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婦不覺呆立,手中簸箕忽然落地,還帶著露水的絲瓜萵苣滾落一地,她喃喃念一句:“小五?”


    王光影早已走遠。


    農婦追不及,隻得喊:“等會,等會……”


    他頭也不回。


    農婦還想追,又顧著老人,跑回來問:“爸,爸,你看見了吧,那是小五吧,爸,小五回來了。”


    吳久發眼神混沌:“小五?小五啊……”


    農婦著急,嗓間帶哭腔:“他從小就調,頭上兩個漩,一歲多點就去玩炮仗,差點炸瞎眼,眉毛上一道印……”她一把鼻涕一把淚,“媽死得早,我從小背著他,種地背著,上學背著,做飯也背著,我認得他,我還認得他,那眉眼就像我們家的人……”


    吳久發忽然清明了些:“老大,你哭了幾十年,一直怪我把他了人,當時太窮,養不活……”


    農婦見說不通,再往遠眺,哪裏還看得見人影,幹脆一屁股坐田埂子上嚎啕大哭。


    王光影徑直走上大路,攔不著車,也沒想著要去攔車。


    日頭當空,襯衣汗濕,黏在背心上,雙腳卻機械般的前行,他走了一下午,又瞧見火車站的舊樓,這回卻在公交車站看見開往省城的長途汽車,頓覺疲乏,上了車,晚間到了市區,隨便找了家旅館住下。


    陌生的房間,一切從簡,窗外的世界卻是燈紅酒綠車水馬龍。


    當初來這裏競標,鮮衣怒馬前呼後擁談笑風生,如今故地重遊,卻是塵滿麵,鬢如霜。.pbx.m


    這一晚半睡半醒,清早起來,頓感空虛,呆坐了小半日,勉強洗漱完,叫了輛出租車,前往西山寺。


    廟裏,香客盈門,佛龕前香燭環繞,一如當初,隻是大和尚的禪房卻沒上次那樣容易接近。


    王光影才往裏走,就被人攔住,王光影說:“我朋友姓李,是住持的俗家親戚,托我過來看看他老人家。”


    年輕和尚進去請示,不多時出來回複:“住持師父說了,並不相識。”


    王光影直接道:“我有段佛偈,一直不太明白,特地來向住持請教。”


    小和尚度他氣勢,網開一麵:“正好住持今天得空,也許能見上一麵,要不施主先跟我去前麵添點香油錢?”


    王光影捐了些錢,再過來時,正好看見那房門敞開一半,禪房裏金碧輝煌,顯然重新裝修過,裏間有個滿臉油光肥頭大耳的中年和尚,那胖和尚邊打嗬欠邊踱著步,王光影心裏疑惑。


    小和尚倒樂淘淘地又進去一趟,不多時出來說:“住持請您過去說話。”


    王光影道:“不是他。”


    小和尚不解:“怎麽不是?屋裏那位就是我們住持。”


    話音未落,旁邊一掃地僧淡淡開口:“施主來晚一步,我師父,以前的老主持,上個月已經圓寂了。”


    王光影微怔:“圓寂了?”


    掃地僧道:“膽囊和胃都出了點問題,住了兩個月的醫院,沒扛住,仙遊了。”


    王光影說:“年紀大了,器官老化,你們這裏,以前的夥食估計也一般。”


    掃地僧閑話道:“去看病,有醫生說了,膽囊這東西,不管是吃葷太多還是常年吃素的,都好不了,還是要營養均衡。”


    王光影笑笑:“上回他叫我出家,我勸他還俗,他千算萬算,怎麽沒給自己算上一卦?”


    “說的是,”掃地僧一點不計較:“我以前也問過他老人家,師父說了,他往常給人算命,不管好不好,最後都要加一句種善因方得善果,這輩子說了沒有上萬也有幾千,難道還要給自己說上一遍麽?”


    王光影聽得一笑,掃地僧也笑,兩人都不覺大笑起來。


    小和尚卻不懂,仍是問:“施主你想算命啊?新住持也能算。”


    王光影笑得眼眶有些發潮:“前半輩子它怕我,後半輩子我煩它,你說我還算不算?”


    他轉身走人,仿佛適才的笑耗盡元氣,心裏麻木,回去賓館的時候,叫人送來一打酒水,胡亂塞了幾張大鈔過去,不等服務生道謝,一把摔上門。


    王光影提著酒瓶靠在**頭翻電話,一個星期沒開手機,各種信息幾乎擠爆,他一頁頁翻過,卻迅速略過那女人的來電短信絕不細看,刪除了事,又收到兩則總經辦發來的信息,對方委婉詢問,董事長辦公室裏的物品是否需要處理。


    他感到好笑,抿一口酒,酒水冰涼,味道辛辣,他一時嗆著,劇烈地咳嗽,忽然想起來,辦公室的筆記本電腦裏還有兒子的照片,又閉眼靠了一會,方拿起電話訂機票。


    兩天後,王光影重回安盛,董事長辦公室裏雖無人,但擺設上已有變化。知道他來,早有做支持的員工等候一旁,替他永久刪除私人電腦裏的相關項目和機密文件。外間,秘書敲門,仍是稱他“王董”,又神色尷尬道,小王先生在總經理辦公室裏,想請他過去說話。


    王光影想一想,並不推辭。


    進門一看,跟在他後麵混了二十多年的“兄弟”正人模狗樣地坐在大班桌後笑眯眯瞧著他。


    王光影直接在跟前的椅子上坐下。


    王思危笑:“瘦了。”


    王光影開門見山:“你知道多久了?”


    王思危想了一會:“沒多久,也就兩三個星期,”又歎,“老太太心裏可真能藏事。”


    “還在回味?”王光影笑一笑,“坐牢你屁股下的椅子才是正事。”


    王思危變了臉色:“你什麽意思?”


    王光影舒舒服服靠向椅背:“她能把你扶上這個位置也能把你弄下去,她當初怎麽對我,以後也能怎麽對你。”


    王思危不以為然:“不一樣,我們身份不一樣,我和她是親姑侄,你和她算什麽?”


    王光影笑:“商場無兄弟,一旦涉及利益,父子兄弟反目成仇也是有的,血親算個屁,何況你這人……”


    “我這人?我這人怎麽了?”


    王思危原本還忌憚他,這回惱羞成怒,一時俊臉緊繃,壯膽指著他道:“王光影,你不要太把自己當回事,我以前當你是親哥,才給你麵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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