可以並行不悖,著實非同一般,便索性將自己理解的兵法深義統統講解與他。


    終於這一日,阿瞞把竹簡往書案上一摔,笑道:“七叔,《孫武子》我算是馬馬虎虎學完了,子曰‘先行其言,而後從之’,學了不用怎麽行?我已經和仁兒、洪兒他們約好了,今天可就要去試試了!”


    曹胤雖不甚清楚他學了要對付誰,但大體上已經猜得八九不離十了,彎下腰看著這個機靈鬼:“你們可不能亂來,究竟為了什麽事兒可以告訴我嗎?”他畢竟是書生氣質,不會強迫一個孩子。


    阿瞞搖搖頭:“這可不行!這事兒需得瞞著大人。七叔您隻管放心,侄兒不會做什麽過分的事情的。”


    “哦?既然不過分為什麽不能告訴我?”


    “七叔!”阿瞞眨了眨眼睛,“您小時候有沒有瞞著長輩的秘密呢?比如偷著跑出去玩什麽的。”


    “我也是有的。”曹胤尷尬地答複道。


    “那我叔爺就不清楚嗎?”


    “這……”曹胤沒想到阿瞞會這麽問,沉默片刻不禁感歎,“為孩童的有時哄弄長輩,為長輩的又豈能不知?現在自己成了長輩,也當學會被孩童哄弄呀……罷了!你去吧,別惹出禍來就是了。”


    阿瞞躬身一揖辭別了叔父。待出了門趕忙招來族裏各家的頑童,把自己早已想好的計策一一吩咐下去。眾孩童紛紛稱妙各去準備,阿瞞卻隻帶了曹仁、曹洪等七個人往大槐樹尋釁。


    在曹家孩子原本的地盤上,夏侯廉恰帶著幾個兄弟捉迷藏,玩得正起勁,突然一顆石子砸到他頭上。他哎喲了一聲,閃目觀瞧,就見曹家幾個最凶悍的小子走了過來。


    “嘿!臭小子,你們是不是該讓地方了?”曹洪笑道。


    夏侯廉知道單憑自己惹不起,但依舊不肯嘴軟:“口氣倒是不小,動我一下試試,你敢動我一下,我叫淵兒哥哥把你們全揍趴下,到時候你們就……哎喲!”話還沒說完,就被曹洪彈了一下腦殼。


    “有本事去叫大個子來呀!告訴你,這地方借你們玩了半個多月,如今我們不想借了。有種去叫夏侯淵他們來,咱們再打一架試試,看我不剝了你們的皮!”


    “哼!姓曹的,你們等著瞧!”夏侯廉捂著腦袋就走,一旁的曹仁也真對得起他,趕上去一伸腿,又將他絆了個跟頭。夏侯廉玩了個嘴啃泥,回頭看看諸人,哇地一下子哭出來,揉著眼睛奔過河去,其他的幾個孩子見勢不妙也溜了。


    夏侯廉才八歲,根本打不過曹家的大孩子們,平日裏有厲害的兄長護著,自然沒人敢惹。今天無緣無故他被曹洪彈了腦殼,又被曹仁絆了個跟頭,大的欺負小的,人多欺負人少,怎能不委屈?回到自家的莊園上又哭又喊,挨家挨戶的喊人,又特意跑到夏侯淵處添油加醋的述說一遍。那幫小子們平日裏一聽打架比吃了蜜蜂屎都甜,不一會兒的工夫就湊了二十來個,風風火火殺向了河邊。


    等到了地方,卻見隻有阿瞞一個人。夏侯淵早就沉不住氣了:“是你小子打了我們廉兒兄弟嗎?”


    阿瞞指指自己鼻子嚷道:“就是我!”


    “我瞧你眼生得很,叫什麽名字?”


    “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小爺我叫曹操。”


    “呸!看我們不把你揍扁了!”夏侯淵說著便揮手叫大夥上。


    “慢著!”阿瞞擺擺手,“你們這麽多人打我一個可不行!大個子,你叫夏侯淵是不是,咱倆一對一見個高下如何?”


    夏侯淵見他個子矮小,胳膊也不怎麽粗壯,咧著嘴笑道:“行啊!你小子自找苦吃可怨不得我。”說罷攔住眾兄弟,一個人趟到河中央。瞧阿瞞緩緩走到自己近前,運足力氣剛揮起拳頭,卻見阿瞞抱著腦袋轉身就跑。這一逃可惹得夏侯兄弟哈哈大笑。夏侯淵一陣詫異後也笑起來,笑著笑著,隻覺眼前黏糊糊一黑,用手摩挲——原來被阿瞞扔了一臉泥巴。逃了也就罷了,竟然偷施暗算,豈不叫人惱火?夏侯淵氣得大叫一聲:“渾小子你別跑!”跟著就追過去了。眼瞅著這個曹操逃到了樹下,夏侯趕上去,還未及動手,隻感到兩道人影從天而降,一張大漁網已經罩在了身上。


    原來阿瞞是故意誘他到樹下,早有曹仁、曹洪拿著大網藏在稠密的枝葉間。待夏侯淵趕來,兄弟倆跳下來以大網罩住他,緊接著其他幾個藏在樹上的孩子也叼著繩子爬下來。夏侯淵雖力氣不小,但身在網中手腳伸展不開,四五個對手一擁而上,沒費勁就把他捆了個結結實實。


    夏侯家其他幾個兄弟剛才還笑得喘不過氣,這會兒眼見突變,趕緊跑過來救人。他們剛踏到河裏,就見槐樹後麵、草叢中間呼呼啦啦竄出一大堆曹家的孩子,未及動手眼前便一片模糊。原來阿瞞事前有分教,埋伏的兄弟每人攥兩把細沙土。專等夏侯家小子衝到河中央,就把沙土揚出去迷他們眼睛。這手真見效,夏侯家的小子們紛紛迷眼,不能再戰,慌慌張張站住揉眼。哪知你這邊越揉,他那邊越撒,什麽都看不見,隻得彎腰護住頭,撈腳下的河水去洗。


    這下子可吃大虧啦!


    阿瞞早算計好這一點了,待到他們彎下腰,阿瞞大叫一聲:“衝啊!”曹家孩子們成群結隊往河裏湧,抓住他們的發髻使勁往水裏按。


    夏侯小子們雖厲害,但是眼睛睜不開,就感到腦後一沉,方要呼喊就被摁著喝了一大口水。猛抬腦袋,剛咳嗽出來,緊接著第二口又灌進去了!


    眼見得曹家孩子們騎著他們脖子、按著他們腦袋折騰了一陣子,阿瞞也怕鬧出事兒來,忙喊道:“我看他們喝得差不多了,鬆手吧!”曹家孩子們收了手一片歡呼,那些倒黴蛋這才東倒西歪爬到岸邊,一個個都被灌得小肚溜圓,伏在地上大口嘔吐,再也揮不動拳頭了。


    曹洪回手彈了一下夏侯淵的腦門,笑道:“大個子,服不服?”


    夏侯淵的臉都氣紫了,咬牙切齒道:“卑鄙!無恥!小人!混蛋……”他把自己能想到的惡劣詞語全說了一遍。


    阿瞞拍著他的腦門笑道:“兵者,詭道也!孫武子《地形篇》有雲‘隘形者,我先居之,必盈之以待敵’你們焉能不敗?”


    “什麽鬼不鬼的?打架不準搗鬼!”夏侯淵沒念過書,自然不懂他的話。


    曹仁、曹洪等人雙伸大拇指讚道:“阿瞞,你真了不起!”


    “洪兒兄弟,我還是不是軟骨頭了?”


    “今後哪個敢小覷你,我第一個不答應!”曹洪拍了拍胸口。


    阿瞞則不緊不慢晃悠著小腦袋背著兵法:“地之道也,將之至任,不可不察也……”


    “夏侯家的小子們聽著!”曹仁叫道,“我們逮到了夏侯淵!隻要你們答應把這地方還給我們,我就放了他。要是不還……我們就……我們就……”他們要是不還也沒辦法,但還是得嚇唬嚇唬他們。


    曹仁實在不知道該說什麽,撓撓頭想想道,“要是不還,哼!我們可就開膛摘心了!”


    他本以為誰都聽得出這是大瞎話,可偏偏就有信以為真的!夏侯廉年紀小,剛才叫了一幫哥哥來報仇,他自己可始終站在對岸沒動地方。看到眾位哥哥都被灌了一肚子水,早傻了眼,又聽說要摘淵兒哥哥的心,嚇得大哭起來,一把鼻涕一把淚,抱著腦袋就跑了。


    阿瞞本意是要試試計策,覺得鬧的差不多了。曹仁等人吃過夏侯淵的虧自然不幹,眾兄弟繞著動不了身子的夏侯淵又唱又跳,時而彈彈他的腦殼。夏侯淵憋了一肚子氣,可這會兒他連動都動不了,隻能咬牙切齒怒視他們。曹家孩子們也是越鬧越厲害,也不知哪個淘氣包又給他抹了一臉汙泥。


    “住手!”這時就聽一聲呐喊,河對麵遠遠跑來一騎白馬。馬上載著兩個人,前麵哭得滿臉花的正是夏侯廉,後麵手拉韁繩的還有一少年。那人年紀大概十三四歲,與阿瞞相仿,白淨臉龐,濃眉大眼,稍有些塌鼻梁,身穿的雖是布衣卻嚴謹規矩幹幹淨淨,與夏侯家其他那些兄弟們迥然不同。


    阿瞞心下正詫異,突然感到身邊所有的兄弟全都不說話了,變得寂靜無聲。回頭一看,大家顏色已變一個勁往後退,就連一向誰都不服的曹洪竟然也麵露懼意。


    “不好,咱們惹禍了!”曹仁皺起了眉頭。


    “他是誰?”


    “夏侯家唯一念書的,叫夏侯惇,是夏侯廉那小子的親哥哥。”


    “很厲害嗎?”


    “他、他……他殺過人!”不知道是誰結結巴巴道。


    阿瞞也吃了一驚,忙問曹仁:“殺人?難道沒王法了嗎?由得他胡來嗎?”


    “你不知道,這個夏侯惇在縣裏拜了一個窮酸先生念書。有人出言侮辱他老師,他一氣之下竟然將那廝殺了。郡將老爺愛惜他的忠烈義氣,所以沒有加罪。他平常都是規規矩矩念書,根本不到這兒來廝混,今天怎麽被搬來了?”


    阿瞞經曹仁這麽一說,懼意大減反生了敬重之情。眼見得夏侯惇雖然年紀大不,馬術卻精湛了得,載著弟弟疾馳而來,至河邊猛一勒韁繩。那大白馬噓溜溜一聲長鳴,前蹄揚起六尺來高,搖三搖晃三晃竟不偏不倚定住身形。他未開言僅這一個動作,已把曹家許多兄弟嚇退了四五步。那些被趕散的夏侯家的孩子們眼見有恃無恐,三三兩兩又聚了過來。


    任誰都看得出,夏侯惇是掛著火來的,但他畢竟讀書明理沒有發作,在馬上將手一拱道:“諸位同鄉高鄰,在下有禮了。”說這話的時候他並沒有下馬,而是夾著馬鐙,攥著馬鞭。很明顯,他心存戒備,一言不合他就要縱馬過來打人。此一語道出,卻見小河兩岸鴉雀無聲,這等桀驁又莊重的氣魄震懾了眾孩童,以至竟無人敢應言。


    阿瞞自還鄉以來頭一遭見這等陣仗,心裏也有點兒打鼓。但又一琢磨,冤有頭債有主事到如今不出頭叫人小瞧,又料願為老師洗恥之人想必不是刁蠻之徒,遂往前走了兩步也拱手道:“不敢當,不敢當。方才我領著眾兄弟們戲耍,多有得罪!還望夏侯兄弟海涵。”


    夏侯惇也是一愣,不知曹家小子裏何時多了這樣一個談吐不俗的人物,冷笑道:“好說,好說……不知道我那淵兒兄弟哪裏得罪了你們,竟然將他捆綁羞辱,聽說還揚言開膛摘心?”


    阿瞞聽這話不對,心知必是夏侯廉添油加醋搬弄是非,料是一言不合準得動手,倒不如實話實說推心置腹。想至此他下了土坡,蹚過小河徑直走到了夏侯惇馬前。曹家兄弟們先前見阿瞞肯出來承當,皆鬆了口氣;這會兒瞧他以身犯怒,又都捏了把汗。


    阿瞞卻不露懼色,一五一十講述事情經過。自半月前夏侯兄弟來爭地盤,一直說到自己如何定計捉了夏侯淵,如何製服眾人。哪知夏侯惇聽得和顏悅色,到最後竟然哈哈大笑起來:“好!好!果真如此倒也有趣,我這幫兄弟也真該好好教訓一頓。虧你想得出這樣的辦法,佩服!佩服!”說著便下了馬,又抱弟弟夏侯廉下來,“剛才我弟弟哭著找我,話也沒講明白,說什麽淵兒兄弟被綁了,要開膛摘心的,嚇了我一跳,這才冒冒失失趕來,曹兄見笑了。”


    阿瞞總算鬆了口氣,伸手抹了一把夏侯廉臉上的淚水,笑道:“傻兄弟,開玩笑的話豈能當真?”


    “還沒請教曹兄名諱。”夏侯惇又一拱手。


    “我叫曹操。”


    “曹操?哦……”夏侯惇吃了一驚,“你是我的堂……”話說了一半,想想太過唐突,便把後半截咽了回去。


    “你說什麽?”阿瞞不解。


    “沒什麽……”夏侯惇尷尬地一笑,“我是說這塊地方是無主的荒地,何必將你我分得這樣明白呢?咱們兩家世代為鄰,從今以後叫兩家的兄弟們在一處玩如何?”


    “正合我意!”阿瞞一拍手。


    於是,小河邊頓時響起了歡呼聲。剛才還打打鬧鬧的曹氏、夏侯兩家的孩子們,這會兒都挎著胳膊蹦蹦跳跳鬧到了一處。茂盛的大槐樹下,環繞著愉快的歌聲……


    就在不遠處,曹胤伏在田野間望著那裏。他還是不放心侄子們,偷偷摸摸跟了過來。方才見阿瞞用計打敗夏侯眾兄弟,不禁拍手讚歎,暗想:我曹家日後的前途說不定就指望這小子了。後來又見夏侯惇縱馬而來,阿瞞與他愉快交談,心下又是一陣辛酸感慨——該見麵的終歸躲不過,傻小子你哪裏知道,你本應該站在河西邊的,這夏侯惇才是你真正的堂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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