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京的路上,曹操可沒少在四叔跟前費工夫,又是端茶倒水,又是捶腿揉背,使出渾身解數,總算是讓他消了氣。曹鼎消了氣,曹操也就鬆了口氣,總不至於見到父親就被告一狀了。


    待到洛陽城,車入開陽門,曹操便覺得一陣暖流湧了上來。這是他幼年嬉戲的地方,車水馬龍的開陽門大街、繁華喧鬧的洛陽金市、莊嚴華貴的永福巷,離曹府越來越近……這一切都承載著四年來的思念,如此的魂牽夢繞……回家了……回家了……不知道自己的“驃騎大將軍”鑽到哪兒去了,不知道蔡瑁那些幼時的玩伴還在不在,不知道弟弟長高了沒有,不知道父親他老人家還恨不恨孩兒……


    等到了曹府門前,曹操一切的憧憬幾乎都破滅了。雖然還是那條街、那個宅院,但已經麵目全非了。狹窄的院門變成了青漆的光亮大門,曹嵩已經官居大鴻臚,位列九卿了。走進院子,所有的布置都變了,原先院子的圍牆已經換成了青磚,那些低矮的棗樹也已經換成了梧桐,房舍修繕一新,再也找不到當年的親切感了。仆婦家人看見他們的大少爺回來了,紛紛跑來請安,幾位曾經抱過他的婆子甚至拉著他的手落淚。曹操沒有叫大家稟告父親,跟著曹鼎徑自赴了書房。


    果如曹操所料,父親正在書房裏翻閱竹簡。曹嵩還是老樣子,沒有發福也沒有瘦弱,臉上的皺紋也沒有多一道,就像四年前一樣在那裏籌劃著他的仕途。那一刻,曹操產生了幻覺,仿佛被他責罵驅趕是昨天的事情。


    “進去啊!”曹鼎推了他一把。曹操咽了口唾沫,亦步亦趨到案前跪倒:“父親大人,不肖兒回來了。”


    曹嵩的注意力一直在文書上,猛然見一個大小夥子口稱“不肖兒”,也是一愣。他用力抿了一下嘴角,左半邊臉微微抖動了一下,終於歎了口氣:“唉……起來吧!”


    隨著曹操站起,曹嵩仔細打量著四年未見的兒子:身高在同齡人中算矮的,身材倒是勻稱,白淨臉膛,元寶耳,濃眉大眼透出一絲精明,左眉有一顆朱砂痣,那是從小就有的;隻可惜塌鼻梁把他的相給破了,再加上厚嘴唇,實在是談不上英俊。


    “父子重逢當慶賀一番啊!”曹鼎也笑盈盈跟了進來。


    曹嵩沒搭茬,隻道:“元景,有勞你了。”


    “自家兄弟,莫說生分話。”曹鼎也不客氣,尋了牆邊一個坐榻歇著。曹嵩沒有再理睬久別重逢的兒子,向曹鼎問道:“老七如何?”


    “還是老樣子,倔得像頭驢。”


    “人各有誌也不能強求。”曹嵩沉寂了半晌,又微笑起來,“元景,你現在是平地一聲雷,陡然顯貴啊。”


    “托了親家宋氏的福,比起大哥您還差得遠呢。這次還鄉我本想修一座莊園,可是……”說到這兒曹鼎似乎無意般掃了曹操一眼,“可是讓一個壞小子給攪了。”


    曹操的心都提到嗓子眼兒了,急得汗都出來了,卻聽他父親冷笑道:“依我看攪得好,你要是修了莊園可就惹禍了。”


    “哦?惹什麽禍?”


    “你快要遭難了,還不知道吧?”曹嵩不知從哪兒摸出一串鑰匙把玩著。曹鼎一愣,隨即笑了:“還沒上任就要倒黴?大哥,你是拿我耍笑吧?”


    “你不信?”曹嵩也笑了,起身從身後拉出兩隻上鎖的黑漆大箱子來,用那串鑰匙開了鎖。


    霎時間,珠光寶氣自箱中迸出,曹操和曹鼎都大吃一驚。什麽瑾、瑜、璋、璜、琮、璧、瓊、玦,各式華麗的玉器堆了整整一箱。另一個稍大的箱子更了不得,翡翠彈棋、犀角酒杯、胡人陶俑、藤黃石雕、導引金人、馬踏飛燕、大棵的雞舌香,都是價值不菲的寶物。


    “這……這是……哪來的?”曹鼎雖在吳郡斂財有術,又於進京路上得了不少饋贈,卻從未一次見到過如此多的珍寶器物。


    “這都是在京各署台掾屬送給你的東西。你還沒來,就由我代為收納了。”


    “還是京官肥呀……”曹鼎從箱中撿出一隻孔雀投壺來,把玩著道:“真想不到,我一個尚書竟然能受此禮遇。”


    “你錯了,受此禮遇不是因為你加官晉爵,而是因為你是宋氏姻親。”曹嵩笑著拍了他的肩膀一下,“月滿則虧,水滿則溢。你能得到這麽多人的孝敬,可就離倒黴不遠了。”


    曹鼎聽他這麽說,便把投壺一丟:“請兄長指教,弟願聞其詳。”


    “考我朝故事,自從孝安皇帝以來,外戚、宦官多有爭執。當今皇上賴王甫、曹節等鏟除竇武才得正位,閹人之勢盤根錯節根深蒂固。想那扶風宋氏雖門第高貴,卻無寵而為皇後,自身不固,隻有大舉提拔保舉親信,所以似你這等資曆的人物才得以入省中供職。可是你尚未上任就先得此等饋贈,還想在家鄉修建田莊,這不是正觸在王甫他們的黴頭上嗎?”


    曹鼎茅塞頓開,又覺得不對:“既然如此,兄長就不該代我收受這麽多東西。”


    “你又見識短了。不收這些東西,那些巴結你的官員怎麽好安心呢?他們反過來還會咬你。”


    曹鼎有些糊塗了:“那您說我現在該如何?”


    曹嵩將兩個箱子蓋上,又掛上鎖頭鎖好,才道:“依我之見,這兩箱子東西你一件都不要動,索性連東西帶箱子都贈與王甫、曹節。隻有買通這兩個閹人才可保平安。”


    曹鼎麵有難色,他實在有些舍不得這兩箱頂蓋肥的寶物:“可惜了……”


    “可惜?不舍這筆橫財,你就得不了平安,弄不好還會連累到我。如今什麽年月,不給王甫、曹節送錢,官能坐得穩嗎?看長遠一點,以後來錢的道道還多著呢,不要因為這些流水錢財壞了前程。”


    曹鼎一咬牙:“我聽你的。”


    “這就對了!”曹嵩拉起曹鼎的手,把鑰匙塞到他手裏,“從今往後,我與王甫、曹節周旋,你和宋酆虛與委蛇,宦官和外戚都要顧及。咱們腳踏兩隻船!”


    曹操瞧他們聊得投機,不聲不響起身出了書房。他覺得這四年裏父親一點兒都沒變,關心的僅僅是家族前程和仕途走向。如今身為大鴻臚,位列九卿卻還是隻想著職責以外的事情。加之方才他對自己愛答不理,更添了一分寒意,便不再聽他們說話,慢慢踱進了後院。


    “帝高陽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攝提貞於孟陬兮,惟庚寅吾以降。皇覽揆餘初度兮……”一陣悠揚的吟誦聲傳來,是屈原的《離騷》。曹操駐足傾聽,那華麗的辭藻加之抑揚頓挫的聲音實在是美,一定是弟弟!他順著聲音去尋,果然到了弟弟房前,還是當時兄弟倆共住的那間房。


    他探手揚起紗簾觀看。曹德正背對著他搖頭晃腦讀書,似乎聽見些動靜,把書一撂,頭也不回抱怨道:“怎麽連老規矩都忘了?我讀書的時候任何人不許進來幹擾!有事一會兒再講。”


    曹操一笑,心道:“還是這等怪脾氣,準是把我當成下人了。”


    他也不說話,邁步走了進去,接著弟弟的詞句吟道:“皇覽揆餘初度兮,肇錫餘以嘉名:名餘曰正則兮,字餘曰靈均。紛吾既有此內美兮,又重之以修能。”


    曹德詫異地回過頭來。曹操發覺他長大了,四年的光景這個小胖子已經出落得一表人才了,相貌實比自己俊美得多。見他未認出自己,又說:“德兒,四年不見,你好比那屈原,可謂內美修能啊!”


    曹德手中的書砰的一聲落地,眼裏頓時閃出了淚光,喜出望外地道:“你是……阿瞞?”


    “嗯。”


    曹德一頭撲在他懷裏:“哥哥啊……你可回來了……德兒做夢都想你。爹爹他好狠心啊……你總算回來了……”說罷便泣不成聲了。


    曹操拍著弟弟的背,也流下了眼淚。這一刻他總算是確定:到家了,真的到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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