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晚上,安仲熙陪著學校領導參與一個應酬。事畢之後,他覺得頭腦昏沉,肚子鼓脹,於是就拒絕了坐車,想在夜色中步行,消消食,醒醒酒。在通過n市所謂的紅燈區一條長長的街道,他忽然看到從一家燈光曖昧的洗頭房出來一個熟悉的身影。那是一個青春年少的男孩子,身上竟然還背著一個沉甸甸的雙肩挎的書包!少年人從洗頭房出來大概很心虛,先左顧右盼一番,然後急匆匆跳上了一輛出租車。就在上車的那一瞬間,安仲熙看清楚了這少年人的臉,他不是別人,竟然是扈婉璿的兒子、安仲熙的私生子史峰!


    安仲熙簡直有點兒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即使看清了從洗頭房出來的少年人正是史峰,他還是不願意相信這孩子到色情場所去消費。也許是孩子想要理發,最多是想幹洗頭,然而走錯了地方。為了證實這個想法,安仲熙走進了那家洗頭房。


    喲,大哥您來啦!裏麵請裏麵請。您是第一回來照顧我們生意吧?一看哥哥您就是好人,有錢的人。安仲熙一進去,一個老鴇模樣的、三十來歲的女人就滿臉堆笑迎了上來:給您找個最漂亮的小姐,到包廂裏麵做按摩去?包您滿意,我這兒有兩個姑娘才十七歲呢!嘻嘻嘻嘻……


    誰說我要找小姐啦?安仲熙讓洗頭房老板娘笑得身上起雞皮疙瘩,不覺就皺了眉頭。


    喲,您不找小姐到我們這兒幹嘛來啦?我這兒就是“炮房”,主要業務就是“打炮”的幹活兒。老鴇模樣的女人臉上立即掛上了一絲嘲諷。


    找不找小姐再說。我先跟你打聽點事兒。


    您說。大哥您說。老板娘覺得安仲熙仍然是潛在的消費者,所以臉上的笑意又回來了。


    從你們這兒出去的那個小青年,就是剛剛在你們門口打的走的那個男孩子,他是不是也到這裏來消費了?安仲熙問。


    您說的是他呀?您認識他?


    肯定認識。要不認識我問他幹嘛?


    按理說我不能告訴你,我們也有為客人保護隱私的義務。不過我看大哥您也像是個厚道人,不會壞了我的生意,我就告訴你吧。這個小夥兒來好多次了,每次來了隻找我這兒一個固定的小姐,還挺純情的呢,嘻嘻。他是您的什麽人?


    他?他是我、是我一個朋友的孩子。哎,我就搞不明白了,這孩子還是個高中生,你們怎麽能讓他幹那種事兒呢?老板娘你也太缺德了,你沒看他還背著書包嗎?


    我哪裏知道他是中學生?我哪裏知道他背的是書包?現在的年輕人不都背個時髦的包包嘛。


    你這種非法經營的黑店、妓院,竟然幹容留未成年人嫖娼,你簡直無法無天了!你等著,我要去告你!安仲熙忽然怒氣衝天,指著老板娘的鼻子大聲斥責。


    耶,耶,嘖嘖,嘖嘖嘖!你以為你是誰呀?中學生臉上又沒刻字,我們這一行也沒有查驗客人身份、年齡的習慣。老娘敢幹這個,也就不是專吃素的。你要告我?告去,告去,趕緊告去!去去去,去去去去去去!你該不是沒錢了,跟老娘耍賴呢?你該不是陽痿了,性無能了,自己沒本事還要管別人?你趕緊去去去,滾滾滾!老鴇模樣的女人很粗暴地將安仲熙從洗頭房門裏推了出來。


    安仲熙氣哼哼的,一點兒酒意全醒了。他跳上一輛出租車,徑直往老情人扈婉璿家去了。


    安仲熙把門敲開,扈婉璿家偌大的房子裏隻有史峰一個人。他已經坐在書桌跟前裝模作樣寫作業,但明顯能看出這孩子心不在焉。


    安叔叔,您來了?史峰對安仲熙這個時分到來頗感意外。


    史峰,我問你,你是不是也剛剛進家門,你幹什麽去了?安仲熙一開口說話就氣衝衝的。


    我?我到同學家玩去了。嗯,還有一道物理題我做不出來,向同學請教去了。史峰因為撒謊臉紅了,而且不敢正眼看安仲熙,但他說話很流利,編造謊言並不打磕巴。


    你到同學家去了?你給我再說一遍,你是不是到同學家去了?你說實話!安仲熙心裏十分氣憤,說話的聲音提高了響度,甚至有點兒發顫。


    我,我就是到同學家去了嘛。不去同學家我還能去哪兒……史峰低了頭,臉更紅了。


    你抬起頭來看著我。我再給你一次機會,說實話,你究竟到哪裏去了?幹什麽去了?安仲熙已經怒不可遏。


    就是到同學家去了,啥也沒幹!史峰忽然也火了,他想不通這位安叔叔憑什麽對他如此蠻橫,他作為已經初經風月的小小男人忽然意識到眼前這個男人曾經和他生前的母親不清不白,這對他來說是一種屈辱,所以這小青年眼裏也開始冒凶光。


    啪!安仲熙幾乎使出了全身的氣力,狠狠扇了史峰一耳光:我讓你撒謊!我讓你這麽小的孩子就到那種地方去!我讓你胡作非為……打了史峰,安仲熙身子和手都在劇烈顫抖。


    你,你打我?你下手這麽狠,這麽黑?你憑什麽打我?以你為你是誰呀?史峰左手捂了腮幫子,右手指著安仲熙,眼睛都紅了。


    我打的就是你!你別管我是誰,我就要替你媽媽管教你。你剛剛幹了什麽事情你自己明白!我親眼看見你從洗頭房出來,你到那裏麵幹了些啥我也弄清楚了。你簡直是無法無天了,你簡直把我要氣死!安仲熙依然很憤怒,盡管打了這孩子他心裏也痛。


    你少提我媽媽!你也沒有資格管我。我媽死了,我爸爸整天在外麵喝酒賭博搞女人,我是個天不收地不管的野孩子。這世界上我沒有家,也沒有溫暖,我想幹啥幹啥,我死了活了與你何幹?我爸爸都不管我,你憑什麽管我的事情?史峰說著說著哭了,憤怒的樣子不見了,隻剩下了無奈與可憐。


    你,你,你你你……安仲熙也再說不出什麽來了。他心裏酸甜苦辣什麽滋味都有,後退兩步跌坐在沙發上,無神的眼睛直瞪瞪望著對麵的牆,臉上不覺也掛上兩行清淚。


    史峰萬萬沒有想到這位安叔叔竟然哭了,為他而哭。這孩子一下也愣了,佇立良久,心裏翻江倒海。


    史峰,對不起,我不應該打你。我錯了,其實,我打你比我自己挨打還要難受……我這是幹嘛呢?我為什麽一點兒不冷靜?對不起,史峰,你原諒我。我這會兒心裏也很亂。有些話我沒法給你說,但是你媽媽臨終對我有囑托,是她讓我一定要好好關照你。別的話咱先不說,你媽媽屍骨未寒,我不能不信守承諾,我不能對你不聞不問呀。史峰,你原諒我……安仲熙再也沒有了剛才的氣勢洶洶,而是一副很無助的樣子。他跟史峰說話的過程中,還是抑製不住眼淚。


    史峰其實並不懼怕安仲熙的粗暴對待,他的原意也是想要和安仲熙對抗,完全不吃他那一套。但這位安叔叔忽然就像泄了氣的皮球癱在了沙發上,淚流滿麵的樣子,這讓史峰受不了。他忽然一下就不恨這個男人了,盡管左臉頰依舊火辣辣就是他打的。史峰甚至在瞬間就縮短了、乃至消散了和這位安叔叔的距離感,一下子覺得他就是一位可親近、可依賴的親人!史峰鬼使神差般地走到安仲熙跟前,撲通一聲跪倒在地板上:叔叔,我錯了,我以後再也不到那種地方去了。你打我吧,你繼續打我吧。你把我打清醒了,我就不會再犯那種嚴重的錯誤了。我已經知道我錯了。我現在很後悔,我也很害怕。我不知道我該怎麽辦。安叔叔你幫幫我吧,幫幫我吧……史峰痛哭失聲。


    安仲熙把史峰扶起來,緊緊抱在懷裏,用手掌摩挲著孩子的後背:你知道錯了就好。你能改正就好。你跟我都不能對不起你媽媽。你媽媽在天上看著我們呢……


    安仲熙和他事實上的親兒子史峰呆了許久,一直到孩子情緒穩定了,上床睡覺了,他才準備回家去。安仲熙要出門的時候,史新強也才醉醺醺地進門了。


    老安,你、你怎麽在這裏?扈婉璿都沒有、沒有了,你還來這裏幹、幹什麽?史新強還能認出人來,但是舌頭發僵,說話並不利索。


    你別管我來幹什麽。史新強,你好好管管史峰,他把你叫爸爸呢!史新強你聽見我說話了沒有?你要還是個男人,你就要管好孩子。扈婉璿在天上看著你呢!安仲熙抓住史新強雙臂搖晃著,大聲對這醉漢吼叫。


    老安,你幹、幹什麽?你對我這麽凶幹嘛?我可清清楚楚,你沒少給我戴綠、綠帽子。扈婉璿在天上看著你哩,她不稀罕看我!無論我、我怎樣對她好,無論我再、再怎麽喜歡她,她都不正眼看我……老安呀,我啥、啥都明白。我、我也不怪你。扈婉璿都死了,我還怪你幹什麽?怎、怎麽樣,我史新強夠爺們兒吧?你不要對我、對我凶,扈婉璿都不管我了,你、你能管得了我的事兒?我、我現在想明白了,我就是、就是要出去玩。玩,吃喝嫖賭啥都要玩。要不然,要不然我這一輩子就太、太虧了……我太虧了,你說是不是,是不是?


    這醉漢的話安仲熙無言以對。他隻能選擇盡快離開,他內心的感受依然很複雜。


    安仲熙心事重重回到家裏。盡管夜已經很深了,他的老婆甘文秀卻沒有睡著。


    安仲熙,你怎麽這時候了才回來?你看看都幾點了。


    這時候回來怎麽啦?你不是知道嘛,學校有應酬。陪著領導呢,他們不散夥,我能回來嗎?安仲熙口氣有點兒衝。他其實心虛,口氣強硬是一種逃遁與自我保護。


    你看你,我又不是責怪你。你深更半夜不回來,我不是擔心你嘛。甘文秀顯得有點兒委屈。


    哦。沒事兒的,又不是我一個人出去。再說啦,我出去吃飯又不會做啥出格的事情。這你也知道嘛。不過領導們吃了飯一般還要唱歌洗浴啥的,我有時候也不得不陪著,身不由己呢。安仲熙忽然意識到對甘文秀態度不好是錯誤的,於是就緩和了口氣。


    你們領導也是,真能玩,吃頓飯要五、六個小時,花公家的錢一點兒不心疼!


    嘿嘿。安仲熙笑笑。他心裏的沉重一點兒沒減輕,睡覺前洗腳刷牙的程序都沒心做了,胡亂脫了衣服就上床。


    安仲熙,我有話給你說呢。


    你說。安仲熙關了燈,其實眼睛還瞪得大大的。


    我覺得我的身體有問題呢,大問題。我大概活不成了。甘文秀說。


    你胡說啥呢!你身體有啥毛病呢,我咋看不出來?才四十歲出頭,才活了小半輩子,後半輩子才好好活人、好好享福呢。你不許胡說。安仲熙心裏本來就有事,老婆一開口死呀活呀的,讓他很煩躁。他強忍著厭煩批駁甘文秀說。


    我不是胡說。最近我經常頭疼,有時候發暈,越來越嚴重了。我估計我的腦子壞了,裏頭長瘤子了。


    嗯?這些都是你自己想象出來的吧?安仲熙側了身子,伸手把床頭燈又弄亮了,瞪大眼睛看著甘文秀:頭疼是常見的症狀。感冒發燒也頭疼,想問題想得太多了也頭疼呢。誰沒頭疼過?我也經常頭疼,吃點兒止疼片就好了。你不能胡說八道。


    我沒有胡說八道。我媽四十歲不到就去世了——那時候我還不認識你呢——你知道她是怎麽死的?腦瘤,惡性的膠質瘤。她就是有時候說頭疼,睡一會兒就好了,第二天早上起來又頭疼。後來越來越加重,就全身不靈活了,說話就顛三倒四的了,還眼斜口歪,趕緊到醫院一查,醫生說估計腦子長瘤子了。那時候我們老家縣城的醫院也沒有ct,更沒有核磁共振啥的,醫生全憑經驗。大夫建議到省城去做手術。省裏的醫院做完檢查,認定是惡性的腦瘤,大夫告訴我老爹說做手術風險很大。為了救老媽的命,我老爹就同意讓醫院做手術,把家裏的錢都花光了。最後我媽從手術台上沒下來……我現在症狀跟我媽那時候一模一樣,我懷疑這種病也遺傳呢。我腦子裏要是也長了瘤子,那不就快死了嗎?甘文秀慢聲細語敘述了她人生路上曾經驚心動魄的遭遇。


    你不能胡聯想。沒聽說過腦瘤還遺傳哩。我認為你是疑心生暗鬼,自己嚇唬自己呢。你要是不放心,過幾天我陪你到醫院去檢查檢查。趕緊睡覺,這麽晚了。再有啥事情明兒再說。安仲熙說完又關了燈。


    不知道老婆究竟睡沒睡著,安仲熙整整一夜基本在床上烙餅子,輾轉反側難以入睡。他想得更多的他的私生子史峰。他反複權衡,認為對這孩子不能放任不管,但要管這孩子,又不可能完完全全瞞著甘文秀,所以他決定要把這事情跟老婆說開。他估計扈婉璿已經死了,甘文秀也可能會接受本來難以接受的現實。


    文秀,甘文秀你醒來了沒有?我有事情要對你說。安仲熙搖了搖老婆的身體。


    你說吧。我根本就沒睡著。甘文秀說,她並沒有轉過身來。


    這話,對你還真不好說。不過,我又不能不說。安仲熙欲說還羞,欲罷不能,所以隻好字斟句酌,吞吞吐吐:這事兒還是跟扈婉璿有關。文秀你先不要生氣,不管怎麽說扈婉璿已經死了,咱不能跟死人計較。扈婉璿臨死的時候告訴我一個秘密,一個天大的秘密。甘文秀你要有思想準備,我說了你可能會生氣,也可能難以接受。你要是不想聽我就不說了。


    你說吧,我不生氣。我想聽不想聽都不重要,我看你是憋不住了。你說吧,我想聽,也能受得了。甘文秀的語氣聽上去依然平靜。


    那我就說了。扈婉璿說,她家的兒子,就是那個史峰,其實,其實是她跟我的兒子。安仲熙說出了核心內容,趕緊打住,觀察甘文秀的反應。


    說啊,安仲熙你繼續說。別停下來,我聽著呢,也不生氣。你一古腦兒說完拉倒。甘文秀麵無表情,口吻平靜。


    甘文秀我謝謝你。我說的都是過去的事情了,我現在對你一點兒都不想隱瞞。你知道,我跟扈婉璿確實是有感情的,而且,也有過那事。這個孩子已經十七歲了,如果說他是我的親兒子,那也是我在咱倆訂婚之前的罪孽。所以,你千萬別太上火。我對不起你,文秀。


    不存在對得起對不起的問題。你不是說了嗎,那是以前的事情,況且扈婉璿已經死了。不過安仲熙,你現在跟我說這事情是什麽用意?難道你想跟人家史新強把這兒子要過來?


    本來我沒有這樣的想法。不過自從扈婉璿去世以後,史新強隻管自己瀟灑,吃喝玩樂,好像不大管史峰。我是怕這孩子沒人管,學壞了怎麽辦?


    聽你的意思,還是想把這孩子要過來嘛。


    也不完全是。我隻是想跟你商量商量。……文秀我跟你說實話吧,昨天晚上我之所以回來那麽晚,確實也不全是陪領導了。我到扈婉璿她家去了,我還打了史峰。你猜猜是為什麽?


    我猜不出來。


    我參加完學校的應酬回家,在路上看見那孩子上洗頭房去了。不是正規理發洗頭的地方,而是那種地方。他不光去了,還在裏麵消費找“小姐”了!


    啊呀,真不愧是你安仲熙的親兒子。茄子形狀的臉,小小年紀就敢嫖風。我看,他將來長大了,比你出息還要大呢。甘文秀口氣裏帶上了譏諷。


    扈婉璿死了,史新強不管他——我昨天晚上也遇見史新強了,喝得醉醺醺的——我要再不管,這孩子百分之百要完蛋。所以,我就想,要跟你商量商量……


    安仲熙,我頭疼。我頭疼!我頭疼……甘文秀說。


    甘文秀忽然就暈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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