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燒戰船


    建安十三年十一月甲子日(公元208年12月7日)傍晚,晴空風暖,萬裏無雲,就連滔滔江水都平緩了許多。皎潔的月光灑在粼粼江麵之上,頗有幾分寧靜之美。曹操、周瑜還在隔江對峙,不過北岸的烏林水寨燈火輝煌甚是壯觀,遠遠望去宛若蜃樓;南岸赤壁卻死氣沉沉一片幽暗,甚至靜得令人有些不安……


    北方士卒多病,曹操又坐鎮中軍大營,曹營水軍的指揮權基本落到荊州將領肩上,而戍守水寨最外圍的正是近來頗受曹操倚重的張允。他的坐艦也是一艘三層的樓船,隻比曹操的稍小一點兒,也是戰旗高豎甲士林立,護衛的艨艟、鬥艦數不勝數。給他充任副手的是河北戰將馬延、張顗。這兩員將原本是袁尚麾下,自歸降曹操以來忠心耿耿作戰驍勇,玄武池練兵時也最為用心;不過降得早不如人家降得巧,現在這倆威武的北方漢子都得聽命於張允了。


    眼瞅這一晚似乎又平安無事了,張允令馬延、張顗在下麵戒備,自己登到高樓之上,叫親兵煮了兩尾鮮魚,燙了一壺老酒,又吃又喝觀賞江上夜景。張允這幾日也頗有些飄飄然。身為劉表的外甥,降曹後非但未被打入另冊,還受到了重用,真是交了好運。尤其冬至飲宴之後,蔡瑁突然染病,文聘接過水軍都督的差事,張允儼然成了水軍的副都督,指掌水寨前部百餘艘大小戰船,就是當年跟著舅舅時都沒這麽威風過,想到日後前程似錦,高興得連自己姓什麽都快忘了。


    吃吃喝喝就有些過量了,張允便圍著戰袍迷迷糊糊睡著了,也不知過了多久,感覺有人推他:“將軍……將軍醒醒……”


    “他媽的!”張允睜開眼,回手給親兵一個嘴巴,“好大的膽子,敢擾老子的好夢!”


    親兵捂著臉委委屈屈道:“有敵船過來了。”


    “什麽!”張允聽罷雙腿一顫,倉皇爬起從窗口一望,又安心了——此時將近子夜,驟然起了風,江上黑黢黢的,不過對麵不遠處冒出一排戰船,大約有二十艘,都豎著青色牙旗,唯恐這邊看不清楚,船頭都豎著許多火把,將旗幟照得清清楚楚。但那排船隊之後,乃至對麵的赤壁水寨依舊死氣沉沉,似乎毫無動靜。


    “將軍,布置艨艟射退他們吧!”


    “射什麽射?”張允甩了把冷汗,隨即輕蔑一笑,“你曉得什麽,這是黃蓋來歸降我軍。這老兵痞真能唬人,說是能舉事殺周瑜,牛皮都快吹破了,到頭來還是一事無成覥著臉來降。看明天見了丞相我怎麽損他!不必設防,叫他的船靠過來。”


    “投降之事小的也知道,不過……風向似乎變了,會不會有詐?”親兵提醒道。


    “哦?”張允又朝外麵探了探頭,但覺一股東南風迎麵而來,風勢還不小,吹得人睜不開眼,“咳,冬至已過,東南風何足為奇?放心去吧。”


    張允既然說無礙,親兵便去傳令了,跟將士們一念叨,樓船上下立時歡聲雷動——曹軍為疲病所困,早盼著這一仗快快了結,聽說敵人來降簡直跟見到親人一樣,許多兵都擠到前麵觀看船隊,壓得樓船都有點兒前傾了。黃蓋的兵也不見外,離著老遠就朝這邊搖旗揮手,雙方簡直有些相見恨晚之感。張允將令傳開,負責守備的艨艟、冒突等船紛紛閃開道路。黃蓋的船隊漸漸接近曹軍船陣。


    按理說敵人大將來降,張允即使不去迎接,也該到近處觀望。而他卻擺出一副曹營宿將的架勢,硬是賴在樓上不動,要等黃蓋來拜見自己;大模大樣坐了一陣,眼見黃蓋的船越靠越近,瞧著瞧著突然瞧出了問題——這些船吃水不對!


    黃蓋所部這二十艘戰船雖體積不大,但每船至少也能容載幾十兵丁,想來行駛穩重吃水必深,可這些船卻吃水很淺,固然是張足船帆憑借風勢,但看起來總跟一陣大浪就能掀翻似的,輕飄飄而來。張允不禁詫異:難道黃蓋倉促舉事被周瑜擊敗,隻帶了些空船來?不過對岸大寨燈火昏暗死氣沉沉,哪像有一場廝殺?這麽多船怎麽會是空載?如此輕盈難道載的不是兵,而是……引火之物!


    想到此張允肝膽俱裂,扯著脖子嚷道:“其中有詐,快攔住敵船!”


    軍中不乏有經驗的荊州兵,也看出了毛病。張顗立刻跳下小船,用手一指,十幾條巡江赤馬一並出動。此時兩軍相據已不過兩三裏遠,張顗立於船頭放聲呐喊:“南船休要近寨,速速拋住!”連嚷幾聲,對麵船隊並不作答,反倒散開陣勢列成一字長蛇,全速撞來。


    越到近處看得越明白,這二十艘戰船又輕又快,船頭都釘滿了五尺許的大鐵釘,隻要撞到曹軍船上就牢牢嵌入。剛才還與曹軍親熱揮手的士兵都不見了,隻剩下船上蓋著的紅色幔帳。張顗還未忖度明白,忽聽哧的一聲響——黃蓋主艦上燃起一團火球。緊跟著二十艘船都著了火,那火苗子張牙舞爪躥起來。


    原來幔帳之下蓋的都是柴草枯葉,還灌了魚膏,火焰一起幔帳瞬間化為烏有,柴草騰起借著東南風席卷散開,無數火星像紅色飛蛾一般向曹軍撲去。張顗隻覺一陣灼痛,已被火星迷了眼睛。使船的還算機靈,趕緊撥槳轉彎,硬是擠進了兩條火船的夾縫中,以為這樣就能逃過一劫。哪知每條火船之後還另係著一條船,因為未點燈火遠處根本看不見,方才火船上搖旗的士卒已退到後麵,早就強弓硬弩擎在手中——可憐張顗及麾下士卒,立時亂箭攢身。


    張允在樓船上看得更清楚,大火一起照出數裏之遠,敵人豈止二十條船,遠處大大小小都是敵艦,都不聲不響跟在後麵,此時已知遭了算計,但要阻止已經晚了。張顗一死,其他的巡江小船或被撞翻,或被驚散,二十隻火船撞入水寨,排在前列的曹軍鬥艦立時齊刷刷著了一排。平日若是有船著火,遠遠躲開倒也無礙,可曹軍鬥艦為避風浪已被鐵環鎖住,或是十艘一排,或是五條一列,既不能分開又不便掉頭,盡被大火吞噬,就連張允的樓船也被圍在其中動彈不得。


    正在這時又聞喊殺聲大作,黃蓋率領江東勇士突煙冒火衝上曹軍戰船,逢人便殺遇人便砍,曹軍抱頭鼠竄,墜江而死者不計其數。後麵周瑜親率的大隊人馬也已趕到。為了打這場仗,周瑜特意督造了幾十艘新式戰艦,船板上不建閣樓而搭三四層簡易箭樓,幾十名精銳弓手列於其上,老遠就是一通掃射,早把船頭接戰的曹兵射成了刺蝟。還有的船上設有弩車,那些巨弩都是整棵樹幹削成,弩尖浸了鬆油燃起烈火,絞緊弩車斬斷繩索,巨弩能飛出一丈多遠,打在船上不僅是個窟窿,還會燃起大火。


    張允隻覺腳下隱隱發顫連聲巨響,想必閣樓已經中弩,從窗口向下看去,黃蓋已帶著人殺上了自己的船,親兵將士身遭烈火弓矢死傷無數,馬延早已不見了蹤影。這位自詡水軍副都督的男人頓時癱軟在地,連下樓突圍的勇氣都沒了,抱著腦袋紮在角落裏,忍受著樓下傳來的廝殺聲……


    也不知過了多久,張允隻覺殺聲漸遠,他大著膽子抬起頭來,隻見閣樓內滿是濃煙,身邊一個人都沒有了,想再下樓逃生,卻見樓梯已被大火燒斷。他又摸索著來到窗邊,才發覺惡毒的火蛇已漸漸攀上三樓,滾滾黑煙不斷地湧進來。他把頭探出窗外想透口氣,卻看到了觸目驚心的一幕。


    曹軍戰船已成一片火海,那肆虐的東南風成了幫凶,火趁風威,風助火勢,正向曹營深處推進,目光所及都是一片赤紅,烈火焚身的將士掙紮著、慘叫著、哀號著跳進江中,連綿數十裏水寨已變成烈火的煉獄。而在對麵還有數不清的江東戰船密密麻麻鋪滿江麵,盔明甲亮兵刃泛光,戰鼓聲驚天動地,仿佛要把蒼茫天地震個底朝天。


    “咳、咳、咳……”張允被濃煙嗆住了,猛一低頭又被躥上來的火焰灼了臉。他恐懼地後退幾步,但覺整座閣樓搖擺不停,都在劈劈啪啪作響,炙熱感已從腳底噌噌冒上來——這座樓船已被大火吞沒,就快坍塌了。


    “救命!救命啊!”張允絕望地呼喊著,隻覺腳底一陷摔了下去,樓板燒穿了。他一跤跌落到底層,渾身骨骼劇痛,再爬起來已被烈火包圍,那火焰就像憤怒的敵人……不,比敵人還要可怖百倍。


    “丞相救命!蔡公救命!舅舅……我錯了……”或許是將死之人的幻覺,張允仿佛在烈火中看到了劉表的身影,正揮舞著火把向他打來。他竭力躲著火焰,但燒塌的木頭不斷從頭頂墜落,已避無可避。戰袍引燃了,毛發燎著了,連雙腿臂膀都被烈火纏住了,他隻覺口鼻窒息眩暈跌倒,渾身鎧甲已變成滾燙的烙鐵,緊緊裹住軀體,要把他化成一灘膿血……


    大勢已去


    當曹操得到奏報邁出大帳的那一刻,中軍大營仍一片寂靜,絕大多數士兵還在睡夢中,但隱隱約約已能聽到水寨方向的呼喊聲。遙望江中有一團閃閃發亮的光球,仿佛黑夜中的一堆篝火。


    一陣強勁的東南風迎麵拂來,吹得曹操打了個寒戰。正是這陣風把曹操從一統天下的美夢中拉回現實,憑著爾虞我詐幾十年的經驗,他立刻意識到發生了什麽——江東軍內部從來就沒有矛盾,周瑜也根本不缺糧草,黃蓋投降更是逼真的詭計。


    軍師荀攸、中領軍史渙、中護軍韓浩、公子曹丕漸漸聚攏而來,猝聞變故都有些驚駭;大營也漸漸騷動,不少兵出於好奇跑出來打聽消息,還有人攀上寨牆、箭樓,伸著脖子往江上張望,此時此刻他們還隻是看熱鬧,完全沒有意識到,這把火意味著什麽。


    但曹操、荀攸心裏卻很清楚,東南風強勁,戰船又被鐵索固定,隻要一條起了火,所有的都跑不了,全部水軍都將喪於火海,甚至進一步震駭陸軍,換句話說,十幾萬大軍有覆滅的危險。不過曹操的第一反應還是設法補救,旋即帶領眾人趕奔江畔,並責令各營將領約束士兵,不準隨便出來活動,設法穩住軍心。


    可即便如此,連營裏到處是驚懼的士兵,他們議論紛紛,人心惶惶,加之疫情嚴重本來就人心不穩,哪裏壓製得住?事出緊急,曹操率領親兵步履如飛,幾乎是跑著來到岸邊的。隻見沿岸及不遠處的戰船還完好無損,但二裏開外已是一片赤紅,刺眼的光芒與滾滾黑煙把水軍罩得朦朦朧朧,燃燒的氣味伴著東南風飄來,直鑽鼻子眼——這把火越燒越大,已漸漸向岸邊逼近了。


    曹操一陣頭昏腦漲,可還是強作鎮定道:“不要慌!傳令各船斬斷鐵鏈各自逃生。調集陸軍人馬沿江修築土壘、壕溝,把大旗挪過來,我要親自在此抵擋敵軍!”


    依照他的估計,水軍很可能保不住了,為了保住旱寨,必須在敵人殺到之前設置一道新防線,阻擋敵人登陸。可軍令傳下去卻沒多大效果,隻有忠誠的中軍將士響應號召挖溝築壘。其餘人心已經亂了,吵鬧喧囂反而越來越大,至於斬斷鐵鏈逃生,更沒什麽動靜,大多數士兵棄船而逃,隻有少數死心眼的人還兀自揮舞著刀戈,徒勞地敲擊著鐵鏈。


    棄船的士兵丟盔棄甲玩命奔逃,有個小卒邊跑邊喊:“快跑啊!燒過來了啦!”慌不擇路正撞到曹操眼前,曹操不由分說拔出佩劍將他捅翻在地:“撤退之人協助修壘不準喧嘩,違令者殺!”可這殺雞儆猴的辦法竟不起作用,逃的人越來越多——禍到臨頭了,誰還管什麽將令?


    這時已有敗軍的小舟逃回來了,那些兵士個個盔歪甲斜滿麵焦黑,還有不少身負重傷,都是九死一生。其中有艘小船更是冒著火回來,船板上的一切都燒光了,上麵人燒得四散投水。有個烈火纏身的將領掙紮著躍到岸上,痛苦地打著滾,可身上的火卻愈加肆虐,隻有哀號著向大寨爬來,一麵掙紮一麵求救。


    眾人驚懼地望著那個渾身是火的將官,雖然驚叫聲、悲號聲、呼喊聲、火燒戰船劈劈啪啪的聲音震耳欲聾曹操卻仿佛能聽到那個垂死之人的喘息。他的肩胛骨中了一箭,兜鍪早不知道掉到哪裏了,滿頭的毛發燒得烏七八糟,除了身負大火煎熬,似乎還有別的創傷,爬過的地方留下一條鮮紅的血痕,但他還在吃力地往前爬,一心撲在逃命的征途上,像個蹣跚學步的嬰兒,胡亂地伸張著雙臂扭動著身軀,行動十分遲緩。以前他必定是個威武雄壯的漢子,可如今龐大的軀體卻成了阻礙,並在烈火焚燒下變得越來越扭曲。就在他抬頭望見曹操等人那一刻,突然渾身抽搐著哭泣起來,終於看到了救星,但他明白已經晚了,他甚至連一聲“救命”都喊不出來了,隻剩下絕望的嗚咽。


    大家臉上紛紛顯出恐懼、驚訝乃至困惑的表情,一時間竟沒有人過去救援,似乎懷疑這個麵目全非的家夥是不是人,或是從地府爬來的一隻怪物。最先反應過來的是韓浩,他由那悲哀摧痛的號哭聲辨出了此人,既而張著雙臂手足無措地呼喊著:“是馬延,馬延將軍!救人!快救人呐!”


    親兵們一怔,隨即圍上前去,紛紛解下戰袍撲打著馬延身上的火焰。不知有多少件袍子被火焰燎著了,有人幹脆從地上抓起一把沙土向他身上擲去,仿佛是要將他埋葬。曹操等人目睹此景已忘了戰火,隻感到一陣窒息的恐懼,也不禁解下征袍,卻並非救人,而是像丟棄某種不祥之物一般拋得老遠——戰袍不僅可以遮風擋塵,也是軍隊中高貴身份的象征,可在熊熊烈火之間,這玩意很可能就是引火催命的魔鬼。


    一股嗆人的黑煙飄過,馬延身上的火終於撲滅了,親兵不由自主地轉過臉,已不忍再看一眼這位曾經人高馬大,現在卻四肢蜷縮不再像人的將軍。曹操一陣悸動,撲過去抱起馬延雙肩,既而雙手又猛然彈開——他身上鎧甲早被烈火燒得滾燙,灼掉曹操手上的一層皮。


    韓浩、史渙等人一擁而上,連推帶拽將他翻過身來。馬延隻剩下一口氣了,四肢早就變成了焦炭,不受控製地搖擺著,軀幹還在猛烈抽搐,五官已被燒得模模糊糊,雙眼也蒙上了一層烏黑,兀自翕動著嘴唇,好像在念叨什麽。曹操顧不上手掌的燙傷,又抱起他的頭部:“馬將軍,前方如何?”


    “咳、咳……”馬延咳了兩聲,從他的嘴裏冒出一縷黑煙和焦糊的氣味,“敵人……全軍出動……不、不行了……”隻斷斷續續說了這一句,他自己也不行了,腦袋一歪沉寂在喧鬧之中,但那已經失去靈魂的四肢還在因皮膚融化而慢慢蜷縮,發出嗞嗞的響聲。


    “馬將軍!馬將軍!”眾人大聲呼喊。


    “他已經死了。”曹操默默鬆開亡者的頭顱,隻覺一陣茫然,雙手油乎乎的,似乎是融化的膿血黏著在手上。他顧不得惡心,抬起頭繼續觀望,隻見又有幾條小船逃回來,士兵丟盔棄甲,有人連衣服都脫光了,一登岸就死命往後跑,攔都攔不住;還有些會水的遊了回來,濕漉漉爬上江灘,趴在地上大口喘息。更多人是在水裏撲騰,偶爾抓住一塊浮板,抱著不敢撒手,扯著脖子在水中呼救。但能得活命的是少數,逃回來的船已擠得插不下腳,晃晃悠悠就快翻了,隻要水裏有人摸到船舷,馬上一刀剁掉手指,任他們流血、掙紮、咒罵、哀求,理都不理——求生是本能,任何人都隻有一條命。


    主帥的纛旗已移到了江畔,中軍將士還在忙著堆設土壘,可響應的士卒已越來越少,有人戰戰兢兢不敢再呆下去,有人牢牢騷騷不想打,還有人病病怏怏沒力氣。所有人都被這把大火搞得暈頭轉向,就連緊靠江灘、遠離火場的水軍都棄船了,更可惡的是這幫人熙熙攘攘往後一擁,把剛堆起一點兒的土壘也衝壞了。任憑曹純、鄧展揮舞著兵刃斬殺逃兵,還是止不住奔走的人流,這些荊州兵根本聽不進將令,一窩蜂往回逃。混亂之中一群逃兵慌不擇路撞進了中軍隊伍,連虎豹騎都被他們衝得連連後退,也不知誰踏翻了纛旗的夾杆石,耳輪中隻聽一聲巨響,主帥大旗倒落塵埃之中。


    荀攸險些被纛旗砸在下麵,摔了個跟頭,爬起來一把抓住曹操:“主公,咱們……咱們不成了,趕緊撤吧!”


    曹操卻無動於衷,陷入一片茫然之中,眼前的火光愈來愈明亮,把上空的雲彩染得一片殷紅,隆隆的喊殺聲也漸漸清晰,攝人的魂魄。曹操呆呆遙望著火場,心頭竟莫名其妙生出一種輕鬆之感,訥訥道:“《六韜》有雲:‘外亂而內整,示饑而實飽,內精而外鈍。陰其謀,密其機,高其壘,伏其銳。士寂若無聲,敵不知我所備。’周瑜如此用兵焉能不勝?小覷此人乃老夫之過……”


    逃兵還在像洪流一般往後擁,這會兒連曹丕都瞧出不對了:“父親,咱們也……也走吧!”所謂“走”其實就是逃,他還硬挺著不下軟蛋。其他謀士、親兵也紛紛附和:“對!暫且避敵鋒芒!來日再戰!”


    不用大家給他找台階,曹操暴戾之氣頓挫,已經在考慮撤退了。他回首環顧眾人,煞有介事道:“敗在周瑜這樣精明的敵人手裏也不算丟人,我不羞於撤退!”


    親兵早等著他吩咐呢,現在不跑等敵人上來就完了!一聽他發話幾個人搶過來就要攙他後退,曹操卻將雙臂一掙:“慢著……放火!”


    “放火?”大家一時間沒明白。


    曹操咬著後槽牙又重複了一遍:“把沒著火的船也燒掉,能燒多少燒多少!”


    眾人先一陣懵懂,既而才明白他的苦心。戰局失去控製,水軍已全部潰敗,餘下未起火的船不燒掉就會被敵人所有,那江東的水軍實力更強了。再者敵人邊縱火邊衝殺,過不了多時就會竄上岸,那時想跑都不容易了,把沿岸的所有船隻點燃,無形中就多了一道火牆,把敵人暫時擋在江上。雖不能扼敵,但足以拖延一時三刻。


    軍令傳下,密密麻麻的火把都湊到了岸邊,剛開始還有人駕著小舟到稍微靠前的船隻放火,不多時眾人也沒了耐性,幹脆一股腦將火把都擲向沿江的大船,宛如一陣流星雨劃過黝黑的夜空;為了防止殃及旱寨,有人連沿江的柵欄都拆了,像續柴禾一樣扔到船上。好幾個有血性的荊州部將幾乎是留著眼淚放的火,辛辛苦苦勞碌了十幾年,為劉表打造了這支水軍,如今都付之一炬了。北軍諸將則各歸各營提點人馬,收拾輜重準備撤退。至於那些還沒逃回來的水軍將士,連後路都斷了,棄卒保帥也顧不上他們死活了。


    大多數船都用鐵索連著,想逃都難,何況故意縱火?根本沒費多大工夫火就著了,尤其是曹操引以為榮的那艘主帥樓船,儼然成了個渾身冒火的龐大怪物,把江灘照得白晝一般,陣陣黑煙飄向天際。東南風卷著滾滾熱浪向旱寨方向撲來,烤得人頭昏腦漲,曹操在親兵簇擁下撤回營中,兵荒馬亂之際還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望著那奪目刺眼的火海、搖曳多姿的火焰,竟自嘲般歎息了一句:“多美的一場大火呀……”


    與此同時,剛剛還寂靜無聲的旱寨已麵目全非。各營各帳的士兵都竄了出來,不辨東西南北一通亂竄,有兄弟在軍中的找兄弟,沒有親屬的奪路而逃,各部兵長揮舞戰旗,扯著嗓門一通叫嚷,士兵依然我行我素,水軍幾乎全軍覆沒,敵人就快殺來了,到這會兒誰還顧得上誰?韓浩、史渙想製止混亂,下令擊鼓聚兵,這邊鼓聲一起,別人也跟著學,擊鼓聲、鳴金聲自四麵八方傳來,士兵更手足無措了,不少兵竟天真地以為是敵人的戰鼓,更玩命奔逃。柵欄擠倒了,糧車撞翻了,帳篷踩塌了,多少病臥不起的將士還沒來得及爬起就被踏死在帳中。還有些人倒是小聰明,逆著火的方向跑,翻過寨牆直接攀上北麵的山梁,都成了散兵遊勇,拋下營寨不管了。


    江上的大火把營中照得清清楚楚,曹操見此情景心裏著急卻束手無策,荊州兵剛脫火海紛紛逃竄,北方兵不明就裏又不熟悉地形也跟著跑,還有那些惡疾纏身之人,有的拄著槍戈茫然發呆,有的幹脆倚在角落等死。所有隱患都在這一刻顯現出來,整座大營都已糜爛。


    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曹操才回到中軍營,莫說親兵擠散不少,就連留在營中的蒯越、王粲等人乃至病榻上的蔡瑁都不見了蹤影,不知是互相尋找走散了,還是見勢不妙也跑了。眼下全師而退都不可能了,說不準敵人什麽時候殺到,曹軍已喪失了抗拒之力。曹操與部分將領謀士在喧囂包圍的大帳裏進行了最後一次議事,過程甚是簡短,幾乎沒有什麽爭辯就達成了一致——率領還服從命令的部隊突出西寨門向江陵撤退。


    就這樣,大言不慚號稱百萬的曹操大軍轉瞬之間潰敗了。


    奔走逃亡


    離開營寨,情況更亂,烏林以北完全是山林,隻有一條沿江的路,還不甚寬闊,敗兵、逃兵大多湧上了這條道,連山坡上都擠滿了人;就在一旁的江麵上,火光衝天喊聲嘈雜,零星的大小舟楫左右亂竄,也分不清敵我,反正兩船相近就放一陣箭雨,都似驚弓之鳥。曹操與中軍將士混在敗軍之中,既不敢打出帥旗,也不敢擊鼓聚兵——敵人戰船就在不遠處,強弓硬弩都預備下了,一旦舉旗擊鼓,自己人可以聚攏,敵人也湊過來了,人家在水上,自己在岸上,隻有挨打的份。


    擁擁堵堵行了二三裏,又聞前麵傳來喊殺聲——原來周瑜早料到曹操兵敗必經此路,預先派人偷偷過江設下埋伏。到這會兒大營可能都丟了,能逃出來就不錯,許多人連兵刃都沒帶,哪有心思再戰?“敵人殺過來了!”隨著一陣呼喊,曹軍越發大亂,有向前的,有向後的,有往山上爬的,自相踐踏折損無數。曹操、荀攸隻能喝住中軍這幾千人,還未站穩腳跟又見對麵甚囂塵上,一支隊伍已衝上來,隻能拚命一搏了。


    曹操不知不覺間已被湧到隊伍前列,後麵推推搡搡都是兵,想躲都躲不開了,正在忐忑之際,對麵的軍隊卻漸漸停了,一員身材矮小的將領縱馬衝出:“丞相!是丞相嗎?”


    來者是樂進,曹操一陣驚喜,險些從馬上栽落。這會兒樂進也顧不得禮法了,躍馬來至近前,死死抓住曹操手臂:“真是丞相!謝天謝地,多謝過往神靈!隻要主公安然無恙,我等就……”話未說完這位從不服輸的將軍淚水直在眼眶裏打轉。


    曹操強打精神撫慰兩句,才發現樂進已殺得血葫蘆一般:“前方戰事如何?”


    樂進抹去眼淚,又恢複了平日的威嚴:“末將尋不到您先行突圍,正逢敵軍埋伏,奮戰多時總算將他們殺退了。丞相快隨我來,末將為您開道!”


    “有勞文謙。”曹操茫然道了聲謝,心下不禁後怕——周瑜麾下不過三四萬人,又要燒船又要攻寨,抽不出多少兵設伏;倘若他與我旗鼓相當,這會兒我還有命在嗎?


    他越想越覺不妥,趕緊催著中軍加速前進,尾隨樂進所部之後。有這個武夫當先開路,事情順利多了,也不管什麽逃兵擋路,敵船放箭,馬上加鞭硬往前衝,踩死算你沒運。虎豹騎跟得倒很緊,為避免敵人突襲,連火把都沒打一支,就借著朦朦火光保著曹操、荀攸等人疾馳向前,但大隊步兵就被遠遠甩在後麵了。有命才有一切,這關頭也管不了許多人了。


    如此約摸行了四五裏,喧鬧聲越來越小,道路也漸漸黢黑,江上再不見什麽船隻,眾人勒馬稍事休息。此刻早已過了子時,山高月小,風寒夜深,陰冷的長江宛如一道漆黑無底的深淵,彌漫著恐怖的氣息;而蒼溟的山林又被東南風吹得沙沙作響,似歌似哭又似笑,還似孫劉聯軍的歡呼。曹操這才命人點起火把,回頭望了望,遙遠的江上還是一片混亂,烈火與戰船早就模糊成一團,而逃亡的士兵潰不成軍,三個一群五個一夥,逶迤在江灘上,拉成一道長長的線,一眼望不到邊。燒死的、戰死的、病死的、逃亡的,不知這十萬大軍還剩多少?


    突然間,自搖曳的蘆葦叢中閃出幾道黑影,似鬼魅般躥到路上。“什麽人?”親兵紛紛厲吼,都舉起了弓箭。


    “別放箭!自己人!”有個人影揮舞雙臂呐喊著跑過來,是曹仁麾下部將牛金。


    原來曹仁鎮守江陵,兼著供給糧草的差事。冬至過後曹營缺糧,曹仁一麵令屯田都尉董祀回豫州調糧,一麵派牛金先運四十船糧食送到軍中。牛金不敢怠慢,日夜兼程趕奔大營,這一晚已入沙羨境內,原指望子夜前把糧送到。哪知離著甚遠就見烏林火光衝天,情知大軍受挫,他倒是有心過去幫忙,但手下多為糧船,所有兵湊在一起不過千人,貿然行動隻怕連船帶糧都送了敵人。急中生智叫船隊熄滅一切燈火,全部停靠在江畔枯葦叢中,準備暗中接應。


    問明情由大家皆感慶幸——路上行軍畢竟遲緩,人馬也勞累,還不免被江上的敵人糾纏,這幾十條船不啻為及時雨,有了它們至少能保著曹操迅速脫難。樂進、牛金說幹就幹,糧食也不要了,抓上幾把塞到包袱裏,剩下整包整包往江裏扔。荀攸看他們糟蹋糧食,雖是無奈之舉,心下仍不免悵然,可轉過頭又是淒楚奔逃的敗軍,前後難受索性轉臉瞧對岸。深夜之際江南一片死寂,對岸突兀的山巒絕壁毫無光亮,就像沉睡的巨人。荀攸看著看著,猛然意識到一個問題:“丞相!我軍水師已潰,周瑜全據長江之險,江南四郡怎麽辦?”


    水軍一旦失去,長江水道便被孫劉掌握,南北荊州的聯係就切斷了,長沙、武陵、零陵、桂陽四郡也難保。這會兒曹操方寸已亂,煩心事一大車,軍師都沒辦法,他又能如何?想起桓階曾鼓動長沙郡造劉表的反,趕緊舉目四顧放聲呼喊:“桓伯緒可在?”


    桓階還真沒掉隊,但也灰頭土臉一身狼狽,逃得上氣不接下氣,被兩個親兵攙著蹣跚而來。曹操森然道:“我軍敗走,江南之地危矣!我想派你分兵過江統轄四郡之事,堅守城池等候老夫再興兵馬。”


    桓階聞聽此言腦袋都大了——十幾萬大軍都敗了,江陵能不能保還在兩可,何年何月才能卷土重來?他心裏沒底又不敢推辭,一轉臉正看見劉巴跟在他身後,靈機一動便道:“在下才力不逮恐不勝任,劉子初之才勝我十倍,又是零陵郡人,何不遣他前往?”


    劉巴萬沒想到這塊燙手的山芋會扔到自己手裏,不禁愣在當場。曹操卻不容分說道:“那好,江南之事老夫就托付子初你了。”


    劉巴回過神來倉皇拜倒:“請丞相收回成命。”


    “為何?”


    “劉備謀奪荊州久矣,今又有孫權相助,大軍一撤,敵必乘虛而入,大江之北能否得保尚未可知,何況江南四郡?”


    這番悲觀的論調刺激了曹操:“劉子初,難道你不敢去?”


    劉巴連忙頓首:“非是在下不敢渡江,隻恐我這一去就再不能回來侍奉您了。”


    直到此時曹操還沒死心,在他看來,江陵、襄陽等地尚有守軍,若歸攏逃兵再調於禁等七部還可去而複來,於是強笑道:“大耳賊若敢覬覦江南,老夫以三軍繼之,你大可放心但去無妨!”


    劉巴怎麽可能放心?四郡實力薄弱,太守除了劉表舊黨就是曹操提拔的私部,想要歸攏人心談何容易?但曹操信心滿滿,把話說到這份上,怎能推脫?劉巴站起身來矗立片刻,最後咬了咬牙:“也罷,在下既追隨丞相,願肝腦塗地以報知遇之恩!”


    曹操終於滿意了。不過說分兵給劉巴,眼下哪抽得出像樣的兵?即便有兵船也不夠。隻交給他幾支丞相大令,勉強抽了四百荊州兵,全都是江南本土之人,這些兵與其說是救援四郡,還不如說是還鄉。此時渡江前往四郡比回歸江陵還凶險,牛金趕緊把剛騰空的幾隻糧船交給劉巴,趁著夜色打發他過江。


    劉巴走後曹操也準備動身了,這會兒後麵零零散散已有敗軍追上,亂亂哄哄也將近一萬了,可有兵刃的不及一半。曹操進兵之時有大小戰船近千艘,眼下隻剩三十多條,大半還是糧船。後麵也許還有幸有船隻,但糾纏在戰團之中,能否從周瑜眼皮底下逃出來還未可知。


    人越多越容易暴露目標,樂進、牛金加快行動,不多時就將所有糧船騰空,士兵吵吵嚷嚷都要上船。最後虎豹騎舉著大刀登上船頭才算勉強彈壓住。這時候保帥最重要,曹操父子以及親信將校、謀士掾屬先登上僅有的幾艘戰船,其他的糧船光戰馬就占了兩條,剩下的還不夠中軍將佐和虎豹騎分的呢。樂進自告奮勇統領餘部,接應後續的敗兵。


    分派已畢,亂亂哄哄登船,幾篙撐開緩緩離岸,士兵搖櫓的搖櫓,戒備的戒備。曹操忐忑的心這才稍安,望著江邊的部隊,直到樂進的身影消失在茫茫夜幕中,再也看不見了,才扶著船舷緩緩坐下,慢慢閉上眼睛。他暫時忘了害怕,也不去考慮明天該怎麽辦,更沒精神發脾氣,隻是感覺疲勞,想美美睡上一覺。他甚至幻想這隻是場噩夢,或許一覺睡醒就會從頭開始,兵敗之事根本就不存在了……


    可剛一閉眼就聽有人呼喊:“敵人殺來了!”


    曹操猛然起身——但見後方四五艘戰船飛一般追來,都打著明亮的火把,船上之士刀斧在手,領隊一艦赫然插著醒目的青色牙旗。


    韓浩、史渙也摸到些治水軍的經驗,站在船頭連連跺腳,想把他們甩掉。可這幾艘敵船雖不大,行進速度卻甚快,眼瞅著距離越拉越近,即便我眾敵寡,真動起手來也難說。關鍵時刻還是荀攸腦子快:“趕緊靠岸,後麵還有咱的人接應。”


    大半夜的也無法傳遞旗語,吵吵嚷嚷一通,船隊總算是轉向北岸。但黑黢黢的辨不清水道,轉向速度很慢,眼瞅著敵人就要追上來了,曹操乘坐的船突然一陣搖晃——冬季枯水地形又不熟,離著江灘還有一丈多,竟然擱淺了。


    這個節骨眼上再有本事的水手也沒辦法了,隻能跳下去推。可敵人已追到。這幫人精明得很,一路追逐一路觀望,早揣摩清哪條船坐著將領,五條敵船都朝這邊湧來。眨眼間為首一艦已與曹操的船接舷,眾人還未反應過來,但見一條黑影躍了過來,有個親兵還沒明白怎麽回事,就被削去了半個腦袋。


    眾人定睛觀瞧,來者是員蒼髯老將,頭戴镔鐵兜鍪,身披鎖子甲,右手舉著環首大刀,左手攥著盾牌,雖似耳順之年卻精神抖擻,腰圓膀粗,麵紅耳赤滿臉殺氣,這把年紀還如此強悍,年輕時還不知是何等人物呢。老將剛站穩,後麵嗖嗖嗖又竄過來十幾個武士,也都一手執刀一手執盾,與曹氏親兵惡鬥起來。


    這船上空間本來就不大,猛然多了十幾隻惡虎,根本周旋不開,親兵猝然應戰,不多時就倒下一半。其他船上的虎豹士倒想來救,卻被剩下四條船生生擋住,也陷入了廝殺。曹操等人一開始還在船艙裏躲著,後來一琢磨,若叫敵人堵在裏麵,當真半點兒活路都沒有了。索性都把劍拔了出來,硬著頭皮往外闖,韓浩、史渙、鄧展、曹純親自護衛周全。那老將十分驍勇,不多時已砍翻了五六個親兵,溫恢、滿寵等都驚得跳入水中。曹操幾人闖出船艙,恰被那老將看了個滿眼,立刻揮刀劈來。史渙倉皇舉劍接刀,但覺雙臂一麻,佩劍立時脫手。韓浩、鄧展一擁而上與老將扭作一團。單論劍術精湛在場所有人都不及鄧展,但那老將過了一輩子船上生活,在桅杆船艙間滴溜溜亂轉,竟似穿梭自家宅院一般容易,二人非但沒傷到他,三繞兩繞反被他引到敵群包圍中,刀來劍往陷入苦戰。


    曹丕一手架著父親,一手拉著荀攸,正猶豫這一丈寬水有多深,能不能往下跳,那老將又出現在他們麵前,直覺眼前寒光一閃,大刀已經下來了。史渙驚得魂飛魄散,手裏又沒家夥,抄起一隻船槳竄到曹丕身前,使盡渾身力氣迎擊——隻聽轟地一聲悶響,船槳削為兩截,大刀餘力就勢砍在史渙肩頭,頓時血流如注。


    曹營親兵不死即傷,大半爬不起來了;曹純且戰且退被逼回船艙;鄧韓二將以寡敵眾,勉強能把敵人拖住,眼瞅著史渙重傷卻幫不上忙。曹家父子和荀攸現在連投水都來不及了,手裏倒都有家夥,卻不敢往前遞,離著八丈遠跟人家比劃。


    眼看老將三次舉刀,就要結果曹操性命,忽然斜刺裏飛來一陣箭雨,其中一箭正中老將腋下,他膀子一顫,鋼刀立時脫手。史渙明明已受重傷,見此情形也不知哪來的氣力,竟一躍而起揮起拳頭朝老將麵門打去。這一拳正擊在他太陽穴上,雖隔著兜鍪,卻打得他暈頭轉向伏倒船舷,一個側歪栽了下去。


    “黃老將軍落水了!”敵軍頃刻大亂,當即有人跳下去撈人。曹操劫後餘生穩住心神,再瞧射箭的方向——自後麵趕來一葉扁舟,上麵立著七八人,都手持著弓箭,被煙火熏得滿麵烏黑,但曹操還是一眼認出帶兵的是文聘。


    原來黃蓋順風縱火,張允燒死陣中,文聘坐鎮水軍中央兀自抵抗。最後他的船也著了火,無力回天才率兵棄船,分乘十幾條小舟回撤。哪知後方也是一片火海,隻好繼續折返西行,在火陣裏穿梭半天才逃出,惜乎十幾條舟的士兵不是燒死就是喪於敵人箭下,僅文聘一船幸免。這時曹軍大潰,周瑜已繞至東麵殺入大營。文聘孤舟不敢靠岸,就貼著江岸西撤,沒走多遠看到一艘豎著青牙旗的戰船。文聘力戰半日,識得正是江東先鋒黃蓋的坐艦,頓時無名火起——荊州水師毀於一旦,罪魁禍首就是這老兒。盛怒之際他也豁出去了,也不顧雙方實力懸殊,令親兵奮力劃船,就追在黃蓋船後,要找機會與老兒拚個魚死網破;沒想到竟因此找到曹操,眼見情勢危急放了一陣箭,還真把黃蓋射中了。


    擱淺的地方大船過不來,文聘的小舟卻遊刃有餘。他久經水戰身手矯健,信手拾起一條長篙往淺水裏一撐,身子借力而起,躍過戰船之舷正落到曹操身邊。江東諸人沒料到曹軍還有如此悍將,頓時怯了幾分,加之黃蓋中箭落水,剩下的士卒也沒戰意了,漸漸退回自己船上。這時樂進也帶著兵沿岸趕到,眾人不敢糾纏掉頭而去。


    屍體拋入江中,重新換上親兵,樂進等人趟著水把擱淺的船推開,文聘親自舉著火把在前引航,這艘船總算重新踏上了逃亡之旅。


    不過曹操父子在鬼門關前走一遭,已嚇得癱軟在船板上;投水得救的桓階、溫恢等人個個落湯雞似的,哆哆嗦嗦直打噴嚏;史渙身受重傷,又折了三根手指,正痛苦地呻吟。大家狼狽不堪地圍坐一圈,你看著我我看著你,皆成驚弓之鳥,誰也沒心思再說一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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