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碗熱粥灌下去,曹操的臉上有了血色,一股柔和的暖意自胃腹升上來,似乎打通了身上所有的痙攣。秦邵見他醒來總算鬆了口氣:“你可真嚇死我了,怎麽折騰成這副模樣?”


    “亡命之徒活著就不錯了。”曹操嘴唇幹裂,喉嚨生疼。


    “你也真夠硬的,這一路奔回來還真有命。”秦邵笑了,“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啊。”


    “我家的人都哪兒去了?”曹操突然想起。


    “都搬走啦。”


    “搬走了?”


    “你別急,躺下躺下……前些日子西涼土匪鬧得厲害,潁川郡遭了難,你爹覺得咱沛國也不安全,就率領你家的人遷往陳留去了。”


    “陳留?”曹操狠狠捶著自己的腿:早知如此,直接東奔陳留好了,何必回來走這麽一遭,幾經劫難且不提,還錯殺了呂家人。


    “我就不明白了,中原之地哪兒來這麽多西涼土匪。聽說還接連換了倆新皇上,這麽多地方遭難,你們這些當官的都是幹什麽吃的呀?”秦邵抱怨道。


    “哼!罵得好,我們就是欠罵,吃飽了撐的引狼入室。”曹操越想越有氣,便把何進招引董卓進京,廢立皇帝等事都跟秦邵講了。


    “他媽的,像這樣鬧下去,豫州不就快完了嗎?”秦邵一拳打在臥榻上。


    “豈止是豫州,天下都快要完了。我這次逃出來,就是要招兵舉義,殺到洛陽誅滅董賊。”曹操說到這兒,眼神忽然黯淡下來,“我們族裏的人都走了嗎?”


    “走了。剛開始你們家先走的,帶著金銀之物,當年那些鄉勇算是派上用場了,刀槍棍棒護衛著,你放心吧。”秦邵歎了口氣,“你爹一走,其他各房的人都逃了。分家的分家,爭東西的爭東西,最後一哄而散,往哪兒去的都有。”


    “樹倒猢猻散啊。”曹操冷笑一聲,“看來我是空走一遭,指望我那幫自私自利的親戚是不成了。”


    “孟德,你也別深怨他們,兵荒馬亂的誰不怕?夏侯廉也帶著一家子也走了。”


    “什麽?夏侯家也走了。”曹操聞聽夏侯氏也走了,心徹底涼了,“我舉義之事恐怕難矣!”


    “莫急,此間丁家兄弟還在,他們定會幫你。我已叫兒子到他家莊上尋人去了。說不定一會兒丁斐就來接你,我這裏太過簡陋,你住著也不舒服。”秦邵說著環顧他這間矮小的茅屋,又道,“跟丁家兄弟說說,咱們一道奔陳留和你家裏人會合,就手鬧起來了。我也跟著去,跟姓董的那個老王八蛋拚了!”


    “多謝伯南兄。”


    “謝啥?你幫了我多少年,也該我出出力啦!”秦邵說的倒也不假。當初曹操族裏四叔曹鼎搶占窮人田地,秦伯南一條大棍打到曹家,被擒之後多虧曹操相保才沒遭曹鼎毒手。後來不僅還了地,曹操兄弟還時常周濟,秦邵這才有錢娶妻生子。“我沒別的本事,就是有膀子力氣,上戰場好好跟西涼賊幹幾仗,倒也痛快!”


    他話剛說完,柴門一開,秦邵的妻子左右手抱著倆孩子進來,對丈夫嗔怪道:“你嚷啥啊?丫頭都嚇醒了。離著八裏地都聽得見。就這樣還惦記舉兵,啥都沒幹就全讓人知道啦。”


    “我嚷兩嗓子,痛快痛快還不行?”


    “跟個驢似的吵不吵?孟德兄弟身子還弱著呢。”


    “撂不倒的漢子還怕吵,你以為都跟你們老娘們似的?”


    曹操躺在那裏,瞧他們夫妻鬥嘴倒也有趣。秦邵抱過一個孩子轉身道:“孟德,這是我們老二秦彬,四歲了,你還沒見過吧?”


    “沒有,這幾年沒回來,秦大哥已經是子孫滿堂啊,大嫂抱的那小子呢?”


    秦邵哈哈大笑:“那是個丫頭,去年剛養的,我這家裏沒個像樣衣服罷了。”


    “你家老大真兒呢?六歲了吧。”


    “到丁家叫人去了。”


    秦大嫂又插口道:“你這人也真是的,真兒那麽小,大晚上的叫他一個人出去。”


    “你一個女人家懂什麽?年少多曆練,長大了才能成個漢子!”


    “你這大嗓門,別嚷啦!說點兒正經事吧。”秦大嫂正容道,“昨天正午來了一夥人,到孟德兄弟家去過,騎著馬帶著刀,恐怕來者不善。轉了兩圈,瞧沒有人,又都走了。”


    “這必是董卓的檄文到了,看來這裏也不安全了。”曹操歎口氣,“現在譙縣縣令是誰?”秦邵眼瞼一垂:“桓邵……”


    “啊?!”曹操皺起眉來。當年他為救還是歌姬的卞氏,打死桓邵家人,得夏侯淵替罪得脫,曹洪每每尋故到桓家滋事,仇越結越深,“桓邵與我家有怨,他一定要借這個機會置我於死地。”


    “別怕,少時丁家兄弟就到。你往他家莊子裏一待,姓桓的雖是縣令也不能將你如何。”秦邵邊說邊拍著懷裏的兒子,“孟德你趕緊再睡一會兒,等他們來了好趕路。”


    曹操點點頭,也想休息休息了,但是剛一閉眼,呂家五口人的屍體便浮現出來。可是一睜眼,卻見秦邵夫妻兒女其樂融融,而自己卻形單影隻,卞氏與曹丕留於洛陽虎口,丁氏與曹昂遠在陳留。他怎麽待著都不舒服,心裏別別扭扭的。


    就在這個時候,外麵突然聲音嘈雜,馬嘶人喊,曹操頗感振奮,料是丁家昆仲到了。哪知細細聽,卻有人大呼:“奉令搜查,裏麵的人出來!”卻是桓邵手下的衙役到了。


    “孟德,你躺下,我出去應付應付。”秦邵說著披上衣服,小心翼翼推開房門去了。秦大嫂緊緊抱住倆孩子,哄道:“別出聲,爹爹一會兒就回來。”曹操料情勢不好,坐起身來左摸右摸,找到了他的青釭劍,側耳傾聽外麵的動靜。


    隻聽一個粗重的聲音道:“奉縣令大人之命,搜查本鄉。”


    秦邵故意大聲打了個哈欠:“這大晚上的,搜什麽呀?”


    “現有朝廷反官曹操脫逃。小的們,給我進去搜!”


    “別闖別闖!”秦邵喝住他們,“我女人還沒穿好衣服呢。這大黑天的,你們在院裏搜搜也就罷了,攪得我們睡覺都不安生。”


    “叫你女人快點穿。”


    “我說這位老爺,您別嚷!我孩子還小,一會兒嚇哭了不好哄。”


    “少說這些沒用的。”


    “有用的我也會說啊……這有幾吊錢,您老幾位打幾碗酒喝,且讓我孩子睡個好覺吧。”秦邵本是個急脾氣的,今天卻也耐著性子與他們周旋。沉默了一會兒,隻聽那個粗重的聲音又道:“好吧,你這窮鬼倒也不吝嗇。我帶人走,你抱著婆娘崽子安心睡覺吧。”


    “謝老爺您恩典。”


    曹操鬆了口氣,剛要躺下,又聽一個聲音道:“屋後有一匹高頭大馬!”——大宛馬暴露了!


    果不其然,那個首領起疑了:“你這窮耕夫哪來這麽一匹好馬?家中還有別人嗎?”


    “沒有,沒有,您快走吧。”


    “你閃開,我要進去看看。”


    “大晚上的,您就回去歇歇吧,屋裏沒別人,我婆娘還沒穿衣服呢。”秦邵還是設法阻攔。


    “他媽的!就是光著屁股今天我也得進去。少跟我遮遮掩掩,老子今天搜的就是曹操,再攔著我一刀劈了你!”


    “我就是曹操!”秦邵出人意料地喊了這麽一嗓子,緊接著外麵稀裏嘩啦打了起來。曹操恐怕秦邵吃虧,趕緊挺劍衝了出去。隻見三個衙役模樣的人圍著秦邵打鬥,而院外還有六個當兵的,幾個人都舉著火把挎著刀,當中有個人插手而立,似乎是個頭目。


    先下手為強,曹操冷不防躥到一個衙役身後,“撲哧”一劍將他捅死,嚷道:“我才是曹操,來呀!”那六個當兵的當時就慌了,各自抽刀跳過籬笆,奔曹操而來,頓時打作一團。


    秦邵是個笨把式,又赤手空拳,但他人高馬大力氣十足,今天為了掩護曹操被這幫衙役罵急了,可就起了拚命的心。他怒氣衝衝,一手揪住個衙役,使勁一提扔起足有半人多高!那衙役大叫一聲,仰臉摔出去,把籬笆牆砸倒一大片。緊接著秦邵一拽,又將撲過來的另一個衙役掀倒在地,隨即狠狠一腳,正中他襠下,那人疼得連姥姥都叫出來了。頃刻間兩人被打得爬不起來,那個頭目瞧得真真的,心裏甚是害怕,又見秦邵奔自己而來,趕忙抽刀在手,還未舉起,就被秦邵一腳踢飛了。秦邵怪叫一聲將他撲倒在地,一雙大粗手使勁掐住他脖子:“他媽的!你敢罵我,我掐死你!”


    曹操這邊卻頗為吃力,六個兵都拿著刀,自己隻有躲閃無法還手,虛架著劍左躲右閃。一會兒麵前受敵,一會兒腦後生風,刀刀都貼著脖子過去,他害怕四麵受敵,趕緊揮劍退到了牆邊。六個兵立時圍上,正要猛攻,忽聽後麵的頭領喊著“救命!”兩個人立時竄過去,照著秦邵後背便砍,霎時間一陣血光。


    秦邵連中兩刀,兀自不肯鬆手,直聽掌中咯咯作響,那頭目已被活活掐死。但他自己也已經站不起來了,兩個兵不敢鬆懈,對著他繼續砍。曹操瞧得心急如焚,但是四個對手依舊猛攻,自救不及哪裏管得了?就在這個時候,又一陣馬蹄奔忙,自西麵趕來十多騎,打著火把也手持鋼刀。為首兩騎,前麵是丁衝丁幼陽,後麵是丁斐丁文侯。


    曹操精神大振,高叫:“快救秦大哥!”


    丁氏兄弟不怠慢,帶著手下人縱馬而上,瞬間將那兩個兵剁為肉醬。敵對曹操的四個人再不敢交手,紛紛奪路欲逃,可兩條腿怎比得了馬?皆被丁家的人砍殺,兩個在地上翻滾的衙役也被補了一刀。


    “秦大哥!”曹操跑到近前觀看——早已經沒氣了。


    秦大嫂抱著倆孩子衝到丈夫屍體邊:“當家的!你不能死啊……我的天啊……”她這一哭,自丁家馬隊裏躥下一個男孩,也伏到屍前哭著叫爹——正是秦邵的長子秦真。


    曹操揮手給自己一巴掌:我真是不祥之人,呂伯奢一家被我誤殺,現在又連累死一個好兄弟。秦大嫂帶著這三個未成丁的孩子,這以後的日子可怎麽過呀。


    丁斐凝視秦邵屍體良久,歎息道:“大嫂,現在不是哭的時候,得趕緊把這兒收拾一下,屍體都掩埋了。若官府發現還要有一場風波。”說罷,吩咐手下到院子後麵挖坑,準備掩埋屍首,特別囑咐挖兩個,一個小的單獨給秦邵,另一個大的打發那幫死鬼。


    他兄弟丁衝是個酒鬼,哪怕到這等淒慘的時刻,還是掏出酒葫蘆狂飲,半天才道:“孟德,你要去陳留舉兵嗎?”


    曹操沉重地點點頭,眼睛始終望著秦邵的屍體。


    “大哥,咱們散了家產,同孟德一道去吧?”


    丁斐聽他兄弟這麽說,不禁皺起了眉頭。


    他們丁家這份家產著實不薄,莊園劃得廣遠,而且高壘院牆,裏麵耕種、紡織、釀造俱全,可謂是閉門成莊的豪強地主。丁斐不似他兄弟那般開通,生性吝嗇好財。平日裏銅錢恨不得綁在肋條上,讓他舍棄這麽大的一份產業,他哪裏肯依。


    丁衝知道兄長的脾氣,勸道:“文侯,這豫州乃是四戰之地,不宜久留。雖然咱有院牆有家兵,但若是刀兵四起,此間就是戰場,這份家業你早晚也得舍棄啊!”丁斐不置可否,支吾道:“此事回去再議。”


    秦大嫂哭了許久,隻得摟著三個孩子,眼睜睜瞧人家把丈夫的屍體拖走。曹操勸道:“大嫂,伯南兄因我而死,以後我照顧您跟孩子。你們在此無依無靠,我看暫且搬到丁家莊。日後我帶人接您到陳留,跟我那媳婦待在一處,也還方便。”


    秦大嫂擦擦淚水,看一眼身邊的秦真,瞧瞧坐在地上的秦彬,又瞅瞅懷裏抱的丫頭,淒然道:“兵荒馬亂的,你們又要幹大事。我一個女流之輩,豈能再給你們添麻煩?你們若是可憐我,便把這三個孩子帶走,給他們口飯吃也就罷了。”


    “您別這麽說,孩子我們自然要拉扯大,將來還要讓他們出人頭地。”丁衝走了過來,“但您也得保重,跟我們走吧。”


    “好……好……”秦大嫂理了理發髻,將懷裏的丫頭交到丁衝手裏道,“你且幫我抱孩子,我進去收拾些東西。”


    “娘!我幫你。”秦真嚷道。


    “不了,你在這兒看好了弟弟。乖乖聽曹叔叔的話,一定記著!”說罷顫巍巍繞過籬笆牆,進屋去了。曹操與丁斐來到院後麵,幫助手下人把那十個當差的埋了,將土踩平,又隨意撒上一些枯草。待到葬秦邵時,曹操實不忍看了,低頭走開。哪知來到前麵,卻見丁衝一手抱著丫頭,一手舉著葫蘆正往秦真嘴裏灌酒。


    “你幹什麽呢?”曹操一把推開。


    丁衝把葫蘆一揣,笑道:“這小子也大了,該學著喝酒了。”


    “別胡來,秦大嫂呢?”


    “還沒出來呢。”丁衝說完這話方悟事情不對,忙跑進屋看——她已用菜刀自刎。秦邵尚未埋好,又將秦大嫂抬出來與他同穴而眠。孩子們哭得昏天黑地,曹操摟著秦真勸道:“別哭了,以後我拿你們當我的親生的一般待,走吧!”一行人歎息著各自上馬,回頭望了一眼那黑漆漆的茅屋。半個時辰前還其樂融融,轉眼間就煙消雲散了。


    小秦彬伸手指著敞開的屋門哼唧道:“門……門還沒關呢。”


    在曹操身前的秦真道:“弟弟,家都沒有了,還管門做什麽?”


    “家裏還有許多東西呢。”秦彬又哭了。


    不知秦真是不是被剛才的酒灌暈了,竟大聲道:“錢財家什不過身外之物,你我兄弟能活著便好。將來若能做一番事業,什麽好東西弄不來?”這話哪裏像一個六歲孩子說的。曹操暗暗稱奇:此子聰穎過人,何不將其認作螟蛉義子,改叫曹真,交與丁氏撫養呢?忽然又見丁斐仰天大笑:“哈哈哈,我還不如一個六歲的娃娃呢!也罷,秦大哥既學左伯桃舍命全交,我就學一學孟嚐君散家為友。孟德,這裏的田產地業我不要了,回去挑選精壯之人與你同往陳留招兵舉義!”


    “這就對啦!”丁衝高興,又喝了口酒,“不過,我不同你們去。叔父尚在洛陽,我要入京照顧他老人家。”丁氏兄弟的族叔乃是任過司徒的丁宮。


    “人皆東逃,唯你西進,是不是喝多了?”


    “哼!我到京師若能救出叔父最好。若不能便留在洛陽逆來順受,且喝一喝他董卓的酒,說不定日後還能幫孟德的忙呢!”他說罷將酒仰麵喝幹,又慨歎道,“把家散了真可惜。”


    丁斐嗔怪道:“我都舍得了,你卻又道可惜。”


    “金銀財寶不算什麽,我那幾十壇好酒啊!”說著他竟流下淚來。


    “快走吧!”曹操一抖韁繩,“我若日後富貴,一定讓你喝個夠,喝得你活活醉死。”一行人鞭鞭打馬,直奔丁家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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