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平四年(公元187年)十一月,由於暴發了漁陽張純、張舉的大叛亂,剛剛上任五個多月的太尉崔烈成了替罪羊,劉宏借口其失職將之罷免。但接下來的事情卻令曹操兄弟咋舌——老爹爹曹嵩承諾出資一億錢買太尉一官!


    此事一出何止洛陽、沛國兩地,全天下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州郡縣鄉大街小巷無不議論紛紛:曹巨高本為宦官養子奸豎遺醜,位列九卿把持朝堂,黨附閹人恬不知恥,竟以億萬家財賄賂小人取媚昏君,換取上公之位,嘩天下之大然!再說兩千石俸祿的人,億萬家資又從何而來?無非貪贓枉法巧取豪奪,欺壓良善狠榨民財。崔烈買官出自無奈,他曹巨高奸詐小人不擇手段,嘩眾取寵毫無廉恥……


    士林同僚無不齒冷,黎民百姓無不唾罵!


    老曹嵩一封要錢的文書打到譙縣家鄉,曹操、曹德、曹純羞得家中一坐,連門都沒臉出了。


    “哼!這可真是天要下雨,爹要買官呀!”曹操氣得不知道說什麽好了。


    “他偏要買咱也攔不住。”曹德耷拉著臉,“既要錢,打開庫房拿給他吧!《孝經》有雲‘謹身節用,以事父母’,咱們兄弟把心盡到就是了。”


    “你說的是庶人之孝,非士人之孝!”曹純插話了,“父有爭子,則身不陷於不義。故當不義,則子不可以不爭於父。”


    “不對,《孝經》還說……”


    “行啦!行啦!”曹操聽不下去了,“什麽節骨眼兒?你們倆還有心思辯經……”


    曹純把嘴撇得高高的:“我還沒出仕呢,先攤上這麽一檔子窩心事,有這麽個伯父,將來同僚百官怎麽看我呀?”


    “你這孝廉誰給的?”曹操白了他一眼,“他是你伯父,他更是我親爹!我們倆當兒子的能怎麽辦?事情已經出了就別計較誰對誰錯了,先解決問題才是真的!”


    曹德雖然滿口表示應承,但心裏也很不滿:且不說買官一事對錯,單這億萬家財,不少錢是他辛苦操持家業才有的,雖說是老爹伸手多少都該給,但豈能事先連個招呼都不打。人言隨心不越矩,老子用兒子情理得當,但也得為兒孫留些福祿、存些陰德呀!想到這裏便坦然道:“我看沒什麽問題,咱們的錢糧、絹繒庫裏本就有不少,再把這倆月的開支控製一些,老爺子京裏還有不少梯己,湊一湊就夠了。咱家還不至於砸鍋賣鐵!”


    “你說得可真輕巧,”曹操見他沒明白自己的意思,“錢不難湊,可是怎麽給他送呀?”


    這一言可把曹德點醒了:對呀!現在是什麽年月?強盜橫行匪患猖獗,這億萬財產拉開隊伍有幾十車,現如今此事天下皆知,多少亡命徒沿路等著這筆財呀!這麽一想,曹德汗下來了,拍著腦門道:“不好辦……這該如何是好?”


    曹純也嚇了一跳:“這數目太顯眼了。”


    “爹爹糊塗呀!”曹操一拍大腿,“如今這年月萬不可露財!這個名聲嚷嚷出去,誰人不知咱曹家有錢?窮朋友要伸手,鄉裏鄉親更得求周濟。賊人就是不偷不搶還得惦記咱呢,更何況天下盡是亡命徒。從此以後,咱曹氏一門多事矣!”


    曹德唏噓不已:“遠的顧不上,眼前這事兒可怎麽辦呢?答應了不給錢,宦官豈能善罷甘休,皇上還不得抄了咱的家?都換成金銀細軟成不成?”


    “那肯定不行!”曹純先給否決了,“小小譙縣有什麽寶物?你把丁斐的金庫換空了也沒多少東西,一億錢呐!那得多少東西?再說金銀在咱們這裏稀罕,在京師之地就不算什麽了,到了洛陽一準兒換不出這麽多,要是那麽幹咱們賠大方了。依我說,找郡將老爺借兵護送。”


    “沒聽說過!”曹德簡直氣樂了,“哪兒有國家的兵替財主押運東西的?”


    曹純到這會兒也滿不在乎了:“咱也別顧那麽多,幹脆我也豁出我這孝廉的臉麵不要了,憨著臉去找郡將試試吧。”


    “咱不要臉,人家還要臉呢!”曹德頭上汗涔涔的,“袁忠是個什麽人,你心裏不清楚?他把名聲看得比性命都重,因為耿直與同族的袁逢、袁隗都絕交了,豈會幫咱辦這種事?”


    曹純眉頭擰成個大疙瘩:“那咱找夏侯家、丁家多湊點人?大不了咱再出點兒錢就是了。”


    “這不是多少錢的問題,”曹德連連擺手,“人家也是有臉麵的,夏侯惇一方名士,丁斐的族叔丁宮如今也是九卿之位了。就是人家肯幫忙,你好意思折人家的臉麵嗎?這事不光彩,越是好朋友越不能牽扯進來。”他這麽一說曹純也沒主意了,哥倆默默無言都盯著曹操。


    曹操一拍巴掌:“咱自己運!”


    “什麽!?”哥倆嚇一跳。


    “沒問題的。子和,你去把樓異找來。”


    曹德見曹純猶猶豫豫地去了,問道:“阿瞞,你真的有把握嗎?咱家的仆僮都去才多少?種地的佃戶不頂用的。”


    “哼!”曹操冷笑一聲,“已經露了財,幹脆咱學孟嚐君吧!莊門口豎起大旗招募家兵,咱家也當土豪啦!不管是流民、逃犯,隻要有力氣咱就收。”


    曹德是老實人,眼睛都瞪圓了:“這成何體統?”


    “你以為這趟子事完了就天下太平嗎?咱家從此得有個防備,以後這些人就給咱家護院啦!此為長久打算,這年頭你不強硬人家就要吃你,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啊!”曹操講到這裏突然有些興奮,“等人招來,我選出幾百強悍人物,帶著他們押運財物進京。就這麽定了。”


    說話間樓異匆匆忙忙來了:“大爺您有何吩咐?”


    “帶人豎起旗幟,招募窮苦之人和流民。好酒好肉招待他們!”


    “諾。”樓異隻管應承,不敢多問。


    “再有,你還記得轅車、突車嗎?”


    樓異低頭想了想:“是什麽東西?”


    曹操提醒他:“當初在皇甫嵩營裏……”


    “哦!小的知道,守城之物,布置轅門、突門之用。”


    “就是這個!你……”曹操回頭看弟弟,“德兒,你說這些財貨得有多少車?”


    “若都換成四出、五銖不易,恐怕還得有些絹帛,差不多有三十多車吧?”


    “樓異!”曹操一轉臉,“你去找匠人,也把會幹木工活的人全動員起來,打造五十輛轅車、八輛大的突車,備好二十丈粗麻繩。”


    樓異嚇得一哆嗦:“您這是要打仗啊!”


    “對嘍!押著這麽多財貨,豈不就是打仗?”曹操拍拍他的肩膀,“多找些刀槍棍棒,天冷準備厚衣服,告訴廚下置備炒麥口糧。押運的人你去選,挑胖的挑壯的,先選三百人。走吧!”


    “諾。”樓異一溜煙去了。


    曹德不禁感歎:“我們都不成,還是哥哥你能辦事!”


    豎起招兵旗,自有吃糧的。十裏八村沒著落的漢子全來了,曹家的莊院比集市都熱鬧,隻要選上了二話不說先給一鬥糧一匹布。樓異站在大車上一邊招呼選人,一邊催木匠幹活。三天下來該置備的也算差不多了,樓異的嗓子也喊啞了。


    臨出發的前一晚,在曹家莊院裏擺開了流水席,三百壯士連同家人仆僮都開了葷。夏侯家拉來的牛羊一口氣宰了三十多頭,又把丁衝藏的好酒賒來幾十壇,大冬天在院子裏外燒起火堆,這些粗人吆五喝六甩開腮幫子這通吃呀!都是餓久了的,見了酒肉比見了爹都親。


    曹德、曹純坐在主家席上看得直哆嗦,曹昂、曹安民倆孩子嚇得不敢出家門。左右當家的夏侯廉、丁斐都不願意來。倒是夏侯淵、丁衝來了,一個是大老粗、一個是有酒就來,倆人倒很受用。


    氣氛太亂,曹操扯著脖子對弟弟喊:“子疾,你是當家的,對大家講兩句吧!”他豈敢發一聲,隻道:“大哥,你來吧!”


    曹操便不推辭,邁腿站到了桌案上,開口便嚷道:“肉肥不肥?”


    “肥!”這一句話就把窮漢們的注意力集中過來。


    曹操作了個羅圈揖:“列位兄弟,我曹某人請客,是想請大家幫個忙!我家老爺子如今當了太尉了!”他說到這兒故意提高了聲音,“但是他媽狗閹人要勒索我爹的錢財,若不然就要把我們家刀刀斬盡刃刃誅絕,搶劫一空!”


    曹德身子都木了:阿瞞的瞎話怎麽張嘴就來呢?哆哆嗦嗦拿起酒來呷了一口,卻聽到不知誰喊了一句“那咱反了吧!”嚇得他一口酒全噴了出來。


    “反不得!反不得!”曹操直擺手,“我老爹的命還攥在人家手裏呢!現如今老爹叫人家關起來了,連塊餅子都吃不上,十常侍倒是大魚大肉。我得拿錢換老爹的命呀!我從小沒娘,是我爹一把屎一把尿把我們兄弟拉扯大的,當年沒錢讀書我爹把褲子都賣了。所以我要對得起良心,咱實話實說……”


    曹純把頭紮到桌案下麵偷著樂:你有一句實話嗎?


    “兄弟們!”曹操端起一碗酒,“明天,大家跟著我到洛陽送錢。為了咱老爹,一路上要是有強盜咱就跟他們玩命!我先幹為敬。”大夥吵吵嚷嚷都把酒灌下去,卻聽曹操話鋒一轉,“但是醜話我也得說在前頭,這錢是救我爹命的!送到了洛陽,回來我還請大家吃肉喝酒,還給你們糧食。若有誰趁火打劫,敢偷敢搶……”


    他話未說完,隻見窮人堆裏站起一個大個子,嚷道:“那誰他媽是狗娘養的!曹老爺對俺不薄,誰敢偷錢俺第一個跟他沒完!人家財主跟咱講良心,俺們也得跟人家講良心,對不對啊?”


    “對!對!”所有人都隨聲附和。


    曹純一看喊話的是秦邵,不禁又是狂笑。這必定是事先安排好的。


    “好!”曹操又端起一碗酒,“隻要大家幫我這個忙,以後大家的困難我也幫!缺房子、缺地、缺錢、缺老婆都有我呢!我給大家唱個曲,助助大家的酒興,明天一早咱就出發!”說罷回頭招呼曹德、曹純、呂昭,“一塊唱一塊唱!”


    “唱什麽呀?我們哪兒會呀?”仨人麵麵相覷,卻聽曹操已經扯開了嗓子:“倬彼甫田,歲取十千。我取其陳,食我農人……”


    “是《甫田》!”呂昭拍著手笑了,“咱們跟著唱吧!”


    四人放開了嗓子,越唱越高興:


    〖倬彼甫田,歲取十千。我取其陳,食我農人。自古有年。


    今適南畝,或耘或耔。黍稷薿薿,攸介攸止,烝我髦士。


    以我齊明,與我犧羊,以社以方。我田既臧,農夫之慶。


    琴瑟擊鼓,以禦田祖。以祈甘雨,以介我稷黍,以穀我士女。


    曾孫來止,以其婦子。饁彼南畝,田畯至喜。攘其左右,嚐其旨否。


    禾易長畝,終善且有。曾孫不怒,農夫克敏。


    曾孫之稼,如茨如梁。曾孫之庾,如坻如京。


    乃求千斯倉,乃求萬斯箱。黍稷稻粱,農夫之慶。報以介福,萬壽無疆。〗


    “田畝大無邊,收糧萬萬千,倉中取積穀,供與我農夫……有田有糧有兒孫。”一首《詩經·甫田》唱出了窮漢們共同的期盼。真唱得那些鐵錚錚的漢子們熱淚盈眶,唱得他們頓足捶胸,唱得他們推杯換盞,不知不覺間也把這幫人對曹家的親近感唱出來了!


    丁衝早醉得不成樣子了,兩眼發直呆愣愣坐在那裏,模糊不清地喊道:“喝酒!”


    “喝!”所有人都端起了碗——玩命灌吧!


    這場酒直鬧到亥時才散去。曹孟德長出一口氣,回頭對弟弟道:“這幫人現在能用了。”


    曹德歎服得五體投地,作揖道:“哥!從今往後,這個家你來當吧!小弟心悅誠服。”


    “非常之時非常之用,弟弟你還是一家之主。”曹操說到這兒有些感傷,“為了咱爹……不論是非對錯……咱倆……”


    “咱倆且愚孝一次。”曹德笑著接過話茬。從小相依為命,可謂心有靈犀。“阿瞞,明天上路,你早些休息吧。”待兄長走了,曹德卻帶著家丁收拾東西,把餘燼的火星一處一處踩滅……


    曹操回到丁氏房裏,見她還在織布,便帶著醉意從後麵抱住她:“夫人,別忙了。”


    丁氏今晚卻很高興,微笑顯得格外燦爛,平庸的相貌在燈下更覺朦朧:“你今天終於笑出來了。你知道自己多長時間沒笑過了嗎?”


    曹操歎了口氣,沒說話。


    “你是個俗得不能再俗的人,”丁氏依舊推著織機,“當隱士,你想都不要想。”


    “那可未必。”曹操一聳鼻子,“此行不過是事到臨頭不能不管罷了。子疾是個書呆子,子和還小,其他族裏兄弟都是廢物,不指望我還能指望誰?”


    “你看看,你還是舍不得家吧?”


    “但我舍得國。”


    丁氏一轉身:“舍不得家的人自然舍不得國!”


    曹操在她額角吻了一下:“咱們歇息吧!”


    “你去妹妹那邊吧。”


    “我偏不!”曹操在她胸前摩挲著。


    丁氏推了他一把:“你去陪陪她吧,生了兒子都不給人家一個笑臉。她跟我哭了多少次了,你還有個當爹的樣兒嗎?”


    曹操停下了手:“那我……”


    “去吧去吧!”


    “我去去就來……”說著他便匆匆忙忙走了。


    丁氏手中的梭子不動了,自言自語道:“說得好聽,到了那邊你怎麽還能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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