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甫軫沒有按時出現在趙景公寺作畫這事,除了寺裏的僧人,吳道子是最早知道的人。


    過了忐忑不安、抓耳撓心的兩天兩夜後,吳道子一大早就帶著幾名弟子向崇文坊去了。


    一路上,吳道子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也不多說什麽,讓隨著馬車步行的幾名弟子也莫名的感到重重壓抑。


    進到崇文坊後,眾人走著走著就突然聽到馬車裏傳出一聲喊聲,“停下”。


    車夫趕緊停住馬車,可接著就聽吳道子又喊了一聲“走”。車夫在心裏罵了一句,又催動馬車繼續向前走著。眾人雖是心裏疑惑,可也不敢多問。


    有跟隨吳道子多年,心細些的弟子發現,吳道子喊停下的那地方,正是吳道子那名莫名其妙死了的弟子家。


    可那又怎樣?說不定是自家恩師得知皇甫軫半死不活的消息後,想起了自己那個頗有天分的弟子了。


    這二人可都是可以和恩師比肩的畫師啊!


    隻短短一天的功夫,皇甫軫成了廢人的消息就傳遍了大街小巷。吳道子讓弟子去病坊看過,弟子回來告訴他,“皇甫軫”的臉都被砸爛了,怕是他的家人也認不出他來了。


    吳道子心有疑惑,想著那人怎麽手腳這麽不利落,沒把皇甫軫弄死,還讓他出現在那架馬車上?


    難道是給他的錢少了?若是嫌棄錢少,他再來討要就是,可自己等了他兩天兩夜,也沒見這人再出現。不出現更好,反正這人也是早晚要失蹤的。此時不見了,倒是省了些力氣。


    好在皇甫軫已經跟死了差不多,這長安城裏暫時沒了與自己叫板的人了。


    吳道子昏昏沉沉的倚靠在車廂上,胡亂想著。


    突然,馬車停了下來。吳道子以為到了趙景公寺了,正待起身下車,就聽一名弟子在車門處說道:“恩師,有幾名童兒攔住了馬車。”


    吳道子又重新倚靠在車廂上,說了一句“趕走就是”。


    那弟子又說道:“那些童兒都是青上書院的學子。”


    吳道子想不出書院的學子攔車做什麽,就起身掀開了門簾。


    看到吳道子露出頭來,蘇煥行禮說道:“書院小先生請博士吃飯。”


    李泌?李泌請我吃飯?吳道子愣了。


    “我家小先生就在這家畢羅店裏,請博士挪步。”


    吳道子看了看街道旁的那家畢羅店,便下了馬車。


    畢羅店裏的食客不多,李泌獨自占了靠近窗戶的那張桌子。看到吳道子進來,李泌起身朝他行禮。


    吳道子抬抬手,算是還禮了。然後,他就走到李泌麵前坐了下來。


    “老吳,聽說那老僧又重新請你作畫了,恭喜啊!”李泌說道。


    “何喜之有?不過是續了前事而已。”吳道子裝作此事平平的樣子說道。


    李泌壓低聲音又說道:“我可是聽說了,寺裏的那位老僧可是出了比原先多一倍的價錢,你才答應畫那地獄變相的。”


    吳道子微閉著眼睛,慢慢說道:“怎麽,我不值這個錢嗎?”


    李泌笑了笑,說道:“老吳,你不是貪錢的人。”


    吳道子看了他一眼,說道:“我捐給書院不好嗎?我捐給病坊不好嗎?我------”


    “花錢買個心安不好嗎?”李泌隨口說道。


    吳道子悚然變色,死死地盯著李泌不放。


    李泌卻是絲毫不覺的樣子,繼續說道:“老吳,這地獄變相,我看隻有你能畫了。你想啊,地獄中人化作鬼,鬼化作魔,不入十八層阿鼻地獄走一遭,如何能解脫出來?”


    吳道子沒有說話,還是盯著他看著。


    李泌又說道:“老吳,我聽說這畫菩薩的先是要自己有顆善心,畫出的這佛菩薩才有菩薩相。是不是這畫鬼怪的,就要先把自己送進地獄裏走一遭,畫出的那鬼怪模樣才能夜不可觀啊?”


    有人傳言,吳道子所畫,夜間不能觀看,看了晚上則睡不著覺。


    李泌接著又搖頭說道:“我想不明白,實在是想不明白,這才約了你,想請教一番。”


    這時,吳道子才慢慢說道:“你到底知道什麽?”


    “你該問我到底想知道什麽。”


    “你到底想知道什麽?”


    “皇甫軫成了廢人,以後怕是永遠也醒不過來了。老吳,這件事很可疑啊!”


    “與我無關。”


    “昨日你的弟子去病坊可是看了他很久啊!”


    “是我讓他去的。”


    “為何?”


    “同道中人,憐之。”


    李泌盯著他看著看著,突然,猛地拍了一下桌子,喊了一句“老吳,我就知道你是個大善人,肯定不會做天怒人怨的事情”。


    吳道子被他驚了一下,就有些幽怨的看著他。


    李泌心裏有些得意,想著自己這個桃僵李代、瞞天過海的招數算是成功了。這吳道子沒有懷疑那個植物人不是皇甫軫。


    當初看到皇甫軫和那個殺手體型差不多的時候,李泌就想出了這個計策,果然把吳道子和所有人都騙過去了。


    “老吳,長安城、不,整個大唐,你畫壇霸主的地位算是坐穩了。”


    “小先生在這神童裏,也是佼佼者。”


    “承讓承讓。不過,老吳,現在讓你作畫,你覺得你有靈感嗎?”


    李泌這樣一問,吳道子頓時怔住了。


    李泌問的這話讓他心如刀絞。


    自打答應趙景公寺老僧為他寺裏作畫,吳道子在心裏琢磨了許久,還在一處無人看見的牆壁上試著畫了一次,可他對自己畫的那些一點也不滿意。


    他就想不明白了,原本心到眼到手到的東西,怎麽這次就跟堵了心竅一樣,無論他怎麽努力,也畫不出來自己想畫的。


    原本他還想著是不是酒喝的太少了,於是,他一氣把寺裏的昆侖觴全喝了,可等他站在那麵牆壁前的時候,他腦子裏和那麵白牆一樣白。


    無奈,他跑到書院去住了一個月。


    然後,他雇人殺了皇甫軫。


    現在,百魔千鬼正在他心海裏翻滾起伏,一個個都是他想要的樣子,一個個也都是他心裏想的那樣,就等他站在那麵牆壁前揮毫潑墨,那些魔鬼就會躍然壁上,如同地獄大門打開了一般。


    想到這裏,吳道子指指心口處,一字字的對李泌說道:“此時,萬千魔鬼在心中,如地獄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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