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黑蛋兒上次到我家,給我一家三口送來貴重禮品之後,我就感覺在這個遠離故土的城市裏,似乎又多了一個親人。我在心裏把黑蛋兒當成親兄弟也並非是剃頭擔子一頭熱,他隔三差五也打個電話給我,偶爾來家裏坐坐,與我親密的程度超乎尋常,可見黑蛋兒在遠離家鄉的地方也把我當成親人。


    不知道為啥,眼下我在追求仕途進步方麵進展到了一個坎節兒,再往前走感覺無計可施。我明明知道收破爛的黑蛋兒兄弟在這方麵幫不上我的忙,跟他說這些事情不會有什麽實際意義,但是我仍然有一種想跟他聊一聊的衝動。一個星期六的下午,我路過黑蛋兒租住房屋的那一帶,打他的手機關機了,於是我就直接闖到他的"家"裏去了。


    黑蛋兒的大門沒有上鎖,但小院子裏卻沒有看見他的三輪車。這個時候,他應該在外麵收廢品,但是很奇怪,住人的那間屋子也沒有上鎖,門是從裏麵關上的。我敲了半天門,裏麵才有動靜了,一個女人的聲音問:"誰呀?"


    "我。我找黑蛋兒,你把門開開!"我大聲回答說。


    "黑蛋兒不在。你是誰呀?"


    "我是黑蛋兒他哥。開門開門!"我就有點兒不耐煩,而且或多或少有些窺探某種隱秘的衝動,就一邊大聲嚷嚷,一邊伸出手去擂門。


    裏麵的人又磨蹭了好一陣兒,才把門打開了。來開門的是一個大約三十歲的女子,長得小家碧玉,不僅不妖豔,而且還有幾分淳樸。她雖然已經穿戴整齊,但沒來得及弄得很嚴謹的衣扣還是暴露了她的倉促。還有一個更大的看點是沙發上坐著一位神情尷尬的男子,夾著香煙的手指略微有些發抖。出現在黑蛋兒房子裏的這一對不尷不尬的男女,對我來說完全出乎預料之外,同時也給了我充分想象的餘地。


    "黑蛋兒真不在?"我的眼光裏麵充滿狐疑。


    "不在,他出去收廢品了。"女人的神色逐漸趨於穩定,也敢於和我對視了,眼神裏麵似乎也沒有多少慌亂。


    "你是誰?他是誰呀?"我也弄不清楚我為什麽要這樣問。


    "我?我是黑蛋兒的朋友。他是我的、我的朋友。"


    "哦。"我意識到我再問下去就沒有意思了,"黑蛋兒不在,我就走了。他回來了你告訴一聲,就說他哥來找他了。我姓趙。"我悻悻告退,但仍心有不甘。


    我正要邁出大門,黑蛋兒卻回來了。他的三輪車上層層疊疊裝著一張大理石麵的餐桌和配套的六把椅子,看起來成色還不錯,估計黑蛋兒又能發一筆小財。


    "哥,你咋在這兒呢?你到我這兒來也不先給我打個電話?"黑蛋兒蹬三輪弄得滿頭大汗,看見我有些意外。


    "你的電話關機了,我還怎麽打?"我看黑蛋兒的眼神就有了諸如嗔怪、探詢、譴責之類的意思,總歸很複雜。


    "哦?啊呀,這手機沒電了,自動關機。"黑蛋兒掏出手機來看了看說,"哥你來的時候我這門開著?壞了壞了壞了,那女的還在裏頭?"


    "哼,豈止一個女的!"我沒好氣地說


    "嘿嘿,哥,你該沒撞上啥事情吧?走走走,咱進去,兄弟給你匯報。"


    "我還去做啥?壞了你的好事怎麽辦?"


    "沒有啥好事不好事。哥你先甭罵我,咱回家,坐下了我給你慢慢說。"


    "你屋裏有人呢。"


    "沒事沒事,我叫他們滾。"黑蛋兒把三輪車停穩,生拉硬拽把我往裏弄。進了院子,他就衝著屋子裏高喊:"玲玲,玲玲,你趕緊走!我哥來了。"


    那被黑蛋兒喊作"玲玲"的女子身上背了個廉價的坤包,麵帶羞赧地從我們麵前經過,朝門外麵去了。剛才的男子跟在她身後,灰溜溜若喪家之犬。我盯視著他們離去的背影,依然滿腹狐疑。


    "黑蛋兒,你不簡單呢!我以前小看你了。那個玲玲跟你是啥關係?你不在家她怎麽還呆在你的房子裏,而且,行為很詭秘啊。如果說玲玲還能解釋得通,那個男的又是咋回事兒?"在黑蛋兒屋子裏的沙發上坐定,我拉下臉問他。


    "嘿嘿,哥,你問得那麽清楚做啥呢?"黑蛋兒邊跟我打哈哈,邊倒了一杯茶放在我麵前。


    "你不想說?你不想說就算了,我走。黑蛋兒你把我不當哥,我也權當沒你這個兄弟了!"我心裏其實不生氣,故意作出生氣的樣子,其實還是一種窺探的心理在作怪。


    "嘿嘿,哥,不是我不想給你說,說出來我有些羞。哥你甭罵我不要臉,我就說。"


    "你說。黨的政策是坦白從嚴、抗拒更嚴。"到了這時候,我實際上已經是開玩笑的口吻了。


    "哥你沒生氣?沒生氣就好。我把你當成了親哥,兄弟看你這麽嚴肅,心裏害怕呢。哥你甭生氣,我老實坦白交代。"黑蛋兒嘴裏說著檢討的話,神情卻變得嬉皮笑臉,也許他是要以這樣的方式來掩飾內心的羞赧,"那女的就叫個玲玲,她老家離咱們老家不遠。我是通過一個在建築隊幹活的老鄉認識她的。玲玲其實好著呢,她老公在建築隊當鋼筋工,從腳手架上掉下來摔得癱瘓了,她要靠自己掙錢養活一家四口。她家兩個娃娃都上學呢,負擔太重,她實在沒辦法了,就、就拿自己的身子掙錢呢……我跟她認識時間長了,她有時候就到我這兒來串個門兒。"


    "就隻是串個門兒?我才不信呢!再說,她帶個男的到你這兒來算咋回事?我剛才敲門她半天不開,後來門開了,兩個人神色都不對。"


    "嘿嘿,哥,你這眼睛就毒得很,一下就看出問題來了。啥都瞞不過你,哥,我就全都招了吧。"黑蛋兒架不住我的追問,後來就把他和玲玲之間的貓膩和盤托出了。


    原來,自從遇到了玲玲,不知是因為同情,還是因為黑蛋兒本身就有某種需求,總歸是他和玲玲之間很快就有了深入的交往,一直深入到一個被窩去了。玲玲的丈夫癱瘓以後,她必須承擔養活一家人的責任,這樣的生活重負壓在一個進城務工的農村婦女頭上,其分量相當於一座山,讓她顯得十分窘迫和無奈。玲玲並沒有輕易屈服於生活,她曾經左衝右突,多方試探,不惜氣力,不怕艱辛,但最終還是沒有找到能支撐一家四口生活之需的有效途徑。一次次碰壁的事實告訴玲玲,除了出賣肉體,她再沒有養家糊口的好辦法,再加上有一個淪落風塵的同鄉少婦引誘,她最終選擇了一條不算正當、但也別無選擇的道路。以玲玲的年齡和姿色,即使做"雞"也做不了高檔的,何況她還要伺候丈夫,還要照顧孩子的起居和上學讀書,所以隻能把憑身體掙錢放到相對業餘的位置。病癱的丈夫不僅失去了勞動能力同時也失去了做那事情的能力,玲玲在精神上和男歡女愛上都把黑蛋兒當作依靠。這樣一來,玲玲除了感情上的依托,事實上也算是為黑蛋兒提供免費的性服務,而黑蛋兒白天出去收破爛,把自己的"家"讓玲玲拿來做事情,並且免收場地租用費,算是投桃報李——玲玲自家租住的房子裏有病癱的丈夫在,她不能用來接客——這樣做他倆各自相宜,心照不宣地形成了一種默契。剛才那男的無非就是玲玲招來的嫖客之一。


    "你說你幹的這叫啥事情啊?"我聽完了黑蛋兒的解釋仍很不以為然。


    "哥,我這麽給你說吧,農村人到城裏來掙錢,個個都不容易。就像玲玲這樣的,是遭難了。她老公在建築隊受的傷,癱瘓了,家裏的頂梁柱倒了,索賠、打官司,難得很呢,天知道將來能不能有結果,她幹那種丟人敗姓辱沒先人的事情實在也是被逼無奈。她跟我遇上了,還好上了,這也是緣分,我收破爛掙錢還要養活自家的婆娘、娃娃,幫不了玲玲多少。反正我白天也不在家呆,就給她提供點兒方便,我看也不為過。你說呢,哥?"黑蛋兒給我闡述了一通他自己的道理,表情很嚴肅,很有幾分自以為是。


    "我說啥呢!我就是覺得你們這些人做事情荒唐!"


    "哥,我也知道這事情有些荒唐。這不都是叫生活逼迫的嘛。"


    "你跟玲玲這樣,也不怕時間長了,感情加深了,玲玲把你纏住了咋辦?"


    "嘿嘿,玲玲不是那種人。咱西北的人都老實,不坑害人,你給了她好處她都記著呢。不像外地的-小姐-,根本不敢黏糊,能把你害死呢!"


    "人老實不老實,厚道不厚道,不能以地域論。咱西北也有壞人呢,外地的-小姐-大多數也都是因為家裏窮,沒辦法才出來掙錢呢。你是不是叫哪個-小姐-給騙過?"


    "嘿嘿……"黑蛋兒傻笑著,不置可否。


    "你真的挺複雜呢!你不好好收你的破爛,一天價跟這些風塵女子黏糊,花錢不說,你也不怕傳染上啥病?"


    "嘿嘿,現在的人都聰明著呢,自己小心防備著,就沒事兒。我不光自己小心,還給玲玲說叫她-堅持原則-,不采取措施堅決不做。誰都怕艾滋病呢……"


    "黑蛋兒呀黑蛋兒,哥真是小看你了。我真的沒想到,你一個收廢品的,啥事情都看得開,活得還這麽瀟灑!"


    "哎呀,哥,咱農民不像你們城裏人,咱腦子裏頭環環少,啥事情都直來直去,講究個實實在在。我跟玲玲這樣,一開始我也覺得不像話,要是放到老家,那還不叫人笑話死?不過後來就想開了。人活在世上,就短短的幾十年,吃吃喝喝,男歡女愛,都要抓緊時機呢。"


    "你這個黑蛋兒呀,活得比哥還要瀟灑。我怎麽一天就累得不成呢?心累,把人都快累死了!"我放下黑蛋兒的事情,為自己目前的境遇而感慨。


    "累?哥,難道你比我還累?說說看,你是怎麽個累法?叫兄弟聽一聽。"


    "我給你說了,你也不一定能弄明白。不過,哥心裏憋得難受,就想給你說說。"我端起水杯喝了一口,"哎呀,從哪兒說呢?俗話說,到什麽山上唱什麽歌,幹什麽吆喝什麽。比方你收破爛,能收到些升值空間大的物件就好,就能掙錢,就有效益,可你哥我不一樣。我是在行政上混呢,政府機關最大的規則就是官本位。能升官就能發財,有權才能有勢,官大一級壓死人。在行政機關混事,要是一直當不上官,那你就虧死了,虧不死也氣死了。"


    "哦,哥你說的有道理。那你就爭取當官嘛。不當白不當,咱比別人又不缺胳膊少腿,哥你的腦子又好使,別人能當官你為啥就不能?"


    "黑蛋兒你不知道,現在的官場上太複雜。不是說憑本事、憑你好好努力工作就能提升職務。送禮行賄,拉關係走門子,黑道白道旁門左道,明爭暗鬥拳打腳踢,放黑槍施冷箭,無所不用其極。不咋樣的人說上去就上去了,正經人好人有本事的人不見得能提拔,有時候還被人使絆子給弄趴下了……要叫我說,官場爭鬥,仕途進退,是最沒有規則的。哥我這樣的人,想努力都不知道該朝什麽地方用勁兒。"


    "嗨,哥,這簡單。沒有規則就是規則,旁人都不按正經的拳路出招,你也不能一味地按規則辦事。那樣的話,你肯定吃虧。簡單的事情你不能把它想複雜了。"


    "那你說,哥我該咋辦?"


    "好辦。你好好琢磨琢磨那些爬上去的人都是咋弄的,用的啥門道。旁人能巴結領導送禮行賄你也能,旁人能打黑槍放冷箭你也能,旁人無論使了啥門道啥招數你也都能照著做。有時候為了達到目的就不能怕這怕那,管它合不合規矩,管它是不是正經路數,能達到目的就成。也不能太顧麵子。有些事當時做起來沒麵子,回過頭來說不定就給自己爭得了麵子。韓信能受胯下之辱,最後才出將入相,成就了大事……"


    "黑蛋兒兄弟,你是說叫我為了達到目的,就可以不擇手段?"


    "道理就是這道理。你們這些知識分子就是愛麵子,就是前怕狼後怕虎,有時候就把機會耽擱了。"黑蛋兒像個哲人一樣。


    黑蛋兒的話讓我陷入了深深的思考。他說的不能說沒有道理,包括他行事的方式,都值得我好好研究借鑒。農民咋哩?我的黑蛋兒兄弟再一次證明了農民也不是四肢發達頭腦簡單,像我這樣呆頭呆腦的城裏人,對他們還真要刮目相看呢。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仕途(楊華團)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楊華團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楊華團並收藏仕途(楊華團)最新章節