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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什麽都是假的,除了我的真心。”


    低沉壓抑的男聲在微微嗡鳴的車廂裏響起,夏君陽聽到熟悉優美的鋼琴旋律,下意識地抬起頭來。


    輕軌的車載電視上,英俊倜儻的少爺的側臉博得了車廂中從中學生到上班族每一位女性的眼球。


    什麽都是假的,除了我的真心。這大約是時下最熱門的電視台詞了。七月上映的大成本偶像劇《少爺的誘惑》,在陽光明媚的夏季,火遍了整個東林,據說已賣出多國版權,雄心勃勃地進軍亞洲。


    劇情還是一樣狗血,故事發生在一所著名的貴族學院,身世顯赫的花花公子邂逅了家境平凡的少女,女主角單純迷糊正義感強,從家世到外貌樣樣普通,偏偏博得了君臨天下不可一世的大少爺的青睞。然後承接所有愛情劇的兜兜轉轉誤會層出,最後,曾經的花花公子為她收了心養了性,並說出了以上那讓許多女孩子心潮澎湃的煽情告白。


    這部劇會如此之紅,其實與劇情與演員都沒有關係,它是炒作的傑作,讓業內人士也大跌眼鏡。雖然這之後導演和製片方也麵臨了許多爭議,但不管怎麽說人氣是賺足了。


    劇中男主角身份設定為家族式全球連鎖酒店的繼承人,作風高傲華麗,天資過人,是上流社會有名的花花公子,常極盡奢華之能事,比如在聖誕節即女主角生日那天在廣場上灑下玫瑰雨,駕著跑車穿梭於位於海島的豪宅與那所謂的皇家商學院之間,寵物是老虎……所有這一切,都讓人不禁要聯想到現實中的原型。


    全球連鎖酒店乃鼎星國際(astarinternationalinc.)。那是政要人物、明星大腕、名紳富豪們出門常選的住處,聞名世界的五星級大酒店,其名字低調卻頻繁地出現在新聞報紙雜誌上,鑲嵌在諸如“島國前總統入住鼎星,酒店全麵戒嚴”,“為re•turn巡演預熱,數千歌迷齊聚曼穀鼎星酒店廣場”這樣的新聞頭條中。劇中的山寨版本名為“頂星”……


    近六成學生來自富豪家庭,被外界稱為貴族天堂平民地獄的皇家商學院,自然是享譽亞洲的集英商學院,培養金字塔頂端商界全才型精英的殿堂。杜氏財團的繼承人杜謙永,歐陽集團的少董歐陽翱,光是這兩個名字,就注定了集英商學院頭頂含金量十足的光環。對應的山寨版本則名為“英華”……


    而那個華麗無匹的男主角的原型,毫無疑問才是讓這部偶像劇能未映先紅,招致眾多非議的核心。


    集英的校園論壇海角上近期也全是關於這部《少爺的誘惑》的討論,但自然是眾口一詞的不屑:


    ——太tm離譜了吧,男主角開的居然是蓮花?怎麽能跟嚴美人的雷文頓比?


    ——強烈要求換人,男主太寒磣了,嚴璟琥的素顏多銷魂啊,那男主臉上的脂粉未免也太厚了……


    ——哈哈,看了這部號稱最大成本偶像劇我笑了,隨便找一個鳥不拉屎的野島也想山寨方舟島?


    ——嚴璟琥一米八六,那個男的……有一米七六麽?


    ——請導演稍微有點專業精神,人家那養的是白虎,而且是兩頭,謝謝。


    ——你們注意到了麽,那玫瑰雨居然是電腦特效啊電腦特效!我華麗麗地笑抽了~~~


    ——這算不算侵權?導演幹嘛不找嚴傾城來演?


    ——嚴傾城恐怕沒有那個美國時間,拍拍廣告他倒是挺樂意的。


    ——灣流啊灣流,我要看嚴美人的灣流!!!


    關於這部電視劇的發言,實際都圍繞著嚴璟琥這個名字,有他名字(哪怕是讓人有些掉汗的綽號)出現的地方,一定圍觀者甚眾。哪怕不認同他的人,人們也無法不認同這個人代表的可怕票房號召力。


    並非偶像明星,也沒什麽值得稱道的功績,就算被媒體冠以酒店帝國皇子這樣的燙金稱號,實際上嚴璟琥本人也和那名滿全球的五星連鎖酒店一樣,同普通老百姓的生活脫節得遠。


    然而得天獨厚的孩子總不乏人關注,前有歐陽集團的少董,後有杜氏財團的年輕繼承人,起初這位出生名門的嚴少爺也表現出不輸給歐陽家少董和杜大公子的天資,可是幾年下來,也不知哪裏出了問題,人們發現他們最終等來了一個成日在上流社會拉幫結派,沾花惹草到處留情,驕縱狂傲揮金如土的嚴氏“[嚴]重成問題”後繼者。


    若光有以上惡習,充其量也就是“敗家n世祖”的程度,不新鮮,更成不了氣候,可是嚴大公子畢竟是與眾不同的。他成名於那匪夷所思的造勢能力。


    比如同時在世界各地的廣場空投上百噸玫瑰,隻因那天情人節碰巧是他十八歲生日,隔天還組織了一隻全體身穿阿瑪尼的清道夫軍團;


    比如空降紐約某好友設計師的時裝發布會現場,作為閉場model瞬時燒掉記者菲林無數;


    再比如在那億萬豪宅方舟島上圈養了兩隻孟加拉虎,還有在他的幫派友人中那些玩票性質的投資,美其名曰“兄弟會投資”,他甚至一擲千金,收購了一家頗具規模的報業集團,據說隻為了每年特定時間都可以上上頭條……


    凡此種種,累加的結果,使他不負眾望被網友評為“話題王子”,“本世紀最華麗之人”,“最能搞的大少爺”。


    他表現出的浪蕩不羈,對物質生活和即時行樂孜孜不倦的追求和投入,使之成為全亞洲乃至全世界紈絝子弟的風向標。追隨者、獵奇者、口誅筆伐者成幾何倍數增長。人品不怎樣但好在人氣旺,又因為他有一張不笑也帶著兩分笑意的誘惑型黑馬王子的臉和堪稱模特的身材,不多時便成了風靡時尚雜誌的硬照新寵,他為某意大利知名運動服裝品牌拍廣告,一身白□球服,彎下腰,拉下太陽帽自負地一挑唇,瞬間傾倒眾生,在某個訪談節目中,觀眾領教了他的不求上進和享樂主義,也見識了他驚人的記憶力和運動天賦。總之在人們心目中他是個天賦異稟隻可惜用到了歪門邪道的迷途青年。敗家,扶不起的阿鬥,鼎星酒店這個名字因為他的存在,從此又多了一層不怎麽樣的含義。


    《少爺的誘惑》會想到拿嚴璟琥開刀,一點也不奇怪,嚴璟琥就是活廣告,那幾乎是穩賺不賠的,隻要不惹上官司,便萬事大吉。從博弈角度考量,收益>風險;從商業角度考量,夏君陽計算出的結果是,嚴璟琥=品牌效應=無限商機。


    抬眼,移動電視節目又再度滾動到偶像劇的宣傳片部分,一直位於屏幕右下方的那一行“本故事純屬虛構,若有雷同實屬巧合”看上去很是喜感。身邊的高中女生正和著片頭曲愜意地哼唱著。


    她這才想起這部片子還是有可取之處的,起碼這首歌是不錯的。


    女孩正唱到□,似乎越來越放得開,聲音也漸漸大了起來,由新銳樂隊roofband操刀擔當的主題曲,如今被十六七歲的少女唱出,清澈的嗓音與歌詞配樂相得益彰。讓夏君陽猛然發現這首歌已經不僅僅是不錯的程度,而是異常的好聽……


    ……


    吻別過後就要起飛


    飛過湖泊飛過高山


    藍色的星球倒映著你的片影


    讓我每時每刻看見你的幸福不要有片刻的猶豫


    擁抱過後就要啟程


    走過春夏走過秋冬


    月亮珍藏著你曾給過的溫暖


    讓我在夢中也看見你的美麗不會有絲毫的殘缺


    ……


    明明是一首充滿希望的歌,聽上去卻奇怪地帶著傷感……


    思緒有些沉澱時,列車駛近她的站點。夏君陽遠遠地就望見被私家車們擠得滿滿當當的寬敞車道。還有那盎然綠意中鑲嵌著優美歐式樓群的遼闊幅員。此番景象便來自山寨劇中平民地獄的原型,集英商學院。


    ……從今天起升入大二了。


    望著窗外的風景,有著黑色長發整齊劉海的女生微微勾起唇角,那算不上是個開心的表情,有的隻是對自己能熬到如今的幾份欽佩罷了。


    有人。有人正從背後看著自己。


    經過十字路口,走向種滿高大水杉的本科部校道,在交錯前行的人影車影中,長發的少女忽然站定。


    猶疑著轉身,夏季的晨風吹動喬木的樹葉颯颯作響,身後來來往往的人並沒有任何異常。那道注視自己的視線已不在其中。夏君陽在空氣中嗅到一抹蘭花的香氣。不是來自她自己身上,而這四周又沒有散發類似香味的植物。循著氣味一路倒回,在十多米遠剛經過的那個十字路口,那股氣息縈繞不去。


    是香水味。有人曾在此逗留。


    夏君陽出神地站在那裏。那個人,就是在這個地方定定地看著她的麽?已經不是頭一次了,從上學期開始,總有一道詭異的目光頻頻在她身後出沒。任憑她反應再敏銳,對於刻意要隱藏自己身份的人,除了隨時提高戒心,也並沒有更多的辦法。不過,那個人應該並沒有惡意……


    鳴笛聲響起。夏君陽回過神,一轉身,刺目的白光一湧而來晃花了視野。


    近在咫尺的黑色車身因為停在岔路口,沒有樹木遮蔽,光滑的金屬上一片流光灼灼,她眯了眯眼才看清那個複古的車頭和精美的銀色雙翼車標。


    不知是車身反彈的陽光太過眩目,亦或是還沒從方才的思考中脫出,又或者透過被陽光曬白了一半的擋風玻璃,後座人那依稀得見、閉得一絲不苟、形狀姣好的唇有種撩人的神秘,有一瞬間,夏君陽的腦海鈍鈍的一片。


    道路兩旁行走的學生不約駐足,目視長發烏黑體態纖長的女生與錚亮奢華的豪車靜對的詭異定格。雖然女生在短暫的佇立後很快低調地回避,但那不到五秒的高調對峙,還是讓一些人絮絮私語起來。


    黑色的賓利帶著一身逼人的光駛遠。車子並不會說話,但是名車會。那種唯我獨尊的架勢,就是讓人要不自覺敬畏三分地避開。直到黑色賓利開進前方的噴泉廣場,校道上的人流才重新運作起來。


    實在是很不真實的感覺……


    那輛雅致裏便坐著鼎星國際酒店集團的下一屆繼任者,從十八歲以來就頻頻占據世人焦點,被詬病挑刺也我行我素毫不放在眼裏的嚴大公子。對她而言則是大她兩屆的陌生學長。說陌生或許有些不妥,畢竟嚴璟琥是一個活在人們口中的名字,就連剛進校的大一新生對嚴公子那些強大的八卦也能如數家珍,用來形容他的詞語,也一定是諸如紈絝子弟這樣的貶義詞,當然,還會記得在前麵加上一個倒吸氣的“超級”。


    夏君陽的眼前浮現出光暈之後,淡紫色緊閉的唇。那幾乎稱得上嚴謹的表情,難得與他的惡劣風評不符。


    愣神的時候,前方起了一陣喧嘩。此時此刻,那個無疑是含著全集英含金量最高的金鑰匙之一出生的貴公子正款款走下車來。


    隻看見高高的紫色背影,然後嘩啦一下,就見不著人了。毫不誇張。他被無數富家千金和公子哥們以一種迫不及待卻又不失矜持的架勢圍了個水泄不通,不過因為有著可觀的身高優勢,所謂鶴立雞群,在人潮中依然能分辨出那一頭飄逸卷翹的沁藍黑發。


    他們在一起優雅愉悅地笑著,聊著另一個世界的話題。噴泉在他們身後絢爛地噴灑,水霧中浮現著淡淡的彩虹。那些上流社會的少爺小姐們,有著精心打理過,極其體麵的外表,有著從小耳濡目染過,端莊的禮儀舉止,僅僅用看的話,的確是一副浪漫至極的畫卷。


    而山寨劇中那為人憧憬的灰姑娘的故事,在現實中發生的概率低於百萬分之一。


    夏君陽在心中搖搖頭,步入教學樓時,在那耀眼的人群中瞥到一張熟悉的麵孔。那個有著一頭亮麗淡褐色長卷發的少女站在嚴學長身旁幾步遠的地方,巧笑嫣然。


    她看了她許久,擰擰眉,揚身而去。


    2


    黃色的老爺車突突突地駛進校園大道,胡子拉碴嘴上叼著根煙的男人握著方向盤左顧右盼,目光所及之處皆是停泊得蔚為壯觀的私家車隊列,男子認命地歎氣,在這個光怪陸離的貴族學院,每天早晨的第一門功課必定是搶奪車位,全校師生統合下來,幾乎每兩人就有一輛私家車,校園的停車位永遠供不應求。至於地下車庫那種名車展覽行他這輛n手老爺車就不去湊熱鬧了。


    在校園裏兜了大半圈,竟意外在圖書館外發現一狹窄車位,雖然他這輛四仰八叉的大塊頭要停進去難度頗大,他也管不得旁別停著寶馬和卡宴了,喜滋滋地正要往那個方向奔去,正對麵小巧的紅色雪弗蘭恰在這時進入視野。


    唯一的停車位就位於天平的正中央,於是黃色的老爺車和紅色的雪弗蘭隔著四十來米的距離虎視眈眈。


    嘖嘖,又來了,我怎麽可能輸給你。胡子拉茬男一笑,伸手將煙頭彈出車外。


    一觸即發。


    黃色的老爺車乒裏乓啷咆哮著,紅色雪弗蘭一路尖叫著,衝向那唯一的車位!


    幾秒鍾後,兩車艱難地卡在車位口,誰也擠不進去。


    雪弗蘭窗口降下,化著煙熏妝的長發時髦女子衝巋然不動的男人喊:“你有沒有點紳士風度!快給老娘讓開!”


    胡子拉茬男吊兒郎當:“老子不是紳士,老子不讓。”


    紅色的雪弗蘭,黃色的老爺車,遠遠看去就像火腿和煎蛋,還正嗞嗞地冒著煙兒。


    正相持不下的時候,一道黑影從對麵獵獵飆過,金屬黑的重機車一個甩尾,穩穩地擺進空車位。


    粗獷帥氣的本田金翼,和上麵穿著黑色機車夾克的俊酷青年,用電影般眩目的動作,悍然占據了火腿和煎蛋覬覦的地盤。


    青年摘下安全罩從機車上跨下來,拎起背包挎在肩上,目不斜視地走出。目瞪口呆的老爺車和雪弗蘭被無視。


    胡子拉茬男愕然目視黑衣青年從他那好久沒洗過的擋風玻璃前走過,那感覺有點像坐在電影院最前排觀看好萊塢動作大片,男主角冷峻的臉孔有料的身板在寬銀幕的擋風玻璃前極具鏡頭感,一向自我感覺良好的他猛然生出了在片場跑龍套的錯覺。


    他氣不過探出頭去:“喂,小子,快把車給我移……”


    一股風蕩過腦門,回應他的是兩手抄在兜裏從他窗前徑自走過,耳朵裏塞著mp3的高帥身影。


    煙熏女沒有看見搶車位者的尊容,隻是死對頭那副被急惱的模樣讓她心情頗不錯,吹了聲口哨駕著車揚長而去。


    胡子拉茬男難以置信,哪裏來的沒長眼的小子,竟敢和他搶車位?!


    “……新生吧。切,不知天高地厚。”


    嘟囔著,然後灰溜溜地把車開走。


    “小夏!快快!歐文作業!”


    一進教室背包便被同桌殷勤地一把扒走。夏君陽看著短發女生焦頭爛額伏案苦寫的樣子,那筆尖在作業紙上唰唰疾行,所過之處皆是一串鬼畫符。


    “杯具啊!!亮晶晶的杯具啊!我在電腦前趕了足足一個星期論文,臉上都長痘了!還以為全部搞定,結果,”短發女孩撚撚手中的一遝紙,飛快地整理出一個苦瓜臉,“發現那什麽威尼斯商人和李爾王都塞在床下邊,完全就沒碰過!啊,一定是因為我潛意識裏就害怕它們的存在……”


    夏君陽淡定評價:“嗯,不愧是芹香。”


    在神聖的作業麵前,黃芹香同學沒功夫去分辨這話是反諷還是讚美,卻依舊發揮一心二用的特長,一麵奮筆疾書一麵碎碎念,無非是那個方丈居然要求手寫簡直變態啊,那些見鬼的問題網上搜都搜不到啦,我們是商學院學什麽歐洲文學有病吧……抱怨時還不忘敬獻點馬屁:“在這種生死存亡的危機關頭,有一個‘七科全a+超智能cpu’的死黨簡直至關重要啊!”


    “是死黨的話至少不要這麽叫我……”


    “嗯嗯,好啦!”複又投入到浩大“拚接工程”中的黃芹香答得有口無心。


    因為無事可做,也沒有別的可以交談的人,夏君陽的視線漸漸從同桌身上遊離至她身後偌大的教室背景。


    學院有口皆碑的小班模式,固定班導師,固定教室,三十五名學生,三十六張課桌,六橫行六豎行,均勻分布,空間寬裕。但不知是不是過於敏感了,她時常會注意到教室中央如漢界楚河一樣的分野,哪怕所有人全體身著統一的紫色製服。教室的前麵是貴族學生的領地,教室後麵則是像她這樣的平民學生的聚集地,涇渭分明。並不是誰的刻意安排,隻是潛移默化後不成文的傳統。這個集英學院向來如此。主宰著學校方方麵麵、優越感十足的貴族生,與對學校全然沒有歸屬感、少數派的平民生,彼此老死不相往來。


    除了貴族生和平民生長期的冷戰,競爭也無處不在。在貴族生們之間,有著外人也能察覺出的明爭暗鬥,隻是多數與學習無關。平民生之間的競爭則具現在每次考試後那一紙榜單上,相對白熱化的同時也要單純許多。


    當初考進這所學校的平民學生們,幾乎都有著不錯的成績和高遠的誌向,但是時間長了,互相間也會分出高下,久而久之,總有一部分人會被淘汰,甘心得過且過混日子。


    逆水行舟,不進則退。


    黃芹香刷拉翻過作業紙的聲音打斷夏君陽的思路:“芹香。”


    “嗯?什麽?”來不及抬頭。


    “這學期你不能再這麽渾渾噩噩了。”


    “嗯。好。”唰啦又翻過一麵兒。


    完全沒有覺悟。


    夏君陽望著她出神時,教室門“嘭”一聲彈開,帶著股喜悅勁。


    “hello~~everybody~~~”刺蝟頭男生一手勾著個包晃進教室,興高采烈的聲音在沉悶的氣氛中顯得滑稽。


    十多雙眼睛朝門前集體一瞥,沒有任何熱度,轉眼又恢複到各自為陣的狀態。


    一路朝同學搭腔,不被搭理仍是奔放地自說自話,每次見到這個刺蝟頭班長大人,夏君陽就有種深深的歎服感。


    前方,廢材的班長正不遺餘力試圖加入前麵兩個男生對話中:


    “伏特加?哎,其實二鍋頭、老白幹那度數才高呢!喝了那個你們就會覺得伏特加算毛啊……”


    兩個男生用不耐的眼神反複下達逐客令,偏偏他還很哥們地把手搭在兩人肩上。


    “付雲傑!安靜!”黃芹香拍案抬頭,“你的嗓門怎麽這麽大?!你出生時和你同一病房的小孩現在多半都有心理陰影了!”


    “啊?”男生回頭,懵的,“什麽陰影?”


    黃芹香方才後悔不已,因為她馬上看到付雲傑一張嚴肅的大義滅親的臉,桌上的參考版本被不留情地抽走。


    “你又在抄,要抄到什麽時候?畢業嗎?別抄了,反正通識課都在下午,中午去圖書館還來得及……”


    付雲傑話音未落,黃芹香已如狼似虎撲上前去試圖搶回夏教授的“參考書目”,班長大人一身正氣小宇宙獵獵燃燒。兩個人麵目猙獰你拖我扯,然後隻聽到“刺啦”一聲……


    闖了禍的二人蠟黃著臉緩緩轉過頭去。


    夏君陽麵無表情打量身首異處的論文,幽幽地歎了口氣:“還好我有備份。”


    連手寫稿都有備份!黃芹香與付雲傑瞠目結舌,還是說自從他倆n次上演同一出戲碼後,對方已經養成了隨時防範萬一的習慣?


    黃芹香:“夏孔明啊!”


    付雲傑:“諸葛君陽啊!”


    夏君陽:“別再叫了……”


    辦公室。


    “……潘、凱、文?”女導師看著手中的學生檔案,一字一頓念出上麵的名字,“嗬嗬,你這字寫得……”


    “please.”上方傳來冷淡的男聲。


    “嗯?”女教師抬眸,微笑詢問。身穿黑色機車夾克,黃色g-start恤,頭戴太陽帽,高大帥氣的單眼皮男生有著一張冷若冰霜的臉。


    “callmekevinpan.(叫我kevinpan。)”男生抬抬肩上的背包,居高臨下睨著未來的班導師,“that’smyname.(這才是我的名字。)”


    啥?女教師抬頭,不確定地眨眨眼。男生微微揚起的臉上有種分外冷的堅持。女老師低頭掃一眼檔案首頁那三個歪歪扭扭的漢字,滿臉茫然。


    正尷尬不知說什麽的時候,哢的一聲,校園廣播響起來。


    3


    “請各班於七點五十以前準時到中央禮堂集合,召開新學期全體動員大會……請各班於七點五十以前準時到中央禮堂集合,召開新學期全體動員大會……”頭頂的廣播一遍遍重複著通知,樓梯和通道此刻已人滿為患得好似沙丁魚罐頭。按照集英學院的傳統,每學期開學第一天早上都要召開動員大會,包括研究生部在內的全校師生都必須出席。於是先是校道上的堵車,而後是樓梯上的堵人。


    電梯外豎著維修告示牌,使得今天的擁擠程度達到史上最高。


    “真是,最煩開會了!又不分個前後順序,這麽熱的天幾千人下樓,要被擠死啦!”


    黃芹香揮汗吐槽到一半,忽然向後一個踉蹌,腳下一滑朝後倒去,剛“啊”地張開嘴,背上已被輕輕一托。女生慶幸地站穩,那隻托住她的手臂果然來自身邊的夏君陽。明明不在後麵卻能眼明手快地截住她,那隻纖細的手臂幫她加注的力量一點也不輸給男生。黃芹香朝好友咧嘴一笑。


    差點摔倒的不止黃芹香一個,被前方一股不明的人潮推搡,從門廳到樓梯,幾乎所有人都在向後撤。嘩啦啦退潮一般,擁擠的門廳被硬生生讓出一片空處來。


    樓梯上方傳來頗有氣勢的腳步聲,隨即響起的小聲驚呼和此起彼伏的手機拍照聲讓夏君陽很快明白過來。


    定睛看去,果不其然,樓梯上迎麵走下浩浩蕩蕩大隊人馬,清一色身穿西裝製服高大帥氣的男生,來自學院一個名為“mithrasunion”的頗名聲在外的神秘同學會,聯盟的發起者是嚴璟琥,據說聯盟的會員大半出生於名門望族,因此又被戲稱為太子黨。


    哢的一聲冷不防在夏君陽耳邊一炸,回頭——黃芹香顯然也後知後覺過來,正高舉著手機連按快門。


    “嘿嘿,是璟琥學長!”有點不好意思,女生笑嘻嘻地解釋,“雖然我蠻不待見這個人的,不過說句心裏話,他的皮相還真是極品啊!”


    皮相麽。夏君陽瞥她:“你不是很討厭他麽。”12小時前明明還是“那個大少爺腦子肯定被門夾過,憑什麽我們也要參加那個貴得要死的修學旅行啊”,今天就變成了花癡般的“嘿嘿、雖然、不過”。


    芹香嚓嚓地拍了一會兒,回頭粲然一笑:“就是因為討厭他,才要把他的照片拿來肆意意淫啊!”


    夏君陽覺得這理由真是無懈可擊,一時隻有拜膜。


    順著女生們興奮的目光望去,樓梯處那一團紛亂的人影讓夏君陽有些恍惚。那個一頭微翹的沁藍黑發、被十來個高大男生簇擁著的俊美貴公子,兩手輕抄在褲兜裏,一步步走下來的樣子如同翹首而來的白虎一般漂亮自信,身體輻射出張揚,神態卻那般輕鬆。他穿著同他們所有人別無二致的紫色西裝製服淺灰色長褲,然而那樣挺拔的身姿,優越的比例,那樣恰如其分的倨傲和不過不失的慵懶,隻需一眼就能讓你確定他是與眾不同的。


    夏君陽有些困惑,這個人身上滿是輕狂,和方才在車窗後隱約窺見的全然兩種印象,那時的憂鬱是光影造成的錯覺麽。而眼前一叢叢興奮雀躍、不敢越雷池半步的學生也讓人不解,許多雙眼睛目送那個人走過樓梯拐角,和早晨車道上的情形一樣,沒有人強迫他們為那個人開道,但是大家像是集體受了某種蠱惑,麵對他就是無法抗拒……


    “璟琥學長!”


    明亮的女聲打斷她的思緒,四周的嘈雜倏地沉寂下來。夏君陽循聲望去,那個聲音她再熟悉不過。


    淡褐色長卷發的女生,帶著溫婉得體的笑,在眾目睽睽之下大方地走向樓梯前駐足的嚴璟琥。


    樓梯間巨大的落地窗透進滿當當的陽光,磨白了身體的輪廓,在樓梯那頭微微頷首以待的嚴璟琥,恍如休憩的貓科動物,誘惑與危險並存。一時間樓梯口成了眾人矚目的焦點,女生們不自覺放下了手中的手機,被這個女生出人意表的舉動震得鴉雀無聲。


    夏君陽遠遠地注視著主動上前搭訕的美麗女生。……佳韻。她還和從前一樣,大膽又執著。要在這麽多人的注視下獨自走到那個人身前,每一步,都需要勇氣。隻是,她希望她的勇氣沒有用錯地方。


    “剛剛在噴泉廣場一直想找機會謝謝學長,”方佳韻身高一米六五,站在嚴學長麵前,個頭才勉強及他的肩,但是從她身上看不出一絲畏怯。她微微一傾身,“上次我父親雜誌社的事,多虧學長幫忙……”


    嚴大公子唇角熟稔地一揚:“舉手之勞,不客氣。”


    悅耳的膛音近得仿佛觸手可得,方佳韻抬起頭來迎向他的目光。他微眯的杏眼中慣有的風情流溢,雖帶著探究,應該不是討厭的神色,於是她一鼓作氣:“不知學長今天有沒有時間,我……”


    話音未落,人群中猛然躥出一道影子,方佳韻猝不及防,被撞得一個趔趄向前載倒——


    心還沒來得及懸起,一雙手早已握住她的肩膀,危險收拾得幹淨利落,於是她隻是小踉蹌了一下,整個人的重心很快隨著那雙手施加的沉穩力道穩了下來。


    心有餘悸地抬頭,卻一眼撞見嚴璟琥離得那麽近的身體,深紅的領帶,襯衫上精致的暗紋,線條流暢的頸項和下頜,淡紫色微微上翹的唇……心怦怦直跳,差一點,她就狼狽地跌到他身上去了,那該是如何的丟臉,何況那下麵是二十多級台階!想到這裏,盛怒的女生狠狠回頭探去——


    一個女孩四肢著地地趴在地上,像是肇事者,但那姿態,無論怎麽看似乎都比她更狼狽才對。


    人群中爆出遲來的笑聲。


    “那個女的搞什麽啊,真危險!”芹香伸長脖子,有些莫名其妙,“幸虧學長的樁子夠穩,要真摔下去那就慘了!唉,那女孩,白費心思!”


    夏君陽不這麽覺得,那個女孩,很明顯是被人硬推出去的,而且怎麽看她都不覺得這隻是出於無礙的玩笑。


    半晌那個女生也沒趴起來,把臉死死埋在散了一地的長發下麵。看在外人眼裏,不像是受了傷站不起來,倒像是標準的偷雞不成倒蝕把米後的醜態,哄笑的聲音不由越發大了,還不時夾著刺耳的揶揄:


    “真是,這做得也太假了吧~~”


    “不過可真有心機呢~~”


    “有意見光明正大地來嘛……”


    夏君陽朝右前方看去,三個女生站在最前麵作壁上觀,冷嘲熱諷。發生這樣的事,不知情的人也許會跟著起哄,但是這種落井下石的腔調,她料定必然是出自惡作劇之人。


    “……就是,在人家背後出黑手太不怎樣了吧!”


    “嘖嘖,可惜陰謀還沒得逞……”


    真讓人倒胃口。無法再看下去,夏君陽拽過黃芹香的手臂:“別看了,我們從安全通道走。”


    黃芹香依依不舍地回頭,一臉惋惜,這時——


    “那位學妹,打算在這裏一直趴下去麽?”


    人群驀地靜了一拍。夏君陽不禁停下來,這個懶洋洋的聲音……


    議論聲悉數散去。嚴璟琥越過眾人不緊不慢走到趴在地上的女孩麵前,別著下巴一副觀摩的樣子:“我聽說有一種橡膠人,臉一著地五官就會凹進去。”他提了提褲腿單膝蹲下,“你是在等它們還原吧?”


    他身後的綠葉軍團被逗笑。


    是羞辱還是促狹?夏君陽不知他意欲何為。嚴大公子起身抱臂,杵在那兒一臉逗趣,身後的公子哥們也整齊劃一地掛著會意的笑,連四周圍觀的眾人也都跟著傻傻賠笑。不知該說這個集團行動太默契,還是集團的首腦影響力太甚。不覺間焦點已經轉移到這位當之無愧的話題王子身上。


    趴在地上的女孩咬著唇不知所措,淚水就要奪眶而出的時候,視野的左上方,遞來一隻手。


    白皙修長,骨節分明,哪怕指腹上有著薄繭,那也依然是一隻好看的手。僅僅隻看這隻手,不帶半分惡意,甚至有種叫人安心的承諾的意味。她不敢相信,小心抬起眼來。


    彎下腰來的貴公子,眼中是搖曳的深藍。不是同情,但也不是嘲笑,盡管笑容裏脫不了那一絲絲輕佻。這個人,叫人捉摸不透,明明剛剛才開了那麽惡劣的玩笑,但,這次似乎真的沒有惡意……


    女孩下意識地,朝那隻手緩緩伸出手去。


    骨感寬大的手將女孩纖弱的手牽住,輕巧地向上一提,下一刻,女孩發現自己已經穩穩地站了起來。被那些非善意的目光籠罩著,原以為那麽難以辦到的事,在他的協助下卻完成得不費吹灰之力。抬頭,逆著眩目的光,他恍如舞池中央引領少女的王子。雖然或許是有一點招搖花心的王子,但是這一刻的深情款款有著讓人信以為真的魔力。四周安安靜靜,她仔細地聽,沒有人再笑她。


    “不用謝我,橡膠小姐~~”


    以為他會如何如何,但他隻是揉一把女孩的頭發,朝看戲的眾人撇嘴聳聳肩,轉身下了樓。


    夏君陽怔怔地望著那個人的背影灑脫地消失在視野外。剛才那個,算是挑釁?向某些心理黑暗的人?


    令醜陋不堪的也成了唯美浪漫的,讓惡意與嘲笑甘願給豔羨和驚歎讓位……


    為什麽,忽然之間覺得這個人也許並非傳說的那樣一無是處?雖然那種不按牌理出牌的作風和自詡救世主的氣焰依舊讓人很寒,雖然按照人們給他貼的標簽,這充其量也就是一場順水推舟、別出心裁的“嚴氏”演出,但,那種人氣想來並非全無道理吧,或許因為太高高在上,才能對所有人一視同仁。在他居高俯瞰的眼裏,沒有貴族生和平民生的區別。


    因為他根本就目中無人。


    世界隻是圍繞著他旋轉的小舞台,舞台上的所有人都不過是他的玩伴和玩具。


    她被自己的邏輯冷到。但是,對那個人來說,真是這樣好像也不壞。


    “小夏!看看!我發覺自己有當攝影師的天賦哦,瞧,每個鏡頭都完美絕倫,哈哈~~~”


    夏君陽看著芹香一臉陶醉地展示手機裏的照片。那個自命不凡的嚴大學長,如果知道自己的照片還有那種令人orz的用途,真不知會是什麽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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